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肯瑞因和賴林的交接線上,一座一座石質界碑高高矗立,遙遙連成一排。在界碑的兩側,雕刻着用瑞因語書寫的文字,宣告着安肯瑞因對界碑之后土地的主權。西部戰區司令,六十二歲的老人,保羅·鍾,站在一座因風雨而滄桑的界碑旁,撫摸着這塊石碑,沉默不語。在他的身側,尼格魯共和國軍隊的營地已經遙遙在望。藍白相間的雪山旗飄揚在賴林公國的土地上,發出獵獵的聲響。
「沒有投降,也沒有去中央山脈,甚至沒有去向保羅·鍾低頭,你們一定很恨我吧?恨我把你們,把這十萬人,放在了兩軍之前,放在了這處絕地。」
保羅·鐘的聲音在風中顯的飄忽,站在他身旁的第三軍團軍團長斯凱·哈姆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大人,我們不後悔。只要是您的命令,不管去哪裏,不管做什麼,我們都不會後悔,更不會怨恨的。」
「是的,大人」,站在另一側,手裏拿着望遠鏡觀察着遠方的西部戰區參謀長米格爾·基利側頭看着自己的司令,「我們的命都是您給的,現在就算還給您,我們也不虧。」
保羅·鍾輕笑了兩聲,回身眺望。自從決定在安肯瑞因駐防之後,他們就主動聯繫了安肯瑞因國防部,也得到了一定的支持。現在,西部戰區剩下的十萬人,正在這條邊境線上,修築防線。同樣的鐵盾胸牆,同樣的層層交錯。只不過,他們面對的敵人,已經不再是當年只懂得使用威爾斯二型步槍排隊射擊的尼格魯共和國軍隊了。
「大人,我們回去吧,這裏太靠近敵人了,危險」,第二軍團軍團長托比亞斯·帕斯出言相勸。現在的界碑已經不是安全的所在,敵人隨時可能發動攻擊。在這裏待久了,要是被敵人活捉了,那可就真的顏面掃地了。
「嗯,界碑也看過了,敵人也看過了,我們回去。」
保羅·鐘點點頭,最後輕輕的撫過那粗糙的界碑,看着上面的文字,嘆了口氣。誠實的說,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塊界碑所承擔的使命,還能延續多久。
————————————
「司令大人,已經準備就緒,隨時可以進攻了!」
在高高飄揚的雪山旗下,東線司令部參謀長斯特凡·施格瓦穿着嶄新的軍裝,站的筆直。東線司令部司令塔伊家·布殊站在高高的指揮台上,看着自己的部下和士兵。
他揮了揮手,下達了命令。
「傳我命令,進攻!!!!」
鼓聲在空氣中響起,一聲一聲的傳令和口號像海浪一樣,從以塔伊家·布殊為核心的指揮台向外擴散。早就做好進軍準備的士兵們排列着整齊的行軍隊列,開始跨過邊境。那些沉默的界碑,沉默的看着自己的敵人們進入自己所守衛的領土,無動於衷。
歸根到底,它們只是些石頭而已。要維護安肯瑞因的尊嚴與榮耀,靠的,只能那些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
陸元848年7月27日,尼格魯共和國攻入安肯瑞因。
————————————
情況比想像的更惡劣。
站在沙盤前,保羅·鍾皺着眉頭,看着並沒有多少複雜性的地勢。賴林公國和安肯瑞因的邊界地勢平緩,幾乎無險可守。有限的幾座小山包,在找到辦法破解敵人的蒸汽大炮之前,也不能發揮多大的作用。因此,按照保羅·鐘的命令,西部戰區的士兵們在一片平原上建立了自己的防線。一樣的鐵盾胸牆,一樣的森嚴壁壘。和之前不同的是,士兵們在鐵盾胸牆前大概一公里到兩公里的位置,挖掘了大量的壕溝。這些壕溝的靈感來自於愛蓮娜,作用卻僅僅是為了阻止敵人的蒸汽大炮。那些運載蒸汽大炮的八輪大車對地形的要求很高,這些壕溝能夠很好的遲緩敵人以蒸汽打炮為核心的進攻,為西部軍區爭取更多的時間。
「大人,斥候的消息,敵人已經越過國境了。」
西部戰區總參謀長米格爾·基利已經承擔起了傳令兵的工作。他從軍帳外跑進來,氣喘吁吁。
「司令,要開始了。」
斯凱·哈姆輕輕說道,手裏卻不自覺的攥緊了自己的佩刀。
「開始就開始吧,這一仗總是要打的。」
保羅·鍾把手裏代表己方的最後一柄小旗,插在了沙盤上敵人兵鋒的正前方。他側頭左右看看,輕聲提問。
「你們的家人,都送回去了?」
「嗯,都送到金獅大公爵的領地了。」
「那就好,後顧無憂,就讓我們漂亮的打好這一仗吧。」
「喏!」
圍站在保羅·鍾周圍的將軍們大聲應下,聲音嘹亮。當勝負已經不那麼重要,當他們選擇回歸併在這片土地上作戰的時候,那些曾經紛繁複雜的思緒都變的簡單,所有人的腦子裏,都只剩下了一個唯一的信念。
不論如何,西部戰區的名號,不能丟!
