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離洞府,孫行摘下一顆黃肉榴,輕削厚皮,其中顆顆飽滿的肉粒如同剔透石鑽一般。
孫行一邊嚼着黃肉粒,一邊思量着這段時日發生的事,不禁感慨:「這十幾天,發生的大事比過去幾年發生的大事加起來還多。」
真是多事之秋啊。
他一手騰雲術爐火純青,乃是他三大絕技之一,不一會兒,便是來到了寧崗山之下。
月色揮下,碎成大塊的寧崗清冷鋒銳,雜叢之中,蟋蟀蛐蛐賞玩樂律,卻是將孫行吵得心煩意亂。
「竟以顧全大局為由,飾貪生怕死之念,孫行啊!實為小人!」他心中自罵,對自己今日所作所為鄙夷不已。
念思及此,他走向這坍塌的寧崗,運魄入指,在堅硬的寧崗之上,刻下「面過壁」三字,自忖道:「今日起,此地變為面過壁,直面內心過錯,以正品行!」
盤膝坐下,孫行紋絲不動,瑟瑟風中,面壁思過。
……
次日夜晚,月明星稀。
關磨只覺身上身下一片麻癢,睜開雙眼,真念之中立時湧來一幅幅如夢似幻的畫面,那正是他昨日黑霧繚繞之際的記憶。
「我……」話音剛出,他便被回想起昨日種種,自己如何化身癲狂,自己如何掌握突飛猛進的實力,自己又是如何擊潰那屍怪。
猛然,他抬起自己左手,面目一片慘然,喃喃道:「竟然……真的斷了……」
「肉殼不全,是以元魄不能週遊其身,一如斷翼之鳥、斷鰭之魚,此生修為再難寸進,另闢蹊徑,只恐踏入歧途。」
關磨心底一下浮現起昔日在萬書殿中,看過的一本手札上的文字。
著者便是缺失了一腿,肉殼不圓滿,縱是九索天紲加身,想要破入開玄境,也是勢如登天。
只是後來,這人拜得一頭夔牛為師,才成有所就,留名史路。
關磨心思停滯,熱血轉冷,整個人如墜冰窖,終是下定決心踏上修煉一途,如今卻是一殘廢之人,談何修煉?
悲慟悵寥、心灰意懶,讓他對昨日黑霧湧現之謎全然不顧,甚至想也未曾想過。
哀大莫過於心死。
驟然,他淚珠垂落,一直以來,他記憶被斬、身墜疑霧,實力低微、任人欺凌,淪為食物、化為凶蠻,這點滴匯聚,如同老天那惡意的嘲弄,不動聲色地羞辱他。
生於此世,所記所憶不過兩年,空活十一載竟只有兩年記憶!
諸般不公與磨難將至他身上,縱是再錚錚鐵骨、有淚不彈,此番見自己手臂既斷,日後一切便如那鏡花水月,莫說找尋身世,若能僥倖偏安一隅,他就謝天謝地了。
「失去過後方知珍惜。」前幾日他明明四肢百骸健全,卻對修煉閉口不談,意欲渾噩一生,為凡為俗,對所謂修煉界敬而遠之。
昨日被辱,尤其辱及他心中禁臠——那未曾謀面,甚至生死不知的爹娘。他便下定決心,想要撥雲見日,也不願再做那人盡可辱的卑懦小兒。
可一番變故之後,自己竟然……
