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玄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他的本名叫宋宣,是宋家的庶子。
宋老爺出身世家,本是京中尚書,被貶衡陽城,家中妻妾成群,宋宣的母親只是一個歌女,自然得不到他的喜愛。
若僅僅是這樣,其實宋宣也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庶子,一生最大的煩惱大概也就是嫡庶之別、抑鬱不得志。
可宋宣偏偏能閱人記憶。
他初生不久時,尚不能控制自己這項能力,只要別人觸碰於他,他就會不自覺地接受旁人的記憶。
那些記憶大都來自他的生母、照顧他的丫頭、奶娘。
甚至在五歲以前,他的記憶都是混亂不堪的,時而以為自己是女孩兒,時而以為自己是男孩兒,說出來的話也錯漏百出,是以大多數人都把他當作傻子來瞧。
宋宣的生母原本就不受宋老爺的待見,又見兒子瘋瘋傻傻,日日以淚洗面,最終被一場風寒奪去了性命。
或許是生母離世的悲痛刺激了宋宣,六歲以後他的神智漸長,慢慢可以分清來自旁人的片段和自己經歷的記憶,明白了自己是個男孩,學會了像旁人一樣的行止。
但是事情卻變得更糟糕了。
宋宣雖然還不能明確描述出自己如何閱人記憶,卻也不會隱藏自己的能力。
一個經常能說出別人的秘密的孩子,顯然是可怖的。
沒有人希望自己沒有秘密。
府里的人雖不明白宋宣的能力,卻個個都覺得他怪異,便都遠離了他,包括一手將他帶大的幾個丫頭婆子。
不得不慶幸的是,宋宣的父親和嫡母幾乎從未與他有過皮膚接觸了,所以他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這個庶子有何不同,對府內僕役的傳聞也只當是誇大其詞。
嫡母雖不曾苛待他,但也半分沒有關注過他。
就這樣,在眾人避之不及的情況下,宋宣在宋府仿佛透明人一樣長到了十歲。
在府內嫡庶公子都已經開蒙讀書的年紀,似乎沒有人想起來,這府里還有一個已經十歲的宋宣。
宋宣不在意別人的排斥,他自己跟自己玩,爬樹,斗蟲,捉魚,倒也從未惹出什麼亂子來。
也就是那時,宋宣遇見了府里的表少爺。
那是一個六歲的孩子,養在宋府的偏院裏。
宋宣頭一回翻牆過去,是想去摘偏院樹上的李子,一低頭,卻瞧見樹下有一個白色的,毛茸茸的小糰子。
他以為是貓狗,跳下去一看,才發現是一個披着雪白狐裘的孩子。
明明剛入秋,這孩子卻把自己裹成了一隻胖乎乎的小白貓。
那小糰子窩在一個小號的木製輪椅里,瞪着一雙大眼睛,茫茫然地盯着他。
「吃嗎?」宋宣將李子遞給小糰子,小糰子高高興興地接過去,剛咬了一口,臉就皺成了一團:「好酸。」
宋宣忍不住笑了起來:「過陣子李子就熟透了,到時候給你摘甜的。」
從此宋宣成了這偏院的常客。
這是一個奇怪的院子,四周都修着高高的牆院,與宋府僅有一扇拱門可以進出,有四五個僕人伺候着,卻個個都像是啞巴,能不出門儘量不出門。
若不是宋宣翻牆的本事了得,根本不會知道這樣一個院子的存在。
宋宣第一次遇到肯同他玩的人,只是小糰子體弱的很,連一點秋風都吹不得。
他主動想法子陪小糰子玩,他給小糰子摘李偷桃,捕鳥、捉蛐蛐兒,甚至翻牆出府給小糰子買糖人,再悄悄送到小糰子面前,看着小糰子的臉上露出甜甜的笑來,一聲一聲地喊他「宣哥哥」。
小糰子從不害怕宋宣的奇異之處,反而成為了兩個人之間獨特的遊戲。
「宣哥哥,猜猜我今天看見什麼了?」
「蛐蛐兒?」「不對。」
「小鳥?」「不對不對。」
「我知道了,是貓對不對?」宋宣笑眯眯地說出正確答案,意料之中地看到了小糰子燦爛的笑臉。
「對啦!宣哥哥真厲害!」小糰子高興地跳了起來,卻又很快的被宋宣按回椅子裏。
宋宣說:「高興歸高興,不許蹦,別再像上次一樣摔了。」
小糰子癟了癟嘴,但又忍不住笑了:「都聽宣哥哥的。」
小糰子是宋宣的第一個朋友,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年,也是他最快樂的時光。
後來嫡母發現了這件事,她第一次找宋宣單獨談話。
她對宋宣說:「日後不要再接近別院了,那裏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宋宣盯着宋夫人問:「為何?」
宋夫人只拿他當孩子哄:「表少爺心思鬱結,身體虛弱,大夫說他不適合見客,你過去反而要他難受。」