——————————
雖然交戰雙方都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但是戰爭也並沒有那麼快開始。塔伊家·布殊的蒸汽大炮戰術,軍隊的行軍速度完全依賴於那些沉重而不便運輸的蒸汽大炮。超過六十門蒸汽大炮被放置在特質的鋼架大車上,行駛在經過硬化、原本是用來連接賴林公國和安肯瑞因交通的道路上。可哪怕如此,隨着蒸汽大炮前進的工程隊仍然要不時的把特質的厚木板墊在車輪下,確保大車能夠順利通過某些障礙。在這樣的小心翼翼下,尼格魯共和國的軍隊在進入安肯瑞因半日後,才遇到了他們的第一道障礙。
由西部戰區軍隊挖掘的壕溝。那些壕溝寬超過三米,深超過四米,簡直就是橫亘在行軍路上的鎖鏈。這些鎖鏈徹底擋住了尼格魯共和國軍隊的進軍。而在壕溝的後方,西部戰區甚至安排了以團為單位的部隊,大部分都是騎兵,負責襲擊騷擾敵人。尼格魯共和國的軍隊要填滿壕溝,就需要對抗敵人騎兵的散槍。要進攻,就要越過壕溝。不論如何,都不能舒服的行軍。
「不過是些壕溝罷了,把人壓上去,衝過去佔領對面的陣地,然後填滿它們,不要顧及傷亡。」
塔伊家·布殊的思路很清楚,對策也很明確。敵人是不可能在壕溝後面放置大部隊的,己方的蒸汽大炮可以在壕溝這一側架設,直接摧毀敵人的防線。所以他們才選擇把騎兵集中起來,實行騷擾戰術。而對付騷擾戰術,只要自己這邊不顧犧牲,把士兵填滿壕溝,再衝上去。沒辦法也來不及排列排槍陣型的騎兵們,是無法阻止自己的。
「大人,敵人的騎兵們在壕溝後方排列了排槍陣型,第一批衝過去的步兵損失慘重!」
新的戰報給塔伊家·布殊帶來的,是濃濃的驚訝。騎兵放棄馬兒去打排槍步兵戰術,確實可以阻止己方的人越過壕溝。但是他們既然不打算在這裏決戰,又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要知道,只要自己這邊不顧傷亡,那些小小的排槍陣型,又能阻止自己多久呢?
「報告司令,我們摧毀了敵人的防線,已經開始回填第一道壕溝!」
「填兩條路,讓大車過去就行,不用都填滿。」
塔伊家·布殊下達了命令,又問了一句。
「敵人傷亡如何?」
「敵人死戰不退,我方猛烈進攻,殺傷敵人超過一千人,敵人幾乎被我們盡殲!」
「我知道了,通知下去,儘快行軍!」
塔伊家·布殊輕輕搖搖頭。安肯瑞因雖然是騎兵大國,但是培養一名騎兵的成本仍然不低。把這些騎兵丟在這裏,他保羅·鍾究竟在打什麼算盤?
