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響畢鑫建站在台階前躬身,「恭送絳芸小姐。」
絳芸微微一笑,也輕輕躬身回禮。
「多謝二位會長招待,若有機會,絳芸日後再登門拜訪。」
少女轉身上車,侍者為她掀開車簾。
絳芸最後偏頭看了兩人一眼,雖然她在人前保持面無表情冷漠高貴,不過眼中又流露出瞬時的俏皮,然後彎腰鑽進車廂,放下車簾。
小車重新開動,四匹白馬重重地打了個響鼻,車輪緩緩轉動,立於道路兩旁的黑衣侍衛依次轉身跟在車後,一切寂靜無聲,人流一路漸漸遠去。
楊春響望着妖族隊伍在山路上彎彎繞繞,那輛沉香木小車在蒼翠的叢林間化作一個小點,長出了口氣。
「總算是結束了。」
畢鑫建怔忡,也點點頭。
「是啊……總算結束了。妖族尊貴的小公主,本就不該來這種地方。」
楊春響腦中又浮現出剛剛那個華服少女的影子,輕輕嘆了口氣。
「妖族的公主誒……看看這勢力,出門馬車代步大隊人馬前呼後擁,對我們這種人來說真是可望不可即……」
畢鑫建偏頭瞥了他一眼,「怎麼……你很羨慕?」
「當然羨慕啊……」楊春響點頭,「如果我有這種權勢和地位,也不必逢人笑臉相迎卑躬屈膝遇事讓三分。」
「沒什麼好羨慕的。」畢鑫建搖頭,「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生在帝王家才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幸的事。」
「為什麼?」楊春響愕然。
「你知道她那身衣服有多重麼?」畢鑫建問,「畢竟被寄託了一族復興的希望,這樣的重擔又豈是一兩個人能承受得起的?從他們站在那個位置開始就已經被逼上了絕路,無論面前是什麼,縱然身陷地獄背負千古罵名,他們也只能前進,因為背後是成千上萬的子民啊……哪裏來的退路?你退後就會有人代替你承受那些……作為王者,這是不被允許發生的事。」
楊春響愣愣。
「你只看到了表面的風光,但他們將要遭受的苦難,將遠超你的想像……」畢鑫建搖搖頭,「甚至連自己也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無論做出什麼決定,都要顧及數千萬人,如今妖族式微依附人族,他們將不得不忍受寄人籬下的侮辱,作為領導者他們將成為眾矢之的……那種人生你能想像麼?」
楊春響微微打了個寒噤,他想起剛剛見過面的小姑娘,難以想像那個年齡比自己還小的女孩將要背負這樣的龐大壓力。。
畢鑫建抬起頭,遠方的妖族隊伍轉過山路拐角已經看不見了,徒留一片山間空空蕩蕩。
「所以……你我這樣的人最適合待在龍江商會老老實實當我們的副會長,天塌下來有會長他們頂着,平時有人伺候心情不爽了還能欺負欺負新生出氣,這樣愜意無憂無慮的生活全天下打着燈籠都難找吶。」畢鑫建拍了拍楊春響的肩膀,「王者啊英雄啊那樣的遙遠人物……都是大坑,我們把命填進去都不夠,誰命大誰去填吧。他們負責傳奇,我們負責聽故事。」
楊春響眨了眨眼睛,「我說老畢,你今天怎麼突然哲理起來了?」
「我向來哲理好不好?」畢鑫建眉頭一挑,嘿嘿笑,「我堂堂畢大會長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
畢鑫建說着說着說不下去了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淫賤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他突然沒了興趣開玩笑,這個向來沒什麼文化也沒什麼品味只會吃吃喝喝的龍江商會副會長心裏突然湧上來極深的疲憊,他不再說話,慢慢靠着大殿門前的柱子蹲下去,雙眼望着遠方不知道在看什麼。
「是啊……為什麼就突然哲理起來了呢?」畢鑫建輕聲喃喃,背影有些蕭索,像夕陽中蹲在田壩上的老農,「人這一輩子都是混吃等死,想再多又有什麼用……」
楊春響在他身邊坐下來,手搭在畢鑫建的肩膀上,「老夥計,我還以為像你這麼沒心沒肺的人永遠不會憂鬱。」
「我小時候聽別人講八賢者的故事,我聽的熱血沸騰激動萬分,我之前從來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那麼強大那麼了不起的人……」畢鑫建說,「所以我發誓也要成為八賢者那樣的人……我拼命修煉,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滿腦子想着明天自己能不能破境……」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天才天賦異稟,你說一個肯拼命努力的天才,還有什麼事是他辦不到的呢?所以我一直相信自己能成為八賢者,修煉閒暇時就偷偷默數自己還要多少年能變成那樣的人……」畢鑫建笑笑,「直到後來我進了神學院,才發現這裏原來都是和我一樣的人,他們比我還努力……但仙界的八賢者只有八個人。」
楊春響輕輕捏了捏畢鑫建的肩膀,楊春響只能這樣安慰他。
「在這裏我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不是繞着我轉的,我不是故事的主角。」畢鑫建接着說,「我不過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小角色,我只是個普通人……只能和其他千千萬萬的普通人一樣仰望八賢者。」
「我的位置,不過只是這個小小商會的會長而已。」畢鑫建說,「你知道我有多羨慕那些人麼?他們出生起就註定要驚天動地,他們背負着我們難以想像的宏大宿命,他們的人生精彩紛呈,而我只能坐在這裏日復一日地看太陽落山,出門聽聽他們的故事。」
畢鑫建聲音很低沉,楊春響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個在演武場敲詐勒索無惡不作無臉皮無底線的老朋友如此憂鬱。
「如果有選擇的權力,誰願意待在這裏混吃等死?」畢鑫建悠悠說,「但現實太殘酷啊……有些人的高度,你窮極一生也無法觸摸。」
「你錯了哦,老夥計。」楊春響仰頭靠在柱子上,漫不經心地說。
畢鑫建一愣。
「你自己的命運,如果連你自己都沒有權力,那還有誰能決定?」楊春響晃晃頭,「只是沒有勇氣罷了……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啊,理想是個大火坑,我們蹲在坑邊上看着不知道多少人跳進去卻被燒得渣都不剩,始終不敢下決心踏出那隻腳。」
畢鑫建沉默下來。
「有翅膀的始終是少數人啊。」楊春響說,「如果你敢跳,那一刻的身姿未必及不上那些人……但你我都選擇坐下來抬頭仰望。」
兩人都不再說話,他們並排坐在龍江商會的大殿門前,像兩個蹲在田坎上蕭索落寞的老莊稼漢。
「你也變得哲理起來了。」畢鑫建說。
「我向來哲理好不好?」楊春響得意洋洋,「我楊大會長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
兩人都大笑起來,都是老流氓,裝什麼哲學家。
但老流氓也曾經熱血,也曾經哲學,也曾經相信自己的偉大。
「走吧……」畢鑫建拍拍屁股起身,「累了,回去休息。」
楊春響點點頭,跟着起身,「這件事終於告一段落,可以好好睡個覺了……希望別再有什麼麻煩,我可經不起折騰。」
畢鑫建深以為然,近來龍江商會多災多難命途多舛,各種麻煩接踵而至,兩位副會長疲於奔命應付不暇,如今總算全部解決,龍江商會終於可以重回正軌。
突然有人氣喘吁吁地爬上來,氣還來不及喘勻,通報的消息就讓兩位副會長想一頭撞死在柱子上。
「不好了……副會長,會長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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