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是她大姐。剛剛去交出院費回來的許盼。
許家有三朵金花,許甜是老三。
許盼比許甜大五歲,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了,穿着件白底波點的確良襯衫,下擺塞進了深藍色長褲里,165的身高,130以上的體重,讓她看起來比許甜大兩號。
「墨跡什麼呢,還不利索點。我說的那些話你都記着沒有。」
許盼用胳膊肘拐了一下走了神的許甜。今天,她來接許甜出院。許甜把印着廠名的白色搪瓷缸放進了膠袋裏,沖許盼乾巴巴的笑了笑。
「大姐。我好歹也算死裏逃生。你就別念叨我了。」
「我不念叨你,我怕你還犯傻勁。咱媽可是跪下來求了老顧家,才讓人家沒把你掃地出門的。小甜,你知道顧家是什麼人家,萬一他們拿這事較了真,別說江凌肯定要進去蹲幾年了,就是咱們家,就是你,這一輩子也毀了。」
許盼苦口婆心,許甜僵了一下,攥着膠袋的手緊了緊。看了看許盼,點點頭。
「我知道了。大姐,你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麼做。」
她臉色微白,沒什麼色澤的唇角微微揚着,沉靜自若的模樣好像不懼任何風雨。
看着許甜,許盼心卻揪了一下。
「小甜。你有什麼心事就跟姐說。千萬別憋在心裏。姐知道,媽為了給愛國安排工作逼你嫁到顧家去,你一直恨着媽,不過這事已經過去了。咱做女兒的也不能對父母埋怨一輩子。你就別想了,真過不去,就跟姐說說。姐開導你。」
「回到顧家嘴放甜些,手腳放麻利點,多服侍服侍你婆婆……」
從醫院出來,許甜坐上了許盼那輛到處掉漆的黑色永久自行車時,許盼還在叮囑。
「還有。顧長卿要回來了。你小心着點,要打要罵的,你隨他,千萬別頂着他。聽到沒有?」
顧長卿要回來了?
前世,到這個時候許甜對顧長卿其實都沒什麼印象。雖然是丈夫,她攏共也就見了他一次。
她會突然被逼着嫁到顧家,都是拜她那個弟弟許愛國所賜。
許愛國從小被父母寵壞了,書不念書,見天的打架鬧事把學校鬧的不得安寧,初中才上了一年就被勸退了。退了學,遊手好閒的在街上混了兩年,爹媽本想着他稍微大點,過十八了,就舍下兩張老臉無論如何也要給他在廠里謀個事。
哪知道,廠子還沒進,他就因為把一個路邊賣香煙的小販打斷了腿,被關進去了。
那一年,田成鳳和許大明夜裏不知道被噩夢驚醒過幾回。後來,勞教一年放出來了,田成鳳就削尖了腦袋想把這兒子往單位里塞,讓他有個正經事干,也約束一下。。可這許愛國混混名聲在外,誰要他?
就這樣又來來回回的折騰了兩年。田成鳳得到了一個良機。她在街上開了個小裁縫鋪,也不知道是誰介紹的,楊衛紅來找她做件褂子,楊衛紅眼光挑,中間改了幾次,這改來改去的兩人就聊上了。
田成鳳吐槽自家兒子難管理,楊衛紅也吐槽自家兒子女兒都年過30了還沒成家,操碎心。
楊衛紅的女兒,田成鳳不感興趣。可這兒子……問過楊衛紅兒子的情況後,田成鳳心裏就活絡了。
再後來,許甜嫁進了顧家,許愛國在顧家的幫助下進了雲城小青年最嚮往的第一重型機械廠。
兩家都皆大歡喜了。沒人去關心許甜心裏怎麼想的。
畢竟,兒子的事一解決,她這個多出來的丫頭,娶進來的媳婦怎麼想,那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她跟顧長卿結婚的時候,因為兩家母親的私下交易,兩人連相親都省了,只在婚禮當天見過一下。
那時候,她心如槁灰,連細看這男人長什麼樣的興趣都沒有。依稀也只記得他很高,很高,比她高出一個頭還多,一身深綠軍裝偉岸挺拔,五官生的極好,那神情卻又跟天山頂上的雪一樣,孤傲冷清。
第一眼對上的時候,她記得清楚,他眼裏半點波動都沒有。
那時候她腦子裏就四個字:相看兩厭。
