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玄原本以為他與姬雲羲相處的時日再長也長不過一個月了,他吃飯的時候也開始跟姬雲羲閒聊:「公子如今病也好了些,公子有什麼打算沒有?」
畢竟姬雲羲的身體見天兒的好轉,這位皇子自己也曉得,自己終歸是要回去的。
宋玄想起了這一茬:「我記得安定城還有公子的下屬在,是否需要在下托人帶個話,讓他們來迎公子?」
姬雲羲嘴裏的鹹菜咬了半截,聽到宋玄的話,便抬頭注視着他:「宋玄,你說我先頭的行蹤,是誰泄露出去的?」
「祝陽他們都是我在別宮跟了我四五年的,除了他們,沒有人知道我會繞到常寧城來。」姬雲羲的臉上沒有半點難過,甚至還噙着一絲冷笑。
「宋玄,我無人可信。」
宋玄語塞了。
這世上有萬萬人,姬雲羲不是他見過最好看的,不是他見過最狠毒涼薄的,卻是他所見過最孤單的。
他與姬雲羲談過一二,也知道他在皇宮住了一段時間,不得皇帝的喜愛,便以休養之名被逐到了行宮。
他沒有朋友,親人盼着他死去,下屬更不必多說……
這少年瞧着錦衣華服,卻也不過是面上的風光,就好像是被絲線吊在半空的傀儡娃娃,無依無靠,只等那絲線老化斷裂,他就會從高空墜下,摔得支離破碎。
宋玄想的多了, 竟不忍再逐他離開了:「罷了,你還是安心養病,待傷好了再說,想來只要出了這偏僻的北地,也就沒人敢明目張胆地要取公子性命了。」
「多謝。」姬雲羲低頭吃飯,只為了藏起嘴角那遮掩不住的得意。
兩人吃過了晚飯,便聽門外響起了拍門聲,二狗正跟着那拍門聲一起吠的歡快。
姬雲羲忙避進了門去。
宋玄懶洋洋地把碗筷堆進盆里,前去開門。
陸老六那個大塊頭便橫衝直撞進來,粗聲道:「半仙兒,這幾天咱們且得避避,上頭出大事了。」
宋玄皺眉問:「什麼大事?」
「有個大人物叫咱們這的山匪給殺了!」陸老六道。
「大人物?什麼大人物?」宋玄懶洋洋地提了茶壺過來,給陸老六倒水。
「我只跟半仙您說,您可別給我漏出去。」陸老六便低聲說:「是當今的三皇子。」
宋玄仿佛被雷劈了似的,木在原地。
便聽那陸老六神神秘秘地說:「聽聞那三皇子本在棱山行宮養傷,前些日子皇帝老兒召他回宮。也不知怎麼,不讓官兵護送着,竟私下走了咱們這條道,還讓山匪給殺了。如今上頭往咱們這調了兵,正準備前去剿滅山匪呢。」
宋玄聽得瞋目結舌,半晌才道:「那三皇子……當真讓人殺了?」
「京城那邊的消息過來好幾日了,咱們的人最近才得的信,哪還能有假。」陸老六猛喝了一口水。
「也是晦氣,上頭派人,咱們這條街上一半的營生都做不得了,且縮上幾日。半仙兒你的生意倒是無礙,我就來提醒你一聲,平日小心些,別得罪了人就是。」
宋玄勉強笑了笑,他雖也是江湖營生,但卻是經門生意,與律法並無牴觸,自然不用關門,倒是那些局賭、攜刀、偽銀的,一個不慎怕就要落了腦袋的。
那陸老六喝了茶,又抱怨了幾句,抬腳變要走。
忽得聽宋玄道:「老六,你將我門口那掛蒜摘了去罷,打今兒起我也不做生意了。」
陸老六奇道:「先生的生意又不礙事。」
宋玄只道:「我前些日子給自己算了一卦,怕是有一劫正落在這些日子,我且關門避避,過了這些時日再說。」
又囑咐:「若再有什麼消息,你記得告訴我。」
陸老六早就見識過宋玄的本事,對他深信不疑,自然替他摘了蒜,自拎回家炒菜去了。
姬雲羲聽聞陸老六走了,才打屋裏轉出來。
宋玄皺着眉問:「你分明活着,山上那些山匪也是知道的……」
姬雲羲冷笑起來:「他們要我是死的,我自然就是一個死人了。」
宋玄忽得明白過來了。
上頭有人不想姬雲羲回去,便無論姬雲羲是死是活,先將他定做一個死人,將這匪寨一鍋端了。
如若姬雲羲現在身在匪寨,哪怕他是活的,也會在當天被當作山匪一併殺了。
只怕常寧官府打一開始就有這個打算,借着姬雲羲除了山匪,也借着山匪除了姬雲羲。
難怪人說這群當官的心眼多,只怕連腸子都打了十八個結,才能想出這些個歹毒的主意來。
卻忽的見姬雲羲正注視着他,眸色莫測。
「宋玄,那兩個當家的山匪認得你、知道你的名字。」
宋玄一愣,這群當兵的去剿匪,找不到姬雲羲的蹤跡,自然是會對山匪嚴加拷打,只要一問,自然知道他們兩個從山上逃走了。
宋玄二人在山上露面的次數寥寥,能準確說出他二人相貌的只怕只有吳四和那兩個當家的,如今吳四已經死了,那兩個當家的便成了最大的隱患。