————————————
「敵人突破了第一道壕溝。」
在西部戰區的司令部里,氣氛並沒有尼格魯共和國那麼激昂,所有人的面色都非常沉重,就連說話,似乎都帶着壓力。
「傷亡如何?」
保羅·鍾把沙盤上敵人的小旗往前挪了挪,低聲問。
「七成殉國。」
拿着小旗的、蒼老的手抖了抖,又穩定了下來。
「把名單做好,送到羅斯維爾,他們都是安肯瑞因的英雄。」
「喏!」
——————————
在進入安肯瑞因之後的第三天,在突破了西部戰區臨時挖掘的兩道壕溝防線後,尼格魯共和國的軍隊終於再次見到了他們的老對手,西部戰區的軍隊。藍色的雪山旗和紅色的隕星旗在風中飄揚,發出獵獵的聲響。
「兩道壕溝,六千騎兵,擋了對方三天,我們已經盡力了。」
在隕星旗下的指揮塔上,西部戰區參謀長米格爾·基利輕聲和保羅·鍾匯報,「接下來,就是硬仗了。」
「皇帝陛下的回話來了嗎?」
保羅·鍾在決定留在安肯瑞因打仗之後,就給皇帝保羅·吉布森上了謝罪信。他在信里承認了自己意圖事實獨立、佔山為王的錯誤,也表示面對尼格魯共和國的進攻,自己決定為安肯瑞因、以戴罪之身流盡最後一滴血。同時,他還對如何應對尼格魯共和國的蒸汽大炮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這封信是他保羅·鍾,給西部戰區這些倖存者留下的最後的禮物。他希望,皇帝陛下能夠看在自己的面子上,給自己手下這些人,一條活路。
「還沒有。」
米格爾·基利是少數知道保羅·鍾寫了這封信的人。他的回話並沒太多情緒,但是保羅·鍾能感覺到他的情緒。那是感動和沉重。
空氣中傳來了尼格魯共和國的鼓聲。從他們的指揮台上,已經能看到敵人部隊前排的士兵身上裝甲反射的光。
不知為何,那光是如此的刺眼。
——————————————
第一天的戰鬥持續了整整三個半小時,尼格魯共和國的六十門蒸汽大炮射擊了九輪,卻仍然沒有突破西部戰區的防線。這些從賴林公國撤回來的士兵們和將軍們,用一種讓在後方構築第二道防線的第一軍團、和他們的敵人都十分驚訝的意志力和戰鬥力,頑強的擋住了敵人的進攻。
「司令,數字出來了,因為很多屍體無法辨認和失蹤,不少部隊整個建制都消失了,所以可能不太準確……」
米格爾·基利把一張寫了幾個數字的紙遞給了坐在輝石燈光下發呆的保羅·鍾。現在已經是深夜,除了值班的兩位將軍和參謀團隊,其他的人都回去休息了。白天分外擁擠的指揮部在輝石燈光的照耀下,有些寂寥。
保羅·鍾接過那張紙,看了一眼,放在了身旁的沙盤上,蓋住了那些紅藍交錯的小旗。他拿過茶杯,輕輕喝了口茶,又放了下去。
「那封信回來了麼?」
「還沒有。」
米格爾·基利低着頭,他知道保羅·鍾在等待什麼。這個已經做出決定的老人,現在唯一關心的,只有他的手下和手下的親人。而皇帝陛下的原諒,是他能為自己的手下,爭取的最後一點權利。
「明天,應該是個好天氣吧……」
保羅·鍾抬起頭,目光穿過軍帳厚厚的氈布帳頂,看向了天空。在墨藍色的天空上,圓月低垂,群星閃耀。
——————————
第二天,尼格魯共和國的進攻持續了六個小時,六十門蒸汽大炮炸膛十二門。而西部戰區的防線,依然健在。
「司令……」
米格爾·基利拿着那張紙走進軍帳的時候,保羅·鍾坐在和昨天一樣的位置,發呆。一杯濃濃的黑葉茶被他放在了沙盤上,飄散着裊裊的煙。
「我不看了。」
保羅·鍾站起身,走出了軍帳。夏日夜間的風吹過他的臉,熱熱的。隱隱約約的,有蟲鳴在夜色中響起,此起彼伏,像音樂大師隨性奏出的旋律。
「有回信了麼?」
「還沒有。」
米格爾·基利的聲音里,已經有些微微的顫抖。保羅·鍾和西部戰區之前做的事情,並不是那麼容易得到原諒。司令想在這裏,想在這片土地上,用他和手下士兵的犧牲,來換一個原諒,來換一個活路,真的正確麼?
真的,可以麼?
「那就再等等。」
保羅·鍾在夜色中站了一會,走回了軍帳。米格爾·基利緊跟在他身後,看着這位老司令坐在他最喜歡的椅子上,然後沉默了下去。
稍傾,響起了輕微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