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電工和文小姐的約會還是泡了湯。喬楠難得浪漫一次,想出來的重逢方式,也被那場小意外給攪和了。在安頓好姐姐後,他就只能去車站了。
所以,留給他倆的約會時間,也只剩下去車站,以及吃一頓飯的時間了。
長久的期盼,卻只能約會幾個小時,就算習以為常,也讓人惆悵。文婧吃着飯,淚珠子就掉到了碗裏。可是更讓她惆悵的,是聽到了喬璐的往事。
喬楠說到最後,總是忍不住嘆氣。文婧追問道:「是不是那個王超回到教室後,就把這件事告訴同學了?」
「那倒沒有……」
「咦?她這麼好心?」
「她留到了高考那天說。」喬楠不知不覺攥緊了拳頭:「偏偏留在考英語的時候。」
考前,在衛生間,王超注視着喬璐的背影,毫無徵兆,大聲說道:「璐璐,你今天還穿那件內衣啊……」
喬璐如遭雷擊,呆在了原地。
其他女生好奇地看着她,喬璐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王超甩着手上的水,一步步逼近,笑道:「你這件t恤太透了,你內衣的花邊都看得一清二楚。我見你穿過這件內衣,那天被人扒衣服的時候,不也穿着這件嗎?要是我,我可忘不了那樣的恥辱,早就扔了,穿着多晦氣啊!今天還是高考呢,你還不換啊?」
「被人扒衣服」……
喬璐早已聽不到周圍人的竊竊私語,她眼前混沌一片,眼淚不由自主地涌了上來。
應該是見她抖得厲害,王超急忙捂住了嘴:「哎呀,我是不是又說了不該說的了?真是太抱歉了……璐璐,你別往心裏去啊!還要考試呢!」
怎麼可能不往心裏去?
放英語聽力的時候,喬璐的大腦還嗡嗡作響,耳朵裏面一個詞都聽不進去。
她聽到的,只有循環不斷的「被人扒衣服」,以及王超那爽朗的笑聲。
那是高考,是十八歲那年最為重要的戰場,也是她隱忍十二年最重要的閱兵式,是她這樣的寒門學子躍龍門的唯一機會。
越急越無法集中,越無法集中越着急。喬璐狠狠地扯住頭髮,咬住胳膊。待她稍稍平靜時,聽力已然播放過半。
在她長年累月的練習中,她非常清楚地知道,若是將清華當作目標,英語聽力的錯誤率必須控制在三個以內。
可高考中的英語聽力,她答得一塌糊塗。
心裏的聲音不斷告訴她,已經結束了,清華夢已經破碎了。她掙扎了許久,最終以強大的信念作為支撐,沒有放棄後面的考試。只是在考完最後一門之後,暈倒在了考場上。
「我姐高考完後,不吃不喝,連覺也不睡。我媽跟好多學生打聽,才弄明白了怎麼回事。我媽氣得給王超家打電話,你猜怎麼着?王超振振有詞,說她根本沒說錯什麼,是喬璐心理素質太差,我媽是在以二中老師的身份威脅她。」
聽到這裏,文婧忍不住拍案而起,也氣得渾身哆嗦:「這麼陰險的女的要是被我遇上了,我早就打死她了,還能讓她蹦噠到現在?」
那年港城高考狀元爆了一個大冷門,不是最被看好的喬璐,而是千年老二王超。更讓人納悶的是,二中並沒有像以前那樣歡天喜地,除了門口掛了一張橫幅,沒有進行任何宣傳。
這還真不是李蘭芝搞的鬼。那時候的二中老師,還是非常具有正義感的。他們平時就覺得,王超這個學生太陰森了,不止一個老師吃過她的虧,聽說了喬璐高考失利的原因後,他們對王超的反感達到了極點。
可是外界對此一無所知,港城電視台還採訪了她,她面對鏡頭侃侃而談:「高考最重要的是心理素質,如果沒有過硬的心理素質,有再強大的實力也發揮不出來……我很慶幸我爸媽給了我一個寬鬆愉快的家庭環境,沒有人逼我,所以我一直學得很快樂,興趣愛好都沒放下……至於以後的目標,我想去北大,學習金融或者管理……給學弟學妹的一句話?呃……一直落後也沒關係,還是那句話,一個好的心態是最重要的。樂觀,堅持,所有的對手都是不堪一擊的紙老虎,笑到最後的肯定是你!」
