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間,已臨近一更。白末言把自己扔到了床上,頭枕着胳膊,望着屋頂發呆。
他不知道今天為何會如此的衝動,把自己積壓心中多年的情感表達了出來。也不知道董淒淒那般的回應究竟是何意。
思慮了半天,他開始幻想了起來。董淒淒可能一直礙於自己身份的原因不敢接受自己,等這一切的事情都解決了,她或許會對自己敞開心扉吧。到那時,他們可以找一個沒有紛擾的世外桃源,一輩子在一起。他種田耕地,董淒淒相夫教子,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共享天倫之樂——就像以前那樣。
帶着這些美好的幻想,白末言甜甜的睡去了。
明日,便是清明了。
董淒淒此刻坐在房間裏,滿面的愁容。他最不願意見到的局面還是發生了——這個剛剛二十歲的少年把他的情感寄托在了自己的身上。
如果當年的慘案沒有發生,如果他們還一直生活在鑄劍山莊,自己也許會接受他的這份情感。
可是,沒有如果。
慘案已經發生了,鑄劍山莊也變成了朝廷的產業。他們二人如今在臨安城相依為命,謀劃着如何查清當年事情的真相。更何況她還有她的李郎。
她還有很多事情——那些連李尚鵬都很介懷的事情沒有告訴白末言,這些事她可能永遠也不會告訴他。她不知道白末言知道這些事情後會不會對自己另眼相待,那個曾經的翠兒姐姐還能否繼續照看這個一直依賴她的少年。
得月樓內此時的喧鬧讓董淒淒更加的煩躁不堪,但她還是強迫自己趕緊睡下。
明日,便是清明了。
這場小雨淅瀝瀝的下了一天,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白末言和董淒淒很早便出門了,他們要去城西的靈隱山上祭拜。
白末言的家人都是因為犯了要案而被屠殺,屍身被鄂州府衙草草的埋葬了,甚至連衣冠都被查抄走了。
董淒淒到了臨安以後,便在靈隱山以白末言的名義立了兩個墓碑,以托哀思。
白末言回來半年多,靈隱寺去了幾次,但還從未來弔唁過自己的家人。不是他不想來,而是每次到這裏都會被慧覺給攔下,拉着他去參禪。
墓碑上什麼都沒有刻,只是兩塊石板立在那裏,若不是後面還有一個用石頭砌起來的冢,恐怕沒人會知道這裏是一個墓。
白末言跪在墓前,董淒淒在前面擺好香爐和火盆,準備妥當後跪在了白末言的身後。
白末言神情肅穆,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說道:「爹,娘,兄長,姐姐,曉峰來看你們了。」
這些稱呼如今對他很陌生了,從七歲之後他便再也沒有這麼喊過了。
「老爺,夫人,翠兒帶公子來看你們了。」董淒淒在白末言身後也是磕了三個頭。
在此刻,在這個空空如也的墳冢面前,他們都變回了自己,不再是在江湖嶄露頭角的白末言,也不是人前風光無限的董淒淒。而是鑄劍山莊那個少不更事什麼都不懂的岳曉峰,和陪同小少爺一起長大侍奉左右的翠兒。
老家的模樣白末言記憶已經很模糊了,他只記得家裏有個終年不熄的大火爐,還有日夜不停的鑄鐵聲。雖然江湖上如今流傳的鑄劍山莊的劍少之又少,但好像當年那些鑄劍師一刻都未曾停歇過。
他還有四個兄長和兩個姐姐,最小的哥哥都要年長他八歲。在白末言依稀的記憶里,他從小便受萬千寵愛於一身,從來都沒有受過半點委屈。哥哥姐姐有什麼好東西都會第一時間送過來給他,父親年近半百才有了這麼個小兒子,自然也是疼愛有加。
母親一直是慈愛的,經常會給他做新衣服和很多好吃的。他喜歡在母親身邊,因為翠兒姐姐也在這。有時他會覺得翠兒姐姐也是他的親姐姐,但母親卻又明明白白的告訴了他,不是。
他記得在慘劇發生的不久前,他在鑄劍堂里玩耍,一不小心腳踩空了,還好當時一個路過的鑄劍師眼疾手快,抓住了他,否則他就要掉進融鐵爐子裏被融掉了。父親為此重重責罰了翠兒姐姐,而他因為不滿父親的責罰在父親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替翠兒姐姐出了一口惡氣。
恐怕一直到父親被害,那個傷口都沒好吧。
董淒淒年長白末言三歲,她是在四歲的時候被賣到了鑄劍山莊。她不知道自己出生何地,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姓什麼,她只知道從進鑄劍山莊那天起,她便成了翠兒,跟在夫人的身旁,看着這個小少爺慢慢長大。