「所以公子的意思是?」宋玄忍不住抿起了嘴,他知道姬雲羲雖體弱,卻有片刻之間取人首級的本事。
「所以你現在有兩個選擇,」姬雲羲笑着說。「要麼,你現在就砍下我的頭來,扔到官府門口,他們必不會追查於你,只當是山賊幹的好事。」
「要麼,你就得跟我做一條繩上的螞蚱。」
「他們很快就會知道,你是與我一同逃走的,必會下大力氣來搜捕你,到那時,你的生死只怕也就要真的看天意了。」
姬雲羲勾了勾唇角,眼中竟然跳出幾分欣悅來。
宋玄盯着他,張了張嘴。
他想問姬雲羲為什麼不先動手殺了他,這樣世上就再也沒人知道三皇子的下落了。
可他終究沒有問出來。
「宋玄,我等着你。」姬雲羲走進自己的房間,輕輕掩上了房門,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他竟然將一切都交給了一個江湖騙子。
然而他已經不想再掙扎了。
他齲齲獨行至今,他以為自己能夠為了活下去而做出任何事情。
可在這一刻,他卻不想做了。
也許是因為宋玄和記憶里的那人種種的相似。
也許僅僅是因為宋玄這個名字。
如果能夠終止在這裏,似乎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宋玄。
等着你走進屋子來殺了我。
或者,拯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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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玄在院子裏徘徊了許久。
他從不曾想過對姬雲羲下手。
他宋玄雖然惜命,卻也不畏死,更不可能為了保住自己,而殺掉一個病弱的少年。
尤其是那少年是姬雲羲。
他只是在猶豫接下來的行徑,他自己行走江湖多年,狡兔三窟,想要躲過官府的追殺,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姬雲羲。
他難道要將這孩子拋下?
還是乾脆勸他改頭換面,拋棄了三皇子的身份,跟自己躲幾年,等到避過了風頭,再想辦法弄個戶籍,做個平民百姓?
姬雲羲會答應嗎?
宋玄在院子裏待到月上中天,終於還是忍不住推開了門,卻發現姬雲羲竟閉着眼睛,依靠在床邊。
宋玄以為他發病了,連忙上前去探他的鼻息,見他呼吸如常,才反應過來,他八成是等得太久,睡過去了。
他一時之間哭笑不得,先前的話說的那樣狠絕,竟自己先睡過去了,到底還是個孩子,熬不住夜呢。
還是明天再來找他談談吧。
宋玄無奈地搖了搖頭,輕輕給姬雲羲蓋上被子,卻忽的聽見姬雲羲在夢中的囈語,含含糊糊的不知在說些什麼,只有三個字鑽進了宋玄的耳朵里。
「……宣哥哥……」
宋玄的動作僵住了。
「……宣哥哥……別走……」
宋玄這次聽清楚了。
這稱呼太熟悉了,熟悉到宋玄忍不住想要知道,姬雲羲為什麼會在夢中喊出這個名字來。
其實除去生計所迫,他不願意主動去探索別人的記憶,尤其是自己認識的熟人或朋友。
宋玄對別人的秘密和過往並不感興趣。
在山寨里,宋玄曾經想要探查姬雲羲的記憶,來確定他究竟為何會流落山寨,但是從那出來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動過類似的心思。
但是這次,宋玄卻有些遲疑了。
這個稱呼太過於巧合,也太過於熟悉了,熟悉到宋玄忍不住想證實一下,哪怕這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只此一次。
宋玄默念着走上前兩步,輕輕的伸出手,覆在了姬雲羲滾燙的額頭上。
他的手冰涼,似乎讓姬雲羲感覺很是舒服,仿佛小獸一樣湊上來磨蹭了兩下,發出了輕聲的喟嘆。
與此同時,姬雲羲在夢中的記憶大量湧入了宋玄的腦海。
他率先看到的畫面是一棵高大的李子樹。
樹上有一個正在摘李子的少年。
那少年正是十歲的宋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