她面對鏡頭,一雙笑眼裏,透出來的,卻是濃濃的狠毒,犀利。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作為新科狀元,王超的精氣神,完美地切合了這兩句詩。
而躺在病床上的喬璐,一次次把胳膊抓出血。在這次戰役中,她是徹底的失敗者。不會有人聽她解釋,也不會有人記住她。
她不知道,在她以淚洗面的時候,二中老師也在扼腕嘆息——他們打心眼裏希望,狀元是喬璐。不光因為她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還因為——她志向高遠,必將成為國之棟樑,她理應去最好的大學。
文婧流下淚來,久違地說了髒話:「那個姓王的真他媽該死!如果我是喬璐姐,我非殺了她不可!」
「我聽說了原委後,也氣得吃不下飯,想逮着她揍她一頓,可是我媽不允許。她見過了太多有心機的學生,要是我真揍她一頓,她能把我家訛得傾家蕩產。那時候我家真沒錢,聽我媽這樣說,我又急又氣,不知道該怎麼辦。要是不給她點教訓,真的對不起我姐。」
「那……你到底揍沒揍她?」
喬楠無不遺憾地搖頭嘆息:「她是女的,我下不了手……但是在招生諮詢會那天,我去了……在清北激烈地爭奪她的時候,我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
「清北失去了一個胸懷天下的棟樑之才,多了一個陰險狡詐的勢利小人!最可悲的事,莫過於此。」
「臥槽!」文婧在心裏默默地感嘆了一句。果然是電工,當年不過十六歲,就能說出這麼有氣勢的話來。
「那……後來呢?招生組怎麼說的?」
「他們還能說什麼?錄取學生只看分數,又不看人品。但是我相信,我走了之後,他們不會再爭奪她了,甚至會跟學校打聽這件事情。王超氣急敗壞地追出來,指着我就罵。我跟她說——你等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看看十年後,我姐怎麼碾壓你!你永遠是我姐的手下敗將,永遠也贏不了她。」
想想那個場景,文婧便親了他一口,為電工的帥氣點讚。喬楠攬住她,說道:「雖然當時痛快了一點,但是回家看到我姐那樣子,我心裏還像刀割了一樣。你知道不?我姐以前很苗條,但並不是皮包骨頭。可是在她的清華夢破滅了之後,她就瘦了下去,再也沒長過肉。」
「那……喬璐姐是怎麼振作起來的?」
「靠她自己唄!」喬楠說道:「那段時間,我家人勸了她無數遍,老師也安慰她,她也無動於衷。填報志願的時候,她自己說想讀化學專業,我媽替她填報的。我們特別害怕她想不開,每天寸步不離地看着她。也忘了是在哪天了,她自己突然從床上起來了,恢復到跟以前一樣了。」
喬楠繼續說道:「我媽更害怕了,她生怕這是自殺的前兆,我姐故意裝出很正常的樣子來麻痹我們,趁我們不注意時尋短見。但是,我姐讓爸媽放心,她說,她會好好活着,她不會被打敗。」
文婧鼓起掌來,敬佩不已:「不愧是喬璐姐,太酷了!對了,那個王超呢?她遭到報應了嗎?」
喬楠想起了消失在人群中的那個背影,清冷,倨傲,又帶着一股強烈的優越感,認定她自己是人群中最獨特的存在。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過得差?
