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一身紅衣,端坐在坐墊上,他面前是案板,案板上是骨瓷茶杯,案板對面的青衣人正在低頭提着紫砂壺倒茶。
水聲淅淅瀝瀝,茶香瀰漫。
中年人四處打量,這裏是一棟竹樓,微風徐徐,身下的竹鋪地板很清涼,香爐供在香案上,紫煙縈繞而上香味氤氳,琉璃風鈴掛在門口輕輕搖晃,鈴聲清脆像珠落玉盤。
一條小溪從門外穿過,溪水極清極淺,鵝卵石被流水打磨光滑,細細地鋪在水底。溪邊一叢茂盛的青翠鳳尾竹,長勢蓬勃。中年人眯起眼睛,遠山雲霧繚繞,極其清幽。
「喜歡這裏?」青衣人直起身子,放下茶壺,捧起茶杯。
「這裏是個好地方……」中年人點點頭,端起茶杯,「勞煩你為我沏茶,真是受寵若驚。」
「遠來是客,請。」青衣人端茶仰頭一飲而盡。
中年人看着他微微一怔,低頭品茶,搖頭笑笑,「多少年過去了……你還是像喝酒一樣喝茶。」
青衣人放下茶杯,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年紀,非常年輕,這兩人對坐倒像是叔侄。
「不愧是三百年的氳丹茶……全天下這樣的極品茶葉恐怕也只有你這兒還有了。」紅衣中年人也放下茶杯,淡淡地說。
「你貴為律法部統界司中書,名震天下的十三太保之一……」青衣人眉頭一挑,打量面前的人,中年人一身紅衣,代表的正是律法部中地位最高的甲級巡查使,「想喝什麼茶沒有?」
中年人搖搖頭,這個人面相中正,一雙濃厚的眉毛如墨,「我很久不喝茶了。」
「程江川……你來神學院幹什麼?」青衣人問。
「律法部機密,恕我無可奉告。」
「你來這裏,其實是為了兩件事。」青衣人自顧自說。
程江川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應劫者還沒找到麼?」青衣人問,「你們律法部已經找了十五年,從預言中應劫者誕生於世那一刻你們就開始搜尋……」
「毫無頭緒。」程江川搖頭,「所謂『應劫者見於北』……實在太模糊了,我們走遍仙界北域,但在茫茫人海中找一個人談何容易。」
「仙界北域?沒有想過人界麼?」青衣人悠悠說。
「人界?」程江川搖頭,「應劫者如果會降生於人界,那他也就不會是應劫者。」
「為什麼?」青衣人隨口問。
「區區一個凡人,有何能力改變天地氣運?」程江川搖搖頭,「凡人陽壽區區數十年,只怕大劫尚未開始便已壽終。」
「生於人界未必長於人界。」青衣人說,「仙界五大學院歷年招收人界學生……說起來那個應劫者現在應該有十五歲了吧?」
程江川點頭,「按照摘星台的預言,應該是十五歲零六個月。」
「摘星台……你為何不去尋求得天書者的幫助?」青衣人問,「他從來算無遺策。」
「我曾經親自下界前往北域,希望得到星官大人的指點……」程江川有些支吾其詞,「但是……」
「但是什麼?」
「我隻身一人無法翻越百尺山。」程江川回答。
「百尺山……」青衣人一怔,「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麼……」
「我邁不出去那最後一步。」程江川搖搖頭嘆了口氣。
「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邁不出去那一步。」青衣人微笑。
「校長回來了麼?」程江川問。
青衣人緩緩收斂笑容,搖了搖頭。
「校長是最晚那個去找應劫者的人。」他說,「但也是最晚回來的一個,他到現在都沒回來。」
「校長……」程江川偏頭望着遠山悠然神往。
神學院校長,仙界大名鼎鼎的傳奇人物,絕對是這個世界站得最高的那幾個人之一,修為深不可測神龍見首不見尾。
「校長是一片海。」青衣人說,「這是當年天尊對校長的評價。」
「海?」
「悠悠天地,海納百川。」青衣人說,「這同樣也是神學院,校長當初告訴我們,學院就應該兼容並包,以博大的胸懷包容一切,無論是人是妖是敵是友。」
程江川沉默不言,那個男人果然是一片海……跟海一樣寬宏博大,和海一樣深不可測。
「不愧是校長……」程江川讚嘆。
「但他還沒回來。」青衣人皺着眉頭,語氣擔憂。
程江川抬頭看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青衣人的肩膀,「校長是這天地間最強大的幾個人之一,他不回來,就有不回來的道理。」
青衣人點點頭。
「第二件事……是件老案子了吧?」青衣人抬頭。
程江川一怔,「連這個你都知道……」
「當年一役,我雖未參加,但也聽聞有漏網之魚。」青衣人緩緩說,「那孩子如果還活着,現在大概有十六歲了。」
「他還活着。」程江川沉默半晌。
「你們居然斬草不除根?」青衣人冷笑,「這與律法部殺伐果決的冷血作風頗有不符啊。」
「十年前神裔一夜滅門……」程江川嘆了口氣,「舉世震驚,世人皆怨律法部下手之狠,不論男女老幼一併殺絕,又豈知犯上作亂本就罪無可恕。」
「既然如此,你們為什麼要留下那孩子的命?」
「他的命……不是我留的,也不是裁決司留的。」
青衣人一怔,「除了你們,還有誰有權有那個膽子……」
「是他。」程江川沒有點明姓名,但青衣人立刻沉默下來,他們都知道那個人是誰。
「真是諷刺……」青衣人冷笑,「那孩子恐怕非常痛恨你們,律法部殺了他全家卻獨留他一個人。」
「這樣的仇恨是無法泯滅的……除非哪一方消失。」程江川說。
青衣人抬頭看了他一眼,哪一方消失……律法部當然不可能消失,為了顧全大局只能犧牲個人,律法部從來都是這麼幹的。
「律法部中有人主張斬草除根。」程江川說,「但那個孩子早在八年前就在人界失蹤了,我們到現在還沒找到他。」
「堂堂律法部居然抓不住一個孩子?」
「因為我們的任務不是抓他……大劫將至,無人可以獨善其身啊,其他的事就先放放吧。」程江川起身,背着雙手望窗外。
他說的是實話,如今仙人兩界將面臨三千年大劫,在它面前,任何事都只是微不足道的細小插曲。
「韋錚……」程江川第一次叫出了青衣人的名字,他轉身注視青衣人臉色凝重,「萬一有一天戰火重燃,我們不得不面對那些早已滅絕的怪物……我希望你能出山助我們一臂之力……這才是我來這兒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