夫人對她視如己出,雖然她知道她始終是個被買來的丫鬟,但家裏只要是有公子和小姐們的,便都有她的一份。對此她也是格外的感激。
相比夫人,老爺對她就要嚴厲的多,讀書的時候不專心,跟公子和小姐們捉弄先生,老爺對她的懲罰總要比其他人要重一些。但她仍舊很感激——她一個丫鬟,本不應該跟公子和小姐一起讀書的,老爺卻給了她讀書的權力。
有一次她跟小公子在鑄劍堂玩耍,自己因為好奇,便扔下了小公子自己逛了起來。小公子爬上了融鐵爐,不小心滑了下去,後來被在一旁的鑄劍師給救了下來,才倖免於難。老爺為此大發雷霆,責怪她為何不看管好小公子,小公子為了替她出頭還狠狠地咬了老爺一口。
恐怕一直到老爺被害,那個傷口都沒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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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的那個黑夜。
一如往常一般的平靜,他們都在臥室里聽岳夫人講故事,一切都顯得那麼的祥和。
老爺該回來了吧,平常的這個時間老爺都會轟他們去各自房間歇息了,可老爺今天怎麼還沒有回來呢。翠兒邊聽故事邊向窗外望着,她希望那個兇惡的老爺晚一點回來。
一聲巨響打破了這祥和的平靜,好像是山莊的大門被什麼給撞開了。
「娘,怎麼了?」小少爺趴在床上驚恐的問道。
「沒事的,月兒最勇敢,不怕,娘出去看看。」岳夫人摸着自己小兒子的頭輕輕說道,隨即轉過頭:「翠兒,看好少爺。」
「是,夫人。」
岳夫人剛剛出門不久,兩個孩子就趴在了窗戶邊,想看看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
鑄劍山莊的莊主岳風一身是血,踉踉蹌蹌地走進了內院,扶着牆,對岳夫人聲嘶力竭地喊道:「我們被人陷害了,帶孩子們走!」
喊殺聲打斷了岳風的話。
「老爺,我們走不了了對嗎?」岳夫人看着岳風,臉上沒有恐慌,是可怕的平靜。
岳風點了點頭,臉上充滿了愛意:「夫人,對不起。保護好孩子們。」
岳風轉頭離開了,散落在背後滿是血漬的頭髮,無聲的替他譜寫了他的輓歌。
岳曉峰被眼前的這一切驚呆了,他不敢相信眼前那個渾身是血的人是自己的父親,他也不知道父親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岳夫人忙亂的衝進屋來,打開了藏在床下的暗格,讓兩個孩子都躲進來,吩咐道:「無論發生什麼,千萬不要出聲!等到外面沒有聲音了再出來!」
兩個孩子一臉茫然的點點頭。
「翠兒,照顧好曉峰。若我們遇害,日後一定要查明真相,替我們報仇!」岳夫人對翠兒說道。
「夫人!」翠兒喊道,她不知道夫人說的這些話時什麼意思,她只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這個像自己母親一樣的人了。
岳曉峰顯然被嚇壞了,在暗格關上的一瞬間,輕輕喊了聲:「娘。」
透過縫隙,翠兒看見岳夫人的腳步頓了一下,隨即快步走出屋去。
喊殺聲越來越近了,在這陰暗的格子裏,他們並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岳曉峰緊緊抱着翠兒的胳膊,輕聲說道:「翠兒姐姐,我怕。」
「月兒不怕,月兒最勇敢了。」翠兒把岳曉峰緊緊抱在了懷裏,安慰道:「翠兒姐姐在呢。」
不到一個時辰,外面喊殺聲便停了下來,院子裏傳來了打掃戰場的聲音。兩個孩子相互依偎在一起,大氣也不敢出。
好像有人在挨個屋子搜查,他們的心此刻都懸着。岳曉峰被翠兒抱的更緊了些。
他們沒有被發現,但是仍舊不敢出去。
過了好久好久,院子裏沒有了聲音。所有人好像都關門離去了。
翠兒讓岳曉峰單獨在暗格里,自己先出去看一看。
「翠兒姐姐,我怕。」岳曉峰淚眼汪汪的看着翠兒說道。
「月兒不怕,我去看看,一會就回來。」翠兒默默岳曉峰的頭說道。
「嗯!」岳曉峰重重的點了點頭。
血!院子裏除了血什麼都沒有!
