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經了這一出,氣氛倒稍有緩和,只是畢竟身陷囹圄,似乎也生不出相互攀談的興致來。
到了晌午,宋玄的肚子餓的咕咕直叫,忍不住躺着唉聲嘆氣:「我不怕這群山匪來處置我,只怕自己先餓成了人干。」
話音剛落,就聽見柴房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宋玄便知道有人給他們送飯食來了。
外頭那山匪邊走還邊哼着歌,宋玄細一聽,唱的竟還是自己聽過的艷曲兒:「紅綾被,象牙床,懷中摟抱可意郎。」
姬雲羲聽得尷尬,撇過頭去不肯做聲。
那山匪不覺得自己哼的曲兒又什麼不妥,推開門來接着哼:「情人睡,脫衣裳,口吐舌尖賽沙糖……」
姬雲羲又咳嗽了一聲。
宋玄卻忽的笑起來,接着那人的上茬跟着唱:「……叫聲哥哥慢慢耍,休要驚醒我的娘。可意郎,俊俏郎,妹子留情你身上。」
那山匪聽他動靜一愣,接着便掛上了一臉痞笑:「好你個酸書生,面上看着痴傻,竟也不是個老實的。」
宋玄並不分辨,只笑着一拱手:「烏鴉笑豬黑,兄台與某同類。」
那山匪本是看守柴房,送飯送菜的,聽宋玄唱了艷曲,便以為宋玄與自己同是貪色之流,心裏多了幾分親近。
他便不再做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反倒涎着臉笑道:「書生,你午飯晚些再吃,先跟我來,我們大當家回寨子了,要來見見你。」
宋玄點了點頭,餘光瞧見姬雲羲仍在角落裏頭坐着,只笑道:「有勞兄台帶路。」
宋玄向來機敏善變,九流三教混得精通,只路上幾句話的功夫,就跟那山匪打得火熱。
「什麼兄台,你只叫我吳四就是了。」那山匪攬着宋玄的肩,兩人嘻嘻哈哈地往外走去。「我跟你講,你莫怕,這次不是要害你,反而是有個天大的好事等着你呢。」
宋玄順着他問:「什麼好事?」
吳四神神秘秘道:「這可不能提前告訴你,只是別人想輪,怕還輪不上呢。」
宋玄隱約摸出什麼來,卻不着邊際玩笑道:「你們大當家不會是要將我捉做壓寨夫人吧,我可瞧見了,跟我關一起那小子花容月貌的,別是你們大哥好這一口罷?」
吳四忍不住給他一肘子:「胡咧咧什麼?小心我們大當家把你腦漿子打出來。」
又猶猶豫豫地說:「柴房裏那病秧子,你別跟他搭腔,他是我們大當家親自抓回來的,一開始說要換贖金,如今不知怎麼的,贖金沒換到,還不知道日後要怎麼處置他呢。」
宋玄奇道:「他瞧着也是大戶人家的公子,怎麼會換不到贖金。」
吳四道:「這你就不懂了,我們這行當做的多了,什麼樣的人都見過,富貴人家都腌臢的很,要錢不要人的大有人在。」
說到這裏,吳四也嘆了一聲:「那病秧子實在命不好,估計是家人看他沒了救,才不肯出錢來換,不知什麼時候就要病死過去,沒得叫我們沾了晦氣。」
宋玄一副認同的樣子,;連連點頭附和,儼然已經與山匪成了同夥。
一路說着,宋玄便被吳四帶到了正廳前,這廳堂裝飾粗糙,卻頗為寬廣,正中間的虎皮椅上坐着兩人,右邊坐着的那個正是強帶他上山的那個二當家,而左邊那個眉目剛硬的,只怕就是吳四口中的大當家了。
吳四捅了捅宋玄的腰,給了他一個「機靈點」的眼色,便高聲喊道:「大當家的,人已經帶來了。」
宋玄面無懼色地走上前去,率先一揖:「在下宋玄,見過寨主。」
那大當家見他如此,眼中倒有了幾分激賞:「小兄弟,有幾分膽色。」
那大當家雖是一身的草莽氣,說話倒不失直率,一來二去問了宋玄幾句家常,見他對答如流,並不畏懼,便轉身對那二當家說:「你說他不行,我卻見他不錯,我這寨子不要他,難道要請些窮酸掉書袋的老丘八?只怕剛一進門就嚇尿了褲子。」
二當家點頭連連附和:「還是大哥想的周到。」
那大當家便對宋玄道:「宋兄弟,我這裏的情形你也瞧見了,我並非有意要擄你,只是我們這一夥,皆是些不識字的莽漢,迫於形勢落了草,卻連個識字的人都沒有,實在多有不便。」
「我見兄弟有些學問,又直爽仗義,不知願不願意同我兄弟二人拜個把子,在此安家?」
宋玄這才明白過來,對方為何要捉他上山。
竟是這山上缺了個師爺。
宋玄微微皺起了眉頭。