哪裏想到,宋宣早就看過了小糰子的所有記憶,知道小糰子從有記憶起就在那院子裏,沒見過任何外人,孤單的讓人心疼。
這下宋宣根本不可能被宋夫人的幾句話勸服,反而反駁道:「他既無親人關照,又無朋友陪伴,只有幾個啞巴似的僕人,豈有不鬱結於心的道理?母親作為親人不想着如何讓他開心些,怎麼還要將我也從他的身邊趕走呢?」
宋夫人沒想到宋宣竟說出這番話來,頓時大驚失色,聯想到府中下人說這孩子怪異的傳言,更是覺得宋宣不同尋常,下定決心不肯讓他再接近別院,甚至將宋宣也關了小半個月。
宋宣這才曉得,自己根本沒有跟宋夫人講道理的權利。從此他假裝乖巧,對別院失去了興趣,等到宋夫人將那些監視他的人撤了,又悄悄的去找小糰子玩。
小糰子足有一個月沒有見過他,剛一見他就吧嗒吧嗒掉眼淚。
「我以為宣哥哥也不要我了。」
宋宣一陣心疼:「宣哥哥怎麼會不要你?」
小糰子委委屈屈地說:「奶娘就是這樣的,忽然有一天就走了,不要我了。」
宋宣哪裏被人這樣需要過,一時之間連心腸都化了,又是哄又是騙的,好不容易才讓小糰子又笑了起來。
那時還是個孩子的宋宣想,嫡母一定是因為討厭小糰子,才讓小糰子一個人住在這裏的。
反正嫡母也不喜歡他,等他長大了,就跟小糰子一起出去住,他要把這個軟綿綿小糰子當親弟弟養起來。
宋宣有了這樣一個願望,便開始去家學門口偷聽自己的兄弟們上課,開始讀書識字學算術,為的就是等自己長大了,能在外面賺錢。
他也跟小糰子私下商量好了,他們學會了避開大人的耳目見面,只是這樣終究不比從前,每次宋宣都是匆匆的來,匆匆的去。
然而這種偷偷摸摸的見面反而讓兩個孩子的感情更好了。
有一回宋宣聽小糰子委委屈屈地說:「宣哥哥,今天我偷聽他們說話,他們說,我活不過十二歲。」
宋宣心頭一緊,皺着眉說:「他們都是胡說八道,你不要信,你肯定會長命百歲的。」
小糰子一下一下揪着衣角:「可是,大夫也說……」
「你聽他們的還是聽我的,」宋宣板起了臉。「他們知道你今天看到了蛐蛐還是小鳥嗎?他們能猜到你把寶貝都藏在哪嗎?」
「不能,他們都不能!」小糰子的眼睛倏忽亮了起來。「所以我相信宣哥哥,宣哥哥說我能長命百歲,那我一定就能活很久很久!」
「宣哥哥也要跟我一起活很久很久!」
宋宣問他:「咱們倆都活那麼久做什麼?」
小糰子說:「我們活的很久很久,宣哥哥就能帶我出去玩了,帶我去看山上的老虎,看街上的師傅吞劍吐火了。」
這都是宋宣給小糰子講的故事,有的是真,有的是假,哄小孩子開心的。
可小糰子當真了,宋宣也將這話真真切切地放進了心裏。
「好,等你再長大一些,哥哥就帶你出去看老虎、看變戲法、看燈籠,你想去哪裏玩,我就帶你去哪裏。」
誰也沒想到,在這宋府裏頭,兩個孤孤單單、無依無靠的孩子,成了彼此最珍重的親人。
宋宣本以為他們就會這樣一直下去,等到他長大,等到小糰子長大,他一定會想法子讓他們兩個成為名正言順的兄弟倆,他一定會好好的照顧小糰子,帶他四處遊歷,見識這四方牆以外的世界。
但誰也沒想到變故會來的這樣快。
宋宣十二歲那年,宋家不知何故觸怒龍顏,一夜凋敝,男充軍女為奴,官兵闖入府中那一日,哭聲震天。
仿佛沒有人注意到庶子中少了一個宋宣。
宋宣被提着衣領,在半空中不斷地掙扎着:「你放我回去,我要去救……」
他要去救他的小糰子。
這群官兵這麼凶,他一定害怕了。
「不必了,誰有事,少爺都不會有事。」
宋宣一抬頭,才看到那人的臉,正是平日裏照顧小糰子、一言不發的冷麵僕人之一。
宋宣瞪大了眼睛:「你是——」
那僕人見已經到了郊外,便冷冷地將他丟到一邊:「主子知道你待少爺不薄,這才留你一條小命,宋家這會是起不來了,你自己尋條生路去吧。」
宋宣忽得反應過來,他口中的少爺就是小糰子。
「那……我要到哪去找他?」宋宣皺起了眉。「我答應他,等他長大了就帶他去玩……」
那僕人頓了頓,低聲說:「不必了。」
「什麼?」
「少爺的身份,不是你這等人能夠攀附的。」僕人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說:「況且少爺……活不過十二歲,如今少爺已經回到父母身邊,他們自會好好照顧少爺。你如今可是一個本該充軍的罪人,跑到少爺面前做什麼?」
宋宣愣在了原地。
「……你便將這些事都忘了吧。」那僕人冷冷的說。
宋宣的喉嚨仿佛被什麼堵住了,眼見那僕人縱馬遠去,曠然天地間,竟只留下他一個人。
打那天起,世上便沒了宋宣,只剩下了那個招搖撞騙的宋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