清風獼一路快如勁箭,關磨遠遠望見一棵洛楊,眨眼間,洛楊便從他身側「唰」然而過,只如那白駒過隙一般。
關磨細細品味着這段時日的奇遇歷險,不禁一陣如夢似幻之感,抬起左手一看,方知一切都是真實,並非幻想。
瓜果飄香終是漸漸遠去,華菁、翠篁已是難見,螺紋杉、玉凌柏倒是逐漸多了起來,顯然,他們早已遠離了花果山之域。
「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師兄不是叫我送我下山,然後便將我放下麼?」關磨出言問詢,一路上他一言不發,此刻才問向清風獼。
清風獼腳快口也快,立即說道:「你便要去那南鯤都對否?火焰山之位與南鯤都之位有着一段相同的路程,我順便捎帶你一程,還不謝我?」
關磨翻起白眼,撇嘴道:「謝你猴恩。」
清風獼聽不出他話中的暗諷之意,心懷大暢,話語也多了起來:「關公子,你們人族都城,是否真如大王所說的那般一樣?」
「哪般?」關磨問道。
「酒肉隨便吃,膚白貌美的母猴子隨處可見,眾人見了猴爺,無不戰戰兢兢,磕頭膜拜。」清風獼雙目放光,滿臉期冀地偏頭問道。
關磨嗤笑一聲,正欲反駁諷刺兩句,但一想到自己似乎也涉世不深,兩年間一直在泉音書院中修煉,對紅塵也不甚了了,便不多言。
「看來的確如此,我定要加緊修煉,化成人形,去那南鯤都轉悠轉悠。」清風獼自語。
關磨疑惑:「師兄許諾,你們化得人形,便讓你們去人族都城歷練麼?」
「那自然不是,我們還須得說一口流利的人言,還得注意舉止言行,諸般種種,通過考校之後,才能入世遊歷!實乃煩躁啊!」清風獼想到這一節,先前的憧憬頃刻消散。
關磨暗暗發笑,與這清風獼攀談,他心中斷臂之哀、下山之郁,倒是疏解不少。
「你叫什麼名字?」關磨問道。
清風獼隨口答道:「山野遺種,要什麼名字?」
「你日後行走紅塵,與人族或其他異族打交道,總不可能沒一個稱呼雅號吧?」關磨笑問。
「你這麼一說,倒是有幾分道理。」清風獼腳步慢上許多,自是開始思索起來。
關磨繼續說道:「你想,你大王都有姓名,孫行,叫上去多麼飄逸瀟灑。日後你震動四野,大家總不能叫你大獼子吧?」
清風獼卻是反駁道:「那可是大王,何種地位何種實力?我一無名小卒,怎能與大王比肩?」
關磨卻是一笑,心想師兄麾下,倒是擰成一股繩,無論是猴猿或是猩狒,都對他尊崇有加,即便是背地裏,也是十分敬重。
關磨道:「難不成因為一個名字,師兄便會判你犯上之罪?我關磨即將離去,想為花果山獻一分力氣,可惜實力卑微,便想送你一名字,可好?」
清風獼一想,頓覺言之有理,當即求名道:「關公子,煩請你啦!」
關磨說:「我見你天真爛漫,便取這『天爛』二字,望你天天爛漫,無憂無慮,可好?」
清風獼抱着關磨,騰不出手來,否則必定拍手大讚,於是只是嘴上說道:「關公子,甚好甚好,可否告知在下全名?」
關磨沉吟:「你既是一隻清風獼,便順勢叫你彌天爛好了,你道怎樣?」
彌天爛自是喜不勝收,不住念着「彌天爛」三字,似是收穫了什麼寶貝,腳步輕快不少,突然大喝一聲:「我彌天爛也是有名字的野種啦!」驚起六七隻歇息的啼虛雞。
「山野之種……野種……」關磨稍一思索,便明白了這個詞的意義。
關磨也是一時興起,當下心中苦惱焦愁已是所剩無幾,與彌天爛扯東扯西起來,一會兒說那石麓山脈中的奇異詭地,一會兒又說那一個個隱門秘派的少年俊傑,此間關磨說少聽多,增長了不少見識。
「話說花果山以東,有一處峽谷,其中洞窟密密麻麻,少時我與幾位同伴前去探險,竟是目睹那洞穴之中游出一條蒼蚺,皮質如金似玉,粗細足有一丈,長短卻是不知……」
「還有一次,我循着一陣滔天水聲前行,竟是找到一處天瀑!那景色當真是壯觀至極!其旁峭壁之上,還有一個大洞,料想其中也隱藏着什麼禽類猛獸。」
「離我花果山最近一個門派,叫做玄伏門。一次那玄伏門一個小兒,竟揚言要殺了我取我腦花兒來吃……雖然我也知道挺好吃的……」