喬楠睜開眼睛,說道:「我在學校宣傳欄里見過她,她去了北大,學了經濟……聽我媽說,她畢業後去了一個大型國企,我也不記得了,反正混得挺不錯的吧!」
「太不公平了!」文婧靠在他的肩頭,說道:「我現在明白你為什麼那麼護着喬璐姐了,她真的吃了太多苦。」
「我姐受過的苦,我根本就說不完。小時候被人嚼舌頭,被罵成『喪門星』,我媽替她出氣;長大了,家裏特別窮,被人看不起,她自己爭氣;到了美國,被同實驗室的阿三們欺負,我可以在其他場合替她出氣;被前男友家裏看不起,我也能用武力解決。唯有她高考失利這件事,這是她一輩子橫在心口的刺……我沒法替她把這這根刺拔出來。」
說起這些來,喬楠更是對徐威充滿怨恨。那小子明明知道姐姐吃了那麼多苦,發誓會照顧她一輩子,結果在家人污衊姐姐的時候,他連個屁都不放,徹底冷了姐姐的心。
徐威是個男孩子,喬楠可不管那麼多,一拳招呼上去,就能打得他滿地找牙;可王超畢竟是女生,喬楠的拳頭再硬,也揮不到她身上去。
喬楠冷不丁地砸了右手一下,咬牙說道:「可惡!不對老弱婦幼下手,這傳統真他媽……」
「好啦!」文婧抱住了他,柔聲勸道:「言之美者為文。」
「唔,唔……」喬楠撓撓頭,一時疏忽,又沒控制住,在文小姐面前爆出了粗鄙之語。
火車轟隆的聲音由遠及近,文婧知道,她的電工又要踏上征程了。轟鳴聲越大,文婧越捨不得。當火車開進來時,她已經淚水漣漣了。
只有幾個小時的約會,她還有太多話想說,她還沒有看夠朝思暮想的戀人。
「好啦!」喬楠強忍心痛抱住了她:「拜託文小姐,好好照顧我姐,你跟她做好朋友吧!」
「嗯。」
踮起腳尖來親吻他的臉頰,這才發現他的額頭還有一道紅印子。
火車已經停了下來,她急得聲音都變了:「這又是怎麼弄的?」
「撞的。」喬楠笑道:「現在過障礙,不再是腿的問題了……是我的眼睛跟不上我的速度,都怪我跑得太快了,眼睛沒能及時識別障礙物。」
他嘿嘿笑着,可文婧捧着他的臉,嚎啕大哭。
他的眼睛還是嚴重拖他的後腿,到底是要咽下多少苦水,才能這樣若無其事,一笑而過?
喬楠拎起背包,最後親吻了她一口,眼圈也泛紅了:「文小姐,我走啦!」
他的腿很長,三兩步就跨上了火車。火車徐徐開動,文婧二話不說,拔腿就追,眼淚飄散在軌道的風裏。
「文文,別追了!你腳還沒好透呢!」
喬楠眉頭緊鎖,滿臉憂慮,可她還是固執地追着。
看客們以為他們在拍《情深深雨濛濛》,都在笑嘻嘻地看着,唯有戲中人流着淚。
時間啊,真的太短暫了,他安頓好了她的事,給她講了姐姐的故事,可她還有太多話沒來得及細問他。
考研到底有多少把握?需不需要她活動一下?
有沒有堅持用熱毛巾敷眼睛?最近吃胡蘿蔔了嗎?
咳嗽比以前好些了沒?她寄的梨膏都喝了嗎?
去年傷好了,腸胃徹底壞了,現在調整過來了沒有?
還有……在想她的夜晚,數了多少顆星星?
文小姐恨自己跑不快,她只問了兩三個問題,火車就開走了。文婧無力地將手放在膝蓋上,哭着哭着,便咳了起來,最後還是蹲在了站台上,哭到站不起來。
這次離別,不過是他們不計其數的離別中很普通的一次。可每一次離別,文婧都記在心裏,永遠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