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師姐為什麼會找魏成林,從根本上說,就是兩個字——實力。
魏成林平時並不活躍,再加上差生那段時期留下的心理陰影,一到出風頭的場合,他反而更加低調。真正讓人刮目相看的時候,當屬某次心血來潮的斗琴。在中國學生落下風的時候,魏成林撥開人群走了進來。
那晚師姐請他吃燒烤,一杯啤酒下肚,師姐臉頰通紅,興奮異常:「你們沒看到,魏成林坐在琴凳上的時候,那架勢,簡直就是從《海上鋼琴師》裏面走出來的。怎麼說呢,就是優雅裏面還帶着一股殺氣。那天他彈的是《seret》,還是加快加長版的,琴鍵都快燒起來了好嘛!簡直秒殺所有在場選手,不愧是一個優雅的殺手。」
魏成林被誇得無地自容,心想,優雅的殺手,那不是喬琳對卡卡的稱呼麼?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跟這樣的外號扯上關係。
師姐說道:「我一問他,才知道他每天至少練兩個小時的鋼琴。一個作曲系的學生,真的不容易啊。那時候我就堅信,這小子必然會做出最牛逼的音樂來。」
魏成林敬了師姐一杯酒,笑道:「你可別誇我了,再夸下去,我沒準就驕傲起來了。」
師姐去年那次偶然的返校,給魏成林帶來了這次難得的機會。儘管勞務費還沒有拿到手,但他已經做了種種規劃。當然,他會用這筆錢給家人買禮物,但在此之前,他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給喬琳買好吃的。
就像上高中時,每得到一筆零花錢,他總想着給喬琳買點好吃的。哪怕是一塊烤地瓜,一包糖炒栗子,都能讓她喜笑顏開。後來到了北京,她還拿出姐姐的架子來,每次都請他吃飯。這次得了錢,一定要給她買很多好吃的。
但是又一想,已經有孫瑞陽給她買了……算了,那還是請她和孫瑞陽一起吃好了。
在十年之前,能得到三萬酬勞,魏成林就開心得不行了;想着這三萬塊能帶來的巨大幸福,更是開心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是所有這些加起來,也比不上「署名權」三個字帶給他的幸福感。
畢竟,對於初出茅廬的他來說,有一份代表作,那就多了一份強硬的底氣,價值不可用金錢衡量。
但是這份開心,在他完工的那一剎那,便煙消雲散了。
那天他還在工作間裏忙碌,師姐在外面喊他,讓他見見客戶。
魏成林一走出去,就傻掉了,對方的表情跟他是一樣的。
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他頭頂上的客戶,正是關紅毛。
師姐看了看兩個人,笑問道:「怎麼着,你倆認識啊?」
關紅毛說道:「豈止是認識?」
魏成林冷笑着接了下去:「簡直是冤家路窄。」
關紅毛打量了一番,說道:「看不出來啊,居然還是伯克利的高材生。」
「我以為你是黑社會呢,沒想到還是遊戲公司的老闆。」
關紅毛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而師姐已經察覺出了不尋常,便問道:「你們倆到底怎麼回事?」
魏成林說道:「他無緣無故地打了我好兄弟。」
關紅毛冷笑道:「怎麼是無緣無故?你知不知道,他的亂管閒事,把我家給攪和成什麼樣子了?」
「那也是你們家作孽在先……」
火藥味越來越濃,師姐急忙說起了好話:「你們先冷靜一下——成林,你先把進度跟人家匯報一下。」
魏成林這才如夢方醒——臥槽,這個令他作嘔的關紅毛,居然還是他的金主爸爸?
關紅毛靠在了沙發上,翹起了二郎腿,笑眯眯地看着魏成林,說道:「姐,我可是看着咱倆高中校友的份上才找了你,要是你的團隊裏混進了這麼個玩意兒,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啊!」
師姐雖然不愁活干,但這一單音樂也凝聚了她很長時間的心血,要是拿不到錢,那可不就委屈死了?
想到這裏,師姐急忙給魏成林使眼色:「魏成林,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趕緊跟人家道歉。」
道歉?
要是換做十六歲以前的魏成林,他說不定就屈服了。但是,現如今的他可是在火車上抓過小偷的,也有一身鋼筋鐵骨。
師姐無奈,只好親自求關紅毛:「小關,咱倆不光是高中校友,還有好幾年的交情呢,你可不能說翻臉就翻臉啊。我這小師弟還不懂事,等我好好跟他說說,讓他親自跟你道歉。」
「那可不行。人家都說合作愉快,你團隊裏有這麼噁心一人,還談什麼愉快啊?這麼垃圾的歌,無非是敗壞我心情。這歌我不要了,之前付給你們的定金,我也不要了,行了吧?」
「小關,你這麼做可不厚道啊!你定金才給了三分之一,我前前後後忙了這麼長時間……」
「那沒辦法,只要是他做的音樂,我就不滿意。改一萬遍,我也不滿意。耽誤了我的使用時間,沒讓他賠償就不錯了。」
師姐咬緊了嘴唇,看向魏成林的眼色,不免有幾分責怪。想起這些日子以來師姐對自己的照顧,又想到她一個女孩子要維持這個工作室的運轉,魏成林心如刀絞。
他幾乎把牙給咬碎了,才從牙縫裏擠出了幾個字:「剛才是我太衝動了,對不住了。」
關紅毛當然聽出了他玩的文字遊戲,冷笑道:「不是『剛才』,往前推幾天,那時你就做對了麼?」
……欺人太甚!