那天領完證,辦過簡單的婚禮,顧長卿只在家裏住了一晚就走了。那一晚,他剛好喝醉了,他兩也就保持了純潔的友誼關係。
就這樣過了兩年,顧長卿因為在忙一項國防機密任務,沒回來過。倒是顧家人,中間去探過兩次親,楊衛紅那時候是要她去的,明里暗裏的要她抓住時機懷個孩子回來。
可惜,她完全不想跟顧長卿生什麼孩子,就藉口廠里任務緊,推辭了。
一晃就是兩年。這次如果不是她跟江凌這檔子事,估計那個連正眼都懶得看她的男人還是不會回來的。
顧家住在西街上的一所兩進四合院,屬於紅二代。顧長卿的父親顧松柏年輕的時候在軍中出生入死,功勳卓著,建國後,分來雲城軍區居於高位。
他們原本一直住在軍區大院裏。前幾年,顧松柏病逝後,楊衛紅總說老屋子睹物思人,她受不了,所以他們就買了這麼個小院子,自己住一邊,其他的租給別人圖個熱鬧。
一進大門,東邊廂房那就潑了一盆水到門口的花壇上,嘩啦一聲,濺起的水滴到了許甜的腳背上。
那是住東邊的蔡嬸子,她在街頭早市有個賣滷蛋和千張油條的攤位,這個時候早市結束,她就回來洗洗刷刷了。
「蔡嬸,忙着呢?」
許甜沒在意,微笑的打了個招呼,蔡嬸望着一臉熱絡的許甜,伸出去那隻紅色水盆都忘了收回來。
老顧家這媳婦,居然也會主動跟人打招呼了?
蔡嬸望望天。太陽是打東邊出來的沒錯。那今天真是奇了。
不過很快,她望着許甜的背影嘴又撇了撇。
偷漢子,還有臉笑,真不要臉。
許盼走過去了,沒瞧見蔡嬸這諷刺,只見她那吃驚的表情,眉眼笑開了花,低頭對許甜說:
「經了這一事,你果然懂事了些。就該這樣。對人熱情些,你那婆婆也不至於總跟媽抱怨你脾氣壞,整天一副死人臉。跟誰都欠你錢似的。」
許甜並不是天生脾氣壞的人,只不過這兩年心裏都有氣,只要進了這個門,她就不吭聲,楊衛紅叫她幹什麼就幹什麼,逆來順受,但就是幾天都聽不到一個字。
剛一開始,她這種消極抵抗的方式樣差點沒把楊衛紅和顧長妍給逼瘋。那顧長妍就沒事找事的針對了她好幾次,可她依舊是棉花一樣,隨便怎麼捏都行,就是不吭氣。
後來,楊衛紅和顧長妍也累了,也懶得管她了,婆媳,姑嫂三人同住屋檐下也跟陌生人似的,就差沒分灶台吃飯了。
許盼喜滋滋的說,往前一看正屋大門緊鎖,又道:「你婆婆不在家。」
楊衛紅已經退休了,沒什麼大事的話她大多數時間都在家裏。許甜掏了鑰匙開門:「可能去學校了吧。」
「哦對,也該放學了。」
許盼答應了一聲,提着許甜住院的東西就跟着許甜進來了。主屋有兩間,原本許甜不住這裏,住在西廂房那個單間,那是她跟顧長卿的婚房。
但是顧長卿常年不在家,顧長妍又說,她晚上容易醒,要絕對安靜,跟楊衛紅住一屋,一點風吹草動她都睡不好,所以沒多久顧長妍就挪西屋來了,許甜就擠在正屋裏那個小隔間裏了。
許甜愛乾淨,這間二十來平的隔間被她收拾的一塵不染,進門靠左側擺了一張床,床頭靠窗橫放着一張簡單的書桌,書桌旁有個木質置物架,上面放了幾本書,幾個盆栽,白底藍點的窗簾還是她半夜離家去跳河時的樣子,拉的緊緊的,房中光線有點暗淡。
許盼一進來目光就盯在書桌上那台錄音機上,走過去不無艷羨的摸了摸說道:
「你總對媽安排的婚事不滿意。你說你這有什麼不滿意的。這好日子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那個年代,能用的起電器的都是有錢人家。
許甜拽開了窗簾,坐在床邊,把從醫院拎回來的袋子放在了床上整理,看了許盼一眼,笑笑沒說什麼。
袋子裏有兩天沒用上的趕緊毛巾,她拿了出來,擱在床上。手剛準備縮回來的時候,指尖突然碰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
軟軟的,涼涼的。
觸感仿佛是個活物。
許甜扭頭一看,魂都快飛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