聽聞他最後嘀咕一句,關磨「噗哧」一笑,隨即問道:「接下來呢?想必你把那小子吃掉了吧?」
「那小子塵翳都未除淨,吃着着實塞牙,還有一大股灰塵的味道,我把他腦花兒、都干盤冠、五臟六腑什麼的都吃掉了,然後喝了幾口血,剩餘的就當給他留個全屍罷。」彌天爛答道。
「那還叫全屍?」關磨撇嘴。
日上三竿,一路上關磨聽彌天爛談天說地,心馳神往。諸如那長滿石碑、陰風怒號之地;珍玉堆砌、上古遺種之巢;峰叢連綿、雲霧隱掩之宇,種種奇聞,一一落入關磨耳中。
經過一泓潭水,遠無邊際,幾隻飛禽在水面輕點騰挪,煞是逍遙。此時已是正午,大日當空而照,潭中似有一輪火球,那幾隻飛禽爭相叼啄那大日倒影。
彌天爛腳步收歇,說道:「先在此地休息片刻,待我下水摸幾隻肥豚美魚起來,果腹果腹。」
一人一獼趕路約莫兩個時辰,關磨只覺傷勢恢復得七七八八,只有提起元魄之時,胸悶氣短,氣血上涌,甚是難受。
「彌兄可要小心,這潭你我不知深淺,唯恐其中有着水獸生怪,打你個措手不及!」關磨提醒道。
他舉目張望,這四周已儘是螺紋杉、象樹,不見那炎溪柳、華菁樹等艷麗樹木,料想已是離花果山極遠。
彌天爛說道:「這條路我走過不下百遍,這潭水安寧得很,只有一些鏘魚、烏鲶,極好對付。」說着,掏出懷中瓶瓶罐罐,縱身下水。
關磨無以可聊,與影鷂逗樂一會兒,便拿起那瓶瓶罐罐左右擺弄。
「儘是香料醬汁,這彌天爛倒與我所見略同,口腹之慾,方位至上啊……」關磨想到,見彌天爛許久不上來,潭面又極為平靜,他便向四處轉去。
「這是什麼樹?書籍上未曾見過……」關磨走到一棵樹邊,心生疑竇,轉而覺得自己見識淺薄。
晃眼一瞟,他像是發現了什麼寶物一般驚喜:「竟是『白茴』!」關磨驚呼出聲,連忙跑了過去。
「這可是香料之中的魁首,竟然生長在這種荒山野嶺,出乎意料。」關磨暗忖,「待我加工一番。」
回到潭邊,他尋到一塊圓滾石頭,將白茴墊在一塊扁平石頭之上,正欲將之磨碎,潭水卻是突然一破,鑽出一隻濕漉漉的猴子來。
彌天爛搖頭甩了甩臉上的水,一手抓着大把魚尾,大小不一、形態迥異的魚類被他抓在手中,他面露得色:「不知為何,今日水下魚類眾多,什麼鏘魚烏鲶自不必提,一些見都沒見過的魚類竟是成群結隊,一時手癢,便抓了這麼多。」
關磨大驚之下,一數彌天爛逮到的魚竟有二十七條,一隻手竟是生生抓了十多尾,膂力驚人,關磨自問在水中做不到這些。
將魚放下,一人一猴便四處尋找柴禾。
關磨以象樹枝穿起一條鏘魚,如垂釣老翁般,在火堆旁右手握住橡樹枝烤魚。
鏘魚鱗片堅硬比鐵,尋常菜刀砍在它身上,便會發出「鏗鏘」之聲,由此得名。唯有將其烤熟,它鱗片便會自然剝落。
不一會兒,鏘魚便光溜溜一條了,油水滴落,助長火勢。
但是,這鏘魚看着肉質鮮美、色澤動胃,卻發出一股極其腥臭之味,聞得關磨是直欲作嘔。
「這是什麼魚?怎烤熟之後這般惡臭?」關磨捏鼻問道。
彌天爛一口咬下手裏拿着的一串蛇鯽,腮幫鼓起,吃得歡快,指着關磨手中的鏘魚說道:「這鏘魚聞着臭,吃着卻是極香,還有傳聞,有些人第一口吃時,能看見一套威力極大的掌法,在這鏘魚肉中以秘法記載的。」
聽彌天爛說得唾沫橫飛,關磨自是不信,哪有吃個東西都能吃出招式來的,何況是一套威力極大的招式,定是他胡說八道了。
「既然彌天爛說這鏘魚吃着令人舌下生津,那我便試試。」關磨吸了一口那腥臭之氣,白牙撕扯下一條鏘魚肉。
上下顎合攏,一嚼之下,一股焦糊苦澀之味彌散唇齒舌苔,關磨「呸」的一聲將口中鏘魚肉吐得乾乾淨淨,大罵道:「彌天爛,你竟騙我!說什麼好吃?竟這般難吃,如同那茅坑旁的茅草一般,你竟敢封上『香』之一字,你這……你這……」
關磨極為惱怒,猛然憶起一個相似的情景。
「我這飯,有助於你們,算是給你們的送別之禮,一路走好啊!」當日上那荒山之前,屠成那胖子何嘗不是以那「徹心飯」這般戲弄了自己一番?
