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很細,落到身上亦是軟綿綿的。筆硯閣 www.biyange.net邢如意趴在窗口,看着對面制醬作坊里阿娘在不停的忙碌着。
敲門聲傳來時,阿娘正將釀製好的醬豆子往一個瓦罐里裝,她只抬頭往邢如意這邊看了眼,邢如意就笑嘻嘻的從窗口溜了下去。
「阿娘不用去,如意去。」
穿過院子裏的那道細雨到了門前,打開門,看見門外站着一個姑娘。姑娘約莫十八九歲的模樣,梳着婦人的髮髻,臉色消瘦而蒼白,一雙手更是掩在袖口中不曾露出來。她身上的衣服很舊,下擺處還沾染着一些污漬,像是從廚房裏沾的。雨絲落在她的發上,發梢上便多了一些亮晶晶的小珠子。
「姐姐是買醬嗎?我阿娘忙着呢,姐姐需要什麼,如意幫忙拿。」
姑娘張了張嘴,似有些為難。
「姐姐進來說。」邢如意將姑娘讓進門內,就那麼仰着頭看她。
「我不是來買醬的,我是來找醬嬸兒的。」
「我阿娘在制醬的作坊里,姐姐若是不嫌那味道嗆的話,就跟我來吧。」
姑娘點點頭,跟着邢如意進了院子。
醬嬸兒的目光從窗戶後面探過來,辨認了一下,問道:「你是冬草吧?韓家的那個大姑娘。」
「是!」姑娘點了點頭:「我是冬草,小時候經常跟我娘來醬嬸兒這裏買醬吃。」
「我記得你,就是有好一陣子不見了。」醬嬸兒搓搓雙手,從制醬作坊里走了出來:「來買醬的?還是豆瓣醬?」
韓冬草搖了搖頭:「今日來,是想請醬嬸兒你教我做樣東西。」
「嗨,你醬嬸兒這輩子除了做醬,還會什麼呀。」醬嬸兒擺擺手:「說吧,想學那個?」
「我想學狀元糕。」
「狀元糕?」
「嗯,我弟弟到了趕考的年紀了,我想提前學一學。」
「我是記得你有個弟弟,沒想到都這麼大了。」醬嬸兒本來想說外頭現在兵荒馬亂的,聽說皇帝的江山都要坐不穩了,你弟弟還去哪兒考狀元啊。可再一想,這是人家家裏的事情,她一個外人也不好插嘴。乾脆,又咽回了肚子裏。
花生是家裏現成的,做狀元糕得調製成鹹味兒的,然後再搗碎磨成花生粉。隨後,加入糯米粉,牛奶或者羊奶攪拌均勻,加水放在籠屜里蒸。這狀元糕,若想做的似模似樣,還得用模具做成狀元帽的形狀。醬嬸兒的模具是請鎮子上的木匠打制的,學做這狀元糕,原本也是為了如意那個讀書的爹,只可惜,她爹無心仕途,根本不願意去考什麼狀元,醬嬸兒學的這些手藝也就沒用上。
教會了韓冬草如何做狀元糕,臨走時,醬嬸兒把做狀元糕的模具也送給了她。
待韓冬草走後,醬嬸兒將剩下的狀元糕端給了邢如意,一邊看着她吃,一邊絮絮叨叨的說着韓冬草的事情。
說起來,這韓家跟醬嬸兒的娘家還有些親戚關係,只不過是遠親,平日裏也不怎麼走動。韓家有兩個孩子,韓冬草是老大,還有個弟弟韓寶玉。一個是草,一個是玉,光從這兩個名字就能看出來,韓家是個看中兒子的人家。
「那個韓老頭兒是個老頑固,冬草剛落地,他就嚷嚷着要把這個閨女給扔了,還說什麼養閨女都是白養的。冬草,冬草,這名字是咋來的?一是因為這姑娘出生在冬天,二是因為她那個頑固的老爹覺得女兒命賤如草,不配生在他們韓家。要不是冬草娘哭死哭活,這姑娘早就沒命了。」
「這麼說,冬草姐姐的娘對冬草姐姐還是不錯的。」
「那是韓寶玉出生以前。在她這個弟弟沒出生的時候,她娘對她還不錯,至少吃的穿的沒缺少過什麼,也經常帶着她來咱們家買醬。冬草這姑娘特別懂事兒,手腳也勤快,在咱們鎮子上,可有着口碑呢。可自打她那個弟弟出生,她娘就再也沒帶她來過咱們家了,倒是聽一些離他們家近的人說,那韓老頭在家是把這個親閨女當丫鬟使的。」
「太過分了。」邢如意氣的狀元糕都吃不下去了。
「還有更過分的。」
「還有?」
「冬草比她那個弟弟大了六歲還是七歲,到了十三歲頭上,她爹娘就嫌她礙事,愣是給她說了門親事把她給嫁出去了。」
「嫁了也好,省的在家裏遭人白眼。」
「傻丫頭,就她爹韓老頭那個樣子,能給她尋個什麼好人家。那韓老頭明着是嫁閨女,實際上就是賣閨女。嫁到那樣的人家,還不如賣到青樓花樓里自在。」
「那樣的人家是什麼樣的人家?」
「吃喝嫖賭毆打娘子,什麼樣的事情壞,他就做什麼。」
