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長歌 第9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午後未時左右,太陽火辣辣的,曬得地面上熱浪滾滾,龍首渠邊的垂柳都蔫萎了,白玉便橋也是滾燙,祖母做的新靴子踩上去都感覺一陣陣發熱。

    這年頭,鞋子都是千層底,有的會在中間夾一層軟皮。若是皮靴,只適合冬天穿。夏天出門一般穿絲織短靴,在家裏穿淺口絲履,木履的話,在關東倒是很流行。

    一陣涼風吹來,李惲感覺十分舒爽,手裏木柄的雪白鵝毛扇拼命搖着,還是感覺風太小,等到了通陽門內上馬車,就不用曬太陽了。

    「殿下慢點,小奴熱的不行了,快走不動啦!能不能歇會兒?」

    福奴在後挑着兩籠四隻仔鵝,足有三十多斤,還有一小箱子祖母給的吃食、鞋襪、鵝毛扇、寬檐遮陽帽,筆墨紙硯等文房用品,還有《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好幾本,這是李惲主動幫祖母抄寫,他能幫祖母做的事並不多。

    「不能!」李惲在前大步而行,淡淡地回了一聲。

    他的心情不太好,祖母或許知道了他的事,剛才拉着他的手一直送到了大同殿前,說了好些話。無非是少惹事,多吃飯,總之明哲保身。但這不是李惲想要的,上輩子也是市場業務老總了,習慣了手裏有權的感覺,現在怎麼可能去做個閒王,而且身份地位和時勢也不允許。

    福奴從沒做過什麼太重的活兒,這下被一擔雜物壓得喘着粗氣,只好左肩換右肩,悶頭跟上。

    一路繞過龍池到通陽門內,老遠就望見高行愷斜倚在雜物房門前柱子,手裏拿着一隻陶碗往嘴裏灌着什麼,看到李惲過來,飛快跑進房去拿行李,然後趕車過來了。

    現在雜物東西有點多,李惲卻是不管的,自顧自鑽進馬車,不想福奴和高行愷在車外爭吵起來。

    因為車廂並不是很大,福奴要把兩籠鵝和箱子抬進車廂內,但高行愷又要放自己的被服衣物,然後誰來做車夫,這又是個問題。

    「兩個蠢貨!不知道把兩籠鵝放車廂後面掛着嗎?那鵝身上有虱鼬不知道啊?其它東西拿進來,高行愷趕車,記得戴上遮陽笠子。」

    福奴才十五歲,還有少年人的純真,挺喜歡小動物,驚呼道:「唉唷,那鵝兒不曬壞了?才一個多月大呢!」

    「那你就放懷裏抱着吧!」

    李惲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高行愷大笑着接口道:「嘿……就是,抱小媳婦一樣,虱鼬咬着也不癢!」

    福奴一下氣壞了,但又有點怕高行愷那一臉大鬍鬚樣貌,悶聲不響地去車廂後掛好鵝籠,抱着紅漆小木箱上了馬車,李惲這才發現他衣袍都汗濕透了。

    興慶宮內本有夾城道直通大明宮,也可以到興寧坊,但那巷道陰森幽深,正午才有太陽光曬到一會兒,李惲不喜歡走那邊,打算繞過勝業坊北上通化門大街,興寧坊就在通化門內。

    剛到勝業坊外坊牆轉角處,遠遠望見前日那個告自己一狀的老康伯趕着馬車過來了,就不知蕭小娘子在不在車內。李惲頓時精神一振,忙喊道:「高行愷,攔着那輛車,那車夫你認識的……」

    「嘿!俺也看到了,好嘞!」

    高行愷答應一聲,驅車橫衝過去,剛好攔在康伯的馬車前面,那挽馬差點撞上,咴咴地叫着。驚得李惲馬車後籠子裏的小白鵝也跟着嘎嘎地叫,聲音煞是悠揚悅耳。

    康伯見了大聲質問:「你咋趕車的呢?怎麼又是你們?」

    李惲拉開車窗簾一臉期待地望着,果然就見對面那車窗簾子也一下被拉開,不想露出的卻是一名陌生小娘的臉,正有點失望,蕭小娘子跟着出現在後面。

    「嗨……」拖了一個長長的尾音。

    李惲招着手,就見那陌生小娘小嘴微張,一臉呆滯之色。蕭小娘子在窗口側後,有些驚訝地笑了笑,卻又害羞地縮了回去。

    李惲立即在福奴抱上車的小箱子裏翻找到那兩張素箋,拿了一把染成粉紅色,畫了牡丹花的鵝毛扇跳下車,大步跑到對面車窗前,那陌生小娘俏臉騰地就紅了,轉過臉去,卻又忍不住偷偷看他,又看看他手裏的東西。

    「你!讓到一邊去,讓蕭小子娘坐這邊來,我有話和她說!」李惲當然看出了這陌生小娘的窘態,浪費了自己一個表情,當即毫不客氣地揮手道。

    陌生小娘驚呼一聲,終於知道面前少年郎不是在和自己招呼,氣鼓鼓地瞪了李惲一眼,只好悻悻地起身讓開了。


    「多謝蕭小娘子前日幫買的禮物,我祖母很高興,這是她老人家親手做的扇子,這小盒子是我給你的,都拿着吧!」李惲把東西舉起來遞上車窗前,就見蕭小娘子臉上的表情有點精彩,既高興又帶着古怪,還有一點驚喜。