若是放在以前,他倒也不是不能留下來。畢竟一個算命的江湖騙子,較之山匪裏頭的師爺,一個騙子一個強盜,仿佛也較不出什麼高低來。
不在安定城裏算命,在寨子裏頭給人出些餿主意,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如今這山寨裏頭壓着一位姬雲羲,宋玄便不免猶豫了,他還沒弄清,姬雲羲為何會被壓在這山寨之中,若是招來了朝廷的報復,只怕他這前腳當上了狗頭師爺,後腳就要讓人砍了狗腦袋下來。
宋玄的目光猶疑,暗道若是能讀一讀這位大當家的記憶就好了。
只可惜從前他都以算命的理由去接觸他人,如今他卻是斷然沒有理由的——除非自稱是個斷袖,還得是饑渴難耐的那種。
宋玄半晌沒有吭聲,那二當家的便有些不耐煩:「書生就是多事,你若有什麼疑慮,不妨直接說來。」
宋玄尚心中另有疑慮,不敢貿然開口:「事關重大,可否讓在下思考一日,再行答覆?」
那二當家更是不豫:「我這寨子又不是菜市場,你還挑三揀四起來了?」
宋玄忙道:「並非在下對此心存不滿,只是在下家中尚有老小無人照顧,且家人供養宋玄讀書多年,沒能賺回功名已是慚愧,如今又要離家而去,在下實在良心難安。」
這樣的話倒讓二當家有些遲疑了,最終還是大當家發話:「罷了,就按你說的,明日我們再敘。」
說着,又要讓人給宋玄另行安排一間房間。
宋玄心裏還想知道姬雲羲究竟為何在此,連忙拒絕:「在下尚未入寨,不敢勞煩諸位兄弟,睡在柴房便是。」
大當家拍了拍他的肩:「我等豈是小氣之人?你是我山寨的客人,區區一間房,有什麼勞煩的。」
宋玄忙推拒:「不是在下客套,只是頗有些認床,如今在柴房裏睡了一宿,竟有些習慣了,只怕換了房間,反而睡不好。」
天地良心,柴房裏連張床都沒有。
那大當家神色古怪,倒真沒想過他有這等怪癖,兩人推拒往來再三,還是讓他回了柴房。
路上吳四嘆道:「你怎麼這樣不識抬舉,我們大當家說要與你結拜,那可是你天大的福分。」
「你若同意了,便是我們山寨的三當家,縱橫方圓三百里,哪個不敬你三分?你他娘的倒好,上趕子來睡柴房,一身的賤骨頭。」
宋玄笑道:「家中只我一個獨苗,諸多雜務,哪能說拋就拋。」
吳四嘟嘟囔囔,倒也說:「那你倒也還是個好的,只是你再想想,做了我們寨子的三當家,至少金銀上是不愁的,你多寄些銀子回家,也算是孝順了。」
宋玄連連點頭,謝過了他的好意,重新回了柴房去,再次對上了那一房的柴草與坐在角落裏的姬雲羲。
姬雲羲此時已經睡了過去,睫毛隨着呼吸的節奏顫動着,那雙冰冷的雙眼被藏在了眼皮下,這張臉就越發顯得溫柔精緻了。
宋玄屏住呼吸,悄聲走上前去,緩緩伸出手,想要去接觸那白皙柔軟的皮膚。
「嘭——」
就在宋玄觸碰到他臉的一瞬間,姬雲羲倏忽睜開了雙眼,迅速敏捷地跳了起來,卻因為腿上的傷,沒站穩倒在了地上,卻仍在戒備地看着宋玄那隻已經伸出的手。
宋玄有些無奈,只好將手攤開,示意他自己手上並沒有武器:「在下只是見公子沒有動靜,想探探公子鼻息罷了。」
姬雲羲這才神色稍松。
宋玄上前兩步,再次彎腰將姬雲羲抱起,輕輕放回那乾草上,才輕聲告罪:「多有得罪。」
姬雲羲不知在想寫什麼,臉上竟有些恍惚:「無妨。」
宋玄坐在姬雲羲的旁邊,卻頗為心神不寧。
就在剛才他接觸姬雲羲的一瞬間,姬雲羲在夢中的記憶片段湧進了他的腦海。
雖然因為時間短暫並沒有始末,但並不妨礙宋玄的理解。
那些記憶的片段都是姬雲羲年少時在深宮裏收到的欺侮,被弄髒衣裳和食水,被人從假山上推落,甚至用蛇蟲鼠蟻來嚇得他心疾發作,又看着他痛苦的樣子取樂。
甚至可以說,宋玄從沒想過會有人這樣去對待一個孩子。
尤其是身在皇家,本該錦衣玉食,精心呵護的孩子,卻是被人糟踐着長大的。
宋玄不知為什麼,竟感覺自己胸口抽疼了一下。
他轉頭注視着姬雲羲,正看見姬雲羲的視角微微向下,側臉愈發顯得柔和,好像瓷玉捏成的人偶一般精緻秀美。
這樣的孩子……
宋玄忍不住嘆了口氣,只怕這渾水他是不得不趟了。
他問了一句廢話:「公子,您想出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