「啊?」
「姑娘家,張那麼大的嘴巴幹什麼。」醬嬸兒瞪了邢如意一眼:「韓老頭給冬草找的那個男人姓胡,是咱們鎮子上出了名的混球。自打他懂事那天起,就沒幹過一件好事兒。可就有一點,他們家有錢,祖上是做大買賣的,到了他這裏,就算天天閒着,也不愁餓死。因為有錢,他前前後後娶了三四個娘子,都是進門沒多久就被他給生生折磨死了。韓老頭將冬草嫁給他的時候,他都小三十了,他若是有孩子,孩子的年紀都要比冬草的年紀大。若非是貪錢的人家,誰會將姑娘送到那種地方去。」
「那冬草姐姐……」
「也挨打。那混球越打越有經驗,專找一些外人看不見的地方打,而且還學會了控制力道,能見個人打的半死,卻還讓你留着一口氣。你冬草姐姐如今也有十八了吧,從十三到十八,整整五年的時間,真不知道她是如何熬過來的。」
「為什麼不合離?」
「合離?韓老頭捨得嗎?」醬嬸兒搖搖頭:「知道我為啥同意你爹說的,讓你去私塾上學了吧?這女子,多點兒見識,就能多長點兒本事,多長點兒主意。我跟你爹自然是不捨得你嫁到那樣的人家的,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誰又能保證我的如意將來遇到的一定就是如意的郎君呢。」
「我就按照爹爹的模樣找,將來一定不會太差的。」
「你爹又有什麼好的。」醬嬸兒撇了撇嘴:「除了那張臉和腦袋裏的那些之乎者也,他還有什麼。一年三百六十多天,他能有三百天是待在外頭的。這樣的相公,有跟沒有又有什麼區別。娘可不希望你將來像娘一樣,沒日沒夜的守着一個空蕩蕩的宅子。」
「那咱們不要爹爹可好?」
「又瞎說,爹爹能不要嗎?」醬嬸兒作勢抬起了手:「這種話以後可不許再說了。你爹離家在外,也是為了咱們娘倆,他心裏未必就能好受。」
「那爹爹什麼時候回來,他上回來信,可在信裏頭說了?」
「說了,等過陣子就回來了。」醬嬸兒望着對面的房檐,眼神都變柔和了:「外頭世道亂,你爹不放心咱們娘倆。這賺銀子雖然重要,可銀子再重要也不如人重要。你爹是個讀過書的明白人,他知道,他該珍惜什麼,該放棄什麼,更知道眼下這個時候,他需要做什麼。」
「是是是,在娘心裏,阿爹是最好的,是全鎮子的男人都比不上的。」
「那是自然。」醬嬸兒捏了捏邢如意的鼻頭:「我醬嬸兒親自選的男人能有差的嗎?」
屋脊背後,獨自淋着細雨的狐狸輕輕打了個噴嚏,他心說,那男人還真不是你醬嬸兒自己選的。
如意要重生,就得選個母親,選個八字合適身體還強健的母親,他挑了很久才挑中醬嬸兒。醬嬸兒性子潑辣,為人爽朗,由她做如意的娘親,必定不會將如意教的如現在的那些閨閣女子般嬌弱無力。可光是潑辣爽朗也不夠,她還得有個能拿出手去的爹,選來選去,也就選中了邢家的那個小子。人長得俊秀,知書達理,關鍵是他還姓邢。
他的如意,只適合姓邢。
九尾狐仙想要撮合一段姻緣,那是鐵板上釘釘的事情。於是,醬嬸兒遇到了邢書生,一見鍾情。邢書生醉心學識,對家長里短的事情不擅長,娶個醬嬸兒這樣的娘子也是最合適不過。就這麼着,他們成了鎮子上最讓人意外的一對兒。
這些事情,醬嬸兒不知道,邢家書生也不知道,邢如意就更不會知道了。
再次見到韓冬草是兩日後的黃昏,她依舊穿着那身衣裳,見了邢如意,只說了一句話:「我弟弟很喜歡醬嬸兒教我做的那個狀元糕。」
說完,人就不見了。
邢如意嗅到了空氣中的血腥味兒以及混合在血腥味兒當中的砒霜的味道,她知道,阿娘口中這個苦命的冬草姐姐不在了。
又過了一日,鎮子上開始傳着一個消息,說是韓家二小子韓寶玉殺死了自己的姐姐韓冬草,而放出這個消息的不是別人,正是韓冬草嫁的那個混子丈夫。於是乎,鎮子上上演了有史以來最混亂的一幕,韓家人哭哭啼啼,指責是那個混子殺死了自己的女兒。混子高聲叫罵,說自己的娘子回家探親,卻被自己的親兄弟給殺死了。官老爺頭疼不已,竟直接下令,將這些鬧事兒的一股腦全都關在了大牢裏。
鎮子上那個監牢,終於迎來了自己的巔峰期,變得擁擠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