現在想起,不禁心下唏噓,「子霖師兄、木叔、屠胖子,還有華翟師尊,也不知你們過得如何。」
「當務之急,便是趕回那南鯤都。這一帶我從未踏足,還得仰仗彌天爛。」思及此,關磨驟然收斂惱怒憤慨表情,換上驚愕訝異之表情。
彌天爛自是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這鏘魚說來奇怪,烤熟之後,卻不是吃其魚肉,而是吃其剝落的魚鱗,那魚鱗香脆,堪稱美味。
彌天爛故意不說,誘以種種言語,說什麼吃一口魚肉或許能窺得一門掌法,當下心道:「這小子果然上當,人族必不比我猴族聰慧。」
猛然瞧見關磨一臉震撼,盯着虛空一動不動,彌天爛心下疑惑,問道:「你在看什麼?」順着關磨視線看去,卻只見一片青翠掩映。
「你在看什麼?這魚肉雖難吃,卻不會教人變作傻子啊!」彌天爛大喝,關磨依是一動不動。
彌天爛急得來回走動:「我道人族不過比我猴族愚鈍一星半點,卻不料,竟直接被這魚肉弄傻了,這可如何是好?」
若是彌天爛脫去虛箍,便能窺視關磨真念,便會發現關磨顱腔一切有條不紊,並無雜亂之象。
良久,關磨大吸一口氣,似是在水下閉氣很久,冒頭排濁呼吸養氣一般。
彌天爛見他終於有所異動,忙問道:「關公子,發生了什麼事?」
關磨牙齒發戰,仿若置身冰天雪地,說道:「方才……方才我見天上有一人……身姿偉岸,打出一套指法,來來回回數百遍,威力甚是恐怖!」
彌天爛張口結舌,乾笑道:「關公子,我那是信口胡謅的,當不得真,你應是出現幻覺了。」
關磨不言不語,彌天爛見他如此沉默,便問道:「你在幹什麼?」
「別喧擾我,我在回想那一套指法!」關磨煞有介事地喝道,嚇得彌天爛噤聲。
如是這般過了一刻,關磨終是起身,稚嫩面龐神采飛揚,哪有斷臂之沉痛、惑生之鬱悶,「持此指法,縱橫六合八荒,又有何難?」
彌天爛一聽,立時被引起興趣,問道:「關公子,你當真見到有人授傳你指法?」
關磨揚起臉龐,輕笑道:「你若不信,又來問我作甚?」
「我信,我信,不知關公子能否演練一番,讓天爛看看眼界。」
關磨暗笑:這猴子說話直來直去,不知委婉,不過倒是合我胃口。
「我這套指法,威力驚人,你不可輕舉妄動,倘若我身影不見於你視野之中,你也不要東張西望,我怕指風將你眼目戳瞎,你可記得?」關磨古井無波地說道,大有世外高人難以莫測之貌。
「天爛記得,天爛記得,關公子請吧。」
倏然,關磨起身,擺了幾個架勢,便移至彌天爛身後,彌天爛果然不敢偏頭,怕被指風戳瞎。
忽然,關磨幽幽聲音響起在彌天爛身後:「天爛兄,你方才戲弄了我一次,就莫怪小弟戲耍你啦!」
驟然,彌天爛發出從未有過的慘叫,其中夾雜着關磨淡淡吐出的三個字:
「大貫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