水簾洞中啜泣不絕,關磨心緒翻轉激烈、澎湃難息,孫行悄然立在一洞壁拐折處,默然無聲……
待到哭聲收歇,洞中無聲響傳出,孫行不敢將真念放出,怕驚擾到關磨。
等了好半晌,孫行按捺不住,疾步進入石室之中,一面走一面朗聲笑道:「哈哈,小師弟,這次多虧了你,我花果山才倖免於難吶。」
依舊無聲無息,孫行定睛一看,見關磨坐在玉床之上,一動不動,孫行只道是他心情沉悶,不欲與人交談,便欲上前勸慰。
不料眼前的景象令孫行乍然變色。
關磨嘴角溢出一絲鮮血,其中混雜着血肉碎塊,看樣子應是臟腑碎片,他心跳逐漸微弱,呼吸亦是出氣多進氣少。
「師弟!」孫行大喝出聲,萬萬想不到,關磨竟然自斷心脈,自毀臟腑,顯然是動了輕生的念頭。
「何苦來哉!何苦來哉!師兄陪你一條手臂便是!」孫行亦是急得焦頭爛額、口不擇言,他哪有接續斷肢之能。
孫行連忙餵他幾顆補氣滋血丸吞入腹中,穩住其傷勢,再將什麼曲檀根莖、茯連膏、羅萱果等藥力甚強的藥物送入關磨口中。
孫行再在玉床之上刻下一道陣紋,以真念勾動天道地勢,源源草木精華滾滾而來,維續着關磨的生機。
身影一閃,孫行駕雲而起,沖向花果山之東。
那是一處危崖,不過卻格外平滑,如似打磨過一般,月光銀輝映在其上,竟升騰起一片迷濛銀霧,此地便是那霧月台。
霧月台四野寸草不生,更無一棵樹木,每日唯有夜風滌盪、烈日曝曬。
說來奇怪,霧月台本無草木,可這石台中央處,卻是神異非凡地生出一棵怪木,一丈來高,兩根枝椏,無葉無花無果,唯有兩根枝椏上垂下來的四、五根藤條。
藤條被皎月照耀,金光燦燦,光華連閃。
孫行降落此處,掏出一把材質特異的剪子,剪下一根金琅藤,毫不停留,便原路返回。
不多時,他便回到了水簾洞,這一來一回,也就半刻不到,騰雲之術,已是發揮到了極致。
不敢耽誤,孫行霎時來到關磨床前,將金琅藤搭放在關磨胸前,自己催發元魄,使得金琅藤那自上古遺留至今日的神能,起其死回其生。
金琅藤逐漸乾癟枯萎,水潤光澤的藤條變得枯如朽枝。
孫行再探其鼻息,如釋重負,關磨終是吐納歸於順暢、臟腑重賦生機,當下不再憂心忡忡,拭去額上汗珠。
孫行再度激發元魄,此番卻是用比之木精元魄高出幾個等階的「蓮心元魄」,純正罕見的生之氣息,修彌關磨內外傷缺。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艷麗炫目的赤紅丹霞盤桓在天邊,初日冉冉而升,應了那句晨光熹微。
一道清朗的聲音傳入洞中,「大王,我即刻啟程,往火焰山中送信,特來通報!」
孫行一聽,知是昨日自己吩咐下去之事,回應:「速去速回。」
正當此時,關磨悠悠醒轉,肉殼旺盛堪比犀鰲,靈丹妙藥、天材地寶入體,怕是垂死之人,也能強活個幾日,更遑論他?