    「呀……真是好漂亮的扇子,那奴家就收下了!那些禮物要不了多少錢,你也不用還了!」蕭小娘子美目一亮,心中正猶豫着,可看着眼前憨笑的臉,實在不好拒絕,便笑着接了過去,想了想又問道:「對了!你的事解決了嗎?這是回家還是要去哪兒?」

    李惲笑道:「這麼慷慨,那禮物得值上十貫錢吧?我現在沒事了,正是回府!你呢?」

    「呵呵……剛去崇仁坊李學士家裏學琴,不想他那如夫人中暑了,奴只好回家啦!」

    蕭小娘子隨口回着,手裏翻來覆去地把玩着鵝毛扇,又將那扇子邊緣的鵝毛在臉上來回輕輕刮着,驀地看見李惲車後的鵝籠,不由笑了起來,眼睛彎成了月牙兒,抿嘴道:「哎呀!瞧那鵝兒白白胖胖的真是喜人……」

    或是想到這麼說有點不妥,便拿起扇子遮在眼睛以下,黛眉舒展着,長長彎彎的睫毛顫動,眼神有點閃爍了。

    「喜歡就給你一對,不用尷尬!「李惲立即跑過去解開繩子,提了一隻籠子過來,打開籠蓋子,探手抓了一隻仔鵝的翅膀提起來,感覺沉沉甸甸的有六七斤重,舉到車窗口給蕭小娘子看。

    不料那鵝兒十分不爽地一伸脖頸,「嘎」地叫了一聲,嘴喙差點啄到蕭小娘子的臉,嚇得蕭小娘子一閉眼睛,縮回了車裏去。

    這小娘狼狽的樣子也很是可愛,李惲不由哈哈大笑起來,把手裏鵝兒向上舉了舉,示意她接過去。

    蕭小娘子白了李惲一眼,伸出手來在鵝兒背上撫着,見鵝兒紅黃色的腿腳用紅繩綁了,便放心地接過去按在車窗口上,一手扶着鵝兒的腿,一手撫着背,滿臉嬌憨純真的笑容,口裏吟道:「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拔清波!嘻嘻……快叫啊!快唱歌兒啊!」

    可惜,鵝兒十分憤怒地甩甩頭和身子,緊閉着嘴巴,根本不理她。

    李惲看得好笑,出聲好意提醒道:「好啦好啦!這鵝兒身上有虱鼬的,可不要在手裏抓久了!」

    「啊……不會吧?這麼潔白的毛里怎麼會有虱子?你怎麼不早說?還笑得那麼古怪……」

    蕭小娘子大吃一驚,觸電般地縮回手去,一下就對鵝兒敬而遠之,還嗔怪地瞪了李惲一眼。狹窄的車窗口上,胖乎乎有些笨拙的鵝兒也站不住翻掉下去,好在李惲接住了,隨手放進籠子。

    「可觀賞,不可褻玩啊!怎麼樣?鵝兒帶回去吧?」看她又一臉怕怕的樣子,李惲便問道。

    蕭小娘子一臉糾結,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回道:「嗯……你說的挺有道理呢,我家沒養鵝,那喊康伯過來收着吧!」

    「好!那我走啦!後會有期哦!」李惲笑眯眯地拱了拱手,使勁地眨了眨眼,看得蕭小娘子有些不好意思,羞澀地笑着別過臉去。

    見李惲上車走了,漸漸消失在街道上,車前的康伯也過來提了鵝籠掛到車廂後,馬車向南而行,蕭小娘子仍愛不釋手地把玩着鵝毛扇,見坐在對面的妙芸還拿着李惲剛才給的紅色小木盒,便把手中扇子遞給她道:「拿着!看看盒子裏是什麼東西!」

    妙芸便遞了過來,蕭小娘子接過,打開一看,裏面竟然只有兩張素箋,不禁略有點失望,便順手拿出兩張素箋展開,端正的小楷映入眼帘,內容是《鄭風·有女同車》。

    只看了一眼,蕭小娘子就立即將紙張捏成一團,極力忍着笑意,一張淺淺酒窩帶着憨笑的臉又似出現在眼前,回想那前日的情景,還真是很對應這首鄭風。

    她雖是忍着了,可想到這首詩的意境,臉頰情不自禁有點發燙,還有一點莫名的小小得意。接着看另一張,上面寫着:

    今夕何夕兮,藆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誓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妾悅君兮君不知。

    明明是一首《越人歌》,被改動一個字,加上送信人的男子身份,全詩一下就變了味道。

    哼!這個皮厚又討厭的人自作多情呢……還故意把「心」字改成「妾」,什麼意思嘛?想讓我回信示好?虧他也開得了口。還不誓詬恥?當我當是鄉下村姑麼?等等……王子?

    調侃的意味躍然紙上,蕭小娘子嬌容表情變幻,不禁各種猜測,那淺淺酒窩憨笑的臉一下飄遠,又似隱入霧中,變得神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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