翠兒不知道這些血是誰的,但是她知道,這裏確確實實的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戰鬥。
院子裏、屋子裏空空如也,除了家具,其他的細軟好像都被洗劫一空,什麼也沒留下!
院子裏好像安全了。
翠兒把岳曉峰拉出了暗格,但他們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兩個孩子站在滿是血跡的院子裏,茫然無措。
「翠兒姐姐,我們要去哪呢?」岳曉峰拉着翠兒的手,望着她。
此刻的翠兒雖然只比岳曉峰高了半頭,但在岳曉峰眼裏看來她是無比的高大,她就是他唯一的依靠。
「走。」翠兒說了一聲,拉着岳曉峰就往他的房間走去。
岳曉峰跟着翠兒走到房內,見翠兒趴在牆角找着什麼。
片刻,翠兒從牆角的地下拿出了一個黑色的盒子,吹了吹上面的塵土。
「這不是我的盒子麼?」岳曉峰看着盒子問道。
「本來是想藏起來嚇唬你的,沒想到卻救了命。」翠兒嘆了口氣說道。
打開盒子,裏面有一個翠綠的玉佩和一些小玩意兒,都是岳曉峰的心愛之物。但此刻,這些都已沒有了用處。
翠兒把玉佩裝在懷裏,隨手拿了個玩意兒遞給了岳曉峰,那是一個小小的「磨喝樂」,是他大哥岳曉巒送給他的。
翠兒帶着岳曉峰滿院子裏轉了一圈,什麼都沒有發現,甚至連牲畜都不知道去哪了。
最後,他們到了鑄劍堂,往常從來沒有停歇過的地方此刻顯得格外的寂靜。融鐵的爐子雖然還有餘溫,但也早已沒了生機。
翠兒好像在找着什麼。
岳曉峰拿着「磨喝樂」站在翠兒的身後,雖然他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一夜的嘈亂之後所有人都不見了,但他知道,此時自己應該做個乖孩子。
片刻,只聽翠兒高喊了一聲「找到了!」
順着翠兒的身影看過去,只見她手中拿着一大塊銀子。
這些銀子本來是做劍柄和劍鞘用的,由於一直在熔爐里,此時才剛剛凝固。那些人帶走了所有的東西,卻忘了這些。
有了錢,翠兒稍稍鬆了一口氣,她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我們走吧。」翠兒拉起了岳曉峰的手,輕輕地說道。
「翠兒姐姐。」岳曉峰抬着頭,用十分清亮的聲音問道:「我們去哪兒呢?」
是啊,還能去哪兒呢?
翠兒抬起頭,不讓自己的眼淚留下來。雖然她不知道昨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她隱隱的感覺到自己以後就要跟小公子相依為命了。
大門和後門都被人從外面封死了,還好他們還小,從牆角的一個狗洞鑽了出來。
鑄劍山莊在鄂州東部臨江而建,離鄂州城還有一段距離。
翠兒領着岳曉峰接近午時才走到城外。
他們實在無處可去了,翠兒想着不如先進城吧,以前曾經跟夫人到過幾次城裏,還算熟悉。
鄂州城外的城牆邊此刻聚集了很多人,好像在議論着什麼。
翠兒拉着岳曉峰,從人群的下面竄了進去,想要一探究竟。
但是他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岳家老爺和夫人,連同公子小姐一共八具屍體,都被吊在了城牆邊!
旁邊還貼着告示:
鑄劍山莊岳風勾結外邦,意圖謀反,現證據確鑿,已就地正法,同誅其族人,示眾三天,以儆效尤。另有逆賊之子岳曉峰下落不明,若有可協助官府抓捕者,賞銀百兩。
岳曉峰本想高喊「爹娘」,卻被翠兒捂住了嘴,緊緊抱在了懷裏。
「月兒,別怕,翠兒姐姐會一直陪你的。」
此刻翠兒沉穩的不像一個十歲的孩子。她知道從此刻起,她將背負起重大的使命。這使命使得她不得不時刻保持清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