「且慢!」孫行大喝一聲,洞外正欲出發的清風獼疑惑不解,問道:「大王,還有何事?屬下定當萬死不辭。」
「你且進來。」孫行淡淡說道。
清風獼速度極快,怪過幾個洞折處,躍過幾道大水窪,穿過不知幾何的水簾,終是見到了孫行,與玉床上茫然的關磨。
這時,孫行突然說道:「關兄弟,恕孫某招待不周,便由這小獼猴,將你請下山去,從此你與我山再無瓜葛,莫要入我花果山一步!」
清風獼素聞孫行對他那小師弟百般照料,關護得很,況且此次花果山不費吹灰之力擊潰外敵,這關磨也得佔九成功勞,眼前這一切,卻讓他摸不着頭腦了。
關磨一醒,剛得真念清明,思索起先之事,便被自己這師兄劈頭蓋臉地一番話說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招惹到孫行了。
「師兄……」關磨剛開口,便被打斷。
「你且莫要叫我師兄,我可不認得這般懦弱之人,孫某生平見識不多,卻是最為瞧不起那輕生避世的愚蠢之人,你叫我師兄,我臉上無光。」
關磨自慚形愧,一時心下蕭索惆悵,只覺了無生趣,這天地似乎並無他容身之所,想要開闢一席之地,卻是被奪去手臂,從此變作廢人,心如死灰之下,便以幾縷養之元魄,在自己腑腔之橫衝直撞,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才讓得他鬱結之氣稍稍舒緩。
最後便是催起那冰寒元魄,恣意肆虐自身,養之元魄摧骨斷脈,將他腑腔搗得是一塌糊塗。
此時醒來,內視自己肉殼,發現一片殘垣斷壁、破爛廢墟,竟是在被種種神異的力量緩緩被修葺。
「師兄……孫兄!承蒙關照……」他本欲呼孫行師兄,但瞧他怒目咤視,急忙改口。
孫行冷笑一聲:「你助我花果山躲過一劫,我以種種珍寶活你性命,便是兩清了!從此,你我再無瓜葛,一個人族莫名其妙死在我花果山上,想來便是晦氣!」
「清風獼,送客罷,將他帶到山下,你再前去送信。」孫行說道。
「師……」關磨囁嚅,突然,一道影子便一頭扎入他懷中,定睛一看,正是昨日關磨異變之後,一直呆在孫行身邊的影鷂。
孫行背手而去,極為不耐的聲音傳來:「清風獼,還不送客?」
清風獼一震,忙請道:「關公子,下床吧,我送你下山,你這等行徑,着實為人不齒……為猴也不齒,既然不想生,那便下山尋死吧。」
關磨心中酸澀,與孫行可說是亦兄亦友,今日竟被逐下山去,他十分委屈。
「天下之大,何處為家……也罷,還有泉音書院!師兄姐雖走了,但又來了一群師弟師妹,此番輪到我為人兄長了!」
關磨長舒一氣,也為自己方才那等行為感到羞恥,動輒妄談生死,當是可笑之極!不過斷一手臂,有前輩斷一足亦可尋夔牛拜師,我又何嘗不能尋一斷臂之人求教?
「唉……惹得師兄輕蔑鄙視,也怪不得他,也罷,我還是下山去吧,畢竟我與師兄非親非故,確實久留不得。」
當即,他披起一件獸皮,氣息微弱,只得低聲說道:「帶路吧。」
清風獼卻道:「你身子骨這般虛弱,不若我背你吧。」
清風獼身長七尺,肩膀寬厚,關磨倒是能穩穩噹噹地坐在上面。
關磨思忖一陣,心道依自己這樣,怕是走個幾十丈都成問題,讓這山間靈種馱一馱,倒也未嘗不可。
清風獼見他不搭話,過去將他一把抱起,放在自己肩膀之上,關磨各種傷勢一陣扯動震盪,疼得他險些背過氣去。
「關公子,小心些,我這可要運魄入腿,施展日行千里之術啦!」清風獼得意說道。
關磨腹誹:「你不如改名千里獼算了,被人族騎乘,竟還這般興高采烈。」
清風獼縱躍開來,靈敏矯健,背着關磨,竟然不見絲毫遲緩沉重,輕靈迅捷地衝出洞穴,穿過雍桃林,大步而去。
突然,關磨遠遠的聲音帶着無盡歉意與遺憾,傳入站在洞口外目送一人一猴離去的孫行耳中。
「師兄,小弟拜謝近日照顧,不慎心念誤入歧途,讓得師兄大失所望,求請師兄莫要為我勞神,日後若有再見之日,我定當向師兄叩首賠罪,還望師兄不要將我拒之山外!後會有期!」
孫行佇立良久,冠玉般的面上,露出一縷笑意:「唉……我這傻師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