剛才那一聲「對不住」,幾乎搭上他所有尊嚴了,他是斷然不可能再道歉了。魏成林憤然抓起書包,不顧師姐的呼喊,奪門而去。
被拿捏的人生,似乎永遠都沒有盡頭。
而他太過渺小,除了被人拿捏,沒有別的選擇。
夜幕降臨,魏成林獨自坐在長椅上,一罐罐地喝着啤酒。不知道是酒太辣了,還是心裏太苦了,淚水總是止不住往下流。
他想起了高中最後一次散夥飯,李蘭芝說,他們絕大多數人,都是沒有雨傘的孩子。在這個滿是腥風血雨的世界奔跑,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遮擋,哪怕他跑得再快,也被弄得遍體鱗傷。
他一直奉為偶像的喬楠哥,曾是他們那一群小孩的保護 傘。可是那麼強悍的一個人,在離家之後,也受到了各種各樣的欺侮,經歷了許多不如意。
十九歲的魏成林還不會熟練地思考人生,他只是覺得,命運不公平。畢竟,有那麼多人,是背着降落傘降落到這個星球的。他們在這個世界奔跑,跑得迅速而又安全,甚至一邊跑,一邊嘲笑他們這些因為沒有傘,而跑得狼狽不堪的人。
勤工儉學以來,魏成林接觸了形形色色的人。以往遇到挫折時,他總想發泄出來,將遭受到的不公平全都告訴別人。可經歷了很多之後,他知道別人並沒有太多心情安慰他,哪怕有個人跟他說一句「我了解你的痛苦,你真的很不容易」,那也是非常善解人意的人了。大多數情況,哪怕跟他關係很密切的人,也只有一句乾巴巴的「還好啦」,或者「我們能有什麼辦法」。
完全無法指望別人來減輕他的痛苦,這也就是說,為什麼最黑暗的路,一定是自己熬過來的。
三萬塊錢打水漂了,署名權更是不用想了。最大的悲劇,即「空歡喜」又一次上演。眼前就是一條河,魏成林一再克制,才把跳下去的念頭給抑制回去了。
快要被蚊子咬死的時候,魏成林才恢復了一點直覺,他翻開手機,看到朋友發過來的短訊,喬琳、孫瑞陽都問他吃晚飯了沒有,在他回港城之前再聚一次。
儘管魏成林並沒有什麼錯,但他卻有種無顏面對朋友的感覺,剛要默默關機,那位師姐的電話打過來了。
師姐劈頭蓋臉地罵了他一頓:「你也真夠大膽的,怎麼能惹到他?你知道他是什麼背景麼?正兒八經三代子弟,一小撮人抱成一團,走到哪兒都沒人敢惹。初中那會兒有個小姑娘告他耍流氓,他媽來了學校一趟,那小姑娘就麻溜轉學了,再也沒鬧過。你惹着他,那就是結了一個大梁子,你好自為之吧!」
魏成林聽她罵完,方才說道:「我惹了他沒事,就是連累了你,過意不去。」
「別說連累不連累了,人活着,天天都是麻煩事。像這樣的,那叫天降橫禍。」師姐貌似抽起了煙,說道:「我知道小關是什麼樣的人,所以這事應該不怪你。我跟他那麼多年交情了,他也不能真跟我撕破臉。但是這個項目,你也別想參加了。」
師姐怕是擔心他爆發,又急忙說道:「你也得理解我,我手底下還有好幾個人要吃飯。」
「我知道,我不怪你,我就是怕耽誤你。」
「你也別擔心,當時答應給你多少錢,我還會給你。大家都不容易,我肯定不會在錢上虧待你。」
……
因為師姐這一句話——應該說,是很溫暖的一句話,魏成林的眼圈就紅了。
「但是有個條件,我現在在為一個偶像寫歌,就一首主打歌,但是狀態不太好,寫不出青春洋溢的感覺來,你能接手麼?」
「能!當然能!」
「那就行,那首歌,我可以加上你的名字。」
同樣是學作曲的,師姐當然知道,署名權比鈔票重要得多,所以才會把這麼重要的機會給他。
師姐的話又傳了過來:「別對我感恩戴德的,我找你做,當然是相信你的實力。要是真覺得感激,那就好好做。以後站穩了腳跟,能獨當一面的時候,別忘了拉你師姐一把!」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的致謝裏面肯定會有師姐的名字。」
「對了,你最近先別來我工作室,就在家寫吧!省得被小關看見,再為難你。」師姐細心叮囑道:「你還小呢,還不知道,該低頭時暫且低下頭,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