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永清把十二個倖存者送去了福州,沈葆楨有安排船把他們給送回了琉球,這事到這也就算拉到了。別說是琉球使者,生番連大清官員都殺過,但是那幫人就那樣,大家世界觀都不一樣,哪裏有什麼道理好講。生番也從來不出山鬧事,每年還能給大清進貢樟腦、獸皮,創造不小的利潤,有些事糊弄糊弄也就過去了,可惜琉球的宗主國不只有大清一個。
琉球王國一直是中國的藩屬,更是大明的三大親藩之一,關係比朝鮮還近。但是到了大清這,琉球的關係還是那麼好,可是地位就沒那麼重要了,大清不是很重視這個由一堆島嶼組成的小國。但琉球的地理位置還是很好的,位於附近各國之間的貿易樞紐,號稱「萬國津梁」。大清無所謂,日本可是很惦記,在日本混的很慘的薩摩藩,早早便盯上了琉球。
明朝萬曆三十七年,薩摩藩藩主島津家久派遣樺山久高為總大將,平田增宗為副大將,率兵三千人、船一百餘只、鐵炮六百挺,自九州山川港出發入侵琉球。不久琉球即戰敗,首里城被包圍,尚寧王被迫投降,同王子、官員等一百餘人被薩摩軍押送到鹿兒島。這就是歷史上的「慶長琉球之役」。隨後尚寧王同島津家久前往駿府城面見德川家康,又前往江戶城面見征夷大將軍德川秀忠。萬曆三十九年,尚寧王在鹿兒島被迫與薩摩藩簽訂,承認薩摩藩對琉球的控制之後,才被釋放歸國。
薩摩藩入侵琉球後,開始向琉球派遣官員,測量分配田地,劃清國界,制定賦稅,強迫琉球割讓奄美群島,要挾琉球向薩摩進貢,琉球政府還要被迫授予薩摩所派人員官品職位。琉球國內的親明派在戰後全部被罷免官職,三司官鄭迥被薩摩斬首,向里瑞則被薩摩扣作人質,由親日的毛鳳儀、毛鳳朝取代其三司官職務。尚寧王之後,尚豐王十一年,琉球在被薩摩所佔島嶼建立館舍,兩國同時派官員管理來往貿易和收稅。此後琉球國淪為薩摩藩的傀儡政權。薩摩藩向琉球派遣官員長駐琉球以監視琉球的舉動,及至尚貞王二十五年,琉球「創定姑米、馬齒兩島,遣大和橫目職兩員,看守貢船往來」。同時,薩摩藩強佔琉球北部奄美諸島。
大清定鼎中原之後,琉球王遣使臣到清朝請求冊封。清順治帝封尚質王為琉球王,但琉球國只是表面上成為清王朝的藩屬,但實際上對薩摩藩稱臣。琉球與清朝官方繼續朝貢貿易,也需被實際宗主薩摩藩剝削一次。薩摩藩也依靠琉球成為了幕府宣佈鎖國以後,唯一能以此變相方式獲得國際貿易收入的私藩。一八五四年,美國人佩里到日本軍事訛詐的時候,曾經要求日本政府開放琉球的那霸港口,日本人以琉球是獨立主權國家為由拒絕了。但是佩里掉頭就去了琉球,琉球國王也不得不再次簽下了不平等條約。
如今日本廢藩置縣,琉球也被納入了鹿兒島縣,不過仍作為藩國存在。台灣生番所殺的琉球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就可以被理解成日本人了。日本政府想擴張,只能向大陸進軍,果興阿他們一時是惹不起的,捏捏大清這個軟柿子可是不錯。即便不能侵佔大清幾畝地,訛詐大清一筆錢財也是不錯的,他們就剛剛被果興阿給敲了一筆。
日本以新皇登基交換中日為幌子,派來了參議兼外務卿副島種臣一行來華,,刺探清廷對台灣主權認識的虛實。副島種臣很慎重,因為他這次的平衡不太好掌握,日本的國力眼下還不行,若是訛人不成,把大清給惹毛了,他們日本也扛不住。但是副使柳原前光就比較張揚了,他不是不小心,而是他找到了足夠的自信。中國的官員里不是沒有幹吏,但是這些人的思想非常陳舊,根本跟不上形勢。自問學貫中西的柳原前光,相信自己絕對可以搞定這些不同西學的中國人。
「琉球難民入台灣島避難,卻慘遭殺戮,兇手至今仍逍遙法外,實在是駭人聽聞!」柳原前光試探着,他非常想知道大清對這件事的看法,而且他非常聰明,決口不提琉球為日本領土一事,好像就是隨便問問。
「『蕃』民殺害琉民,我們早已知曉。琉球、台灣二島俱我屬土,屬於土人互相殺害,裁決之權完全在我。我撫恤琉人,自有措置,與貴國何干,而勞煩過問」工部尚書兼總理衙門大臣毛昶熙,完全不懂近代西方「主權」理念,只是依據實情給了日本人一個答覆,而且這個答覆非常的得體。
「既然知道撫恤琉球之人,卻為何不懲罰台灣番人?」柳原前光還是不提琉球歸屬,只是問為什麼不懲辦兇手。
「殺人者皆屬『生蕃』,故且置之化外,未便窮治。日本之『蝦夷』,美國之『紅蕃』,皆不服王化,此亦萬國之所時有。」毛昶熙還是知道些外國事務的,只是他的觀念依舊是天下觀。
「人命關天豈可……」副島種臣還想據理力爭,但卻被柳原前光從背後拉了一下。副島種臣話說了一半,便給副手叫停了,只能向毛昶熙告辭,退出總理衙門商議。
「清臣所言並非正理,何不據理力爭?」副島種臣還是很實在的,所以退出總理衙門之後,在大街上便質問起了柳原前光,反正中國的大街上也沒人聽得懂日語,他們也不用擔心保密的事。
「生番化外,未便窮治!番地不受清國管制,便不是清國的領土,我們和他們浪費什麼口水,自去征討生番便是了!」柳原前光直接曲解了毛昶熙的意思,把不好管,直接給解釋成了管不了。就憑着這麼一句話,就把台灣東部的領土給弄成無主之地了。
柳原前光的這套歪理,也不是他自己編出來的,也有歷史淵源可以追溯——同治六年二月,美國商船「rover號」在台灣東海岸洋面失事,登岸人員為當地「生番」所殺。美國駐廈門領事威爾遜找到閩浙總督衙門交涉,清廷地方官員為了推託責任,即提出了當地土番「非歸王化」的說法。
威爾遜自然無法認可清廷地方官的推託之辭,責備道:「兩百年來,中國人在台灣的活動地區,配合着中國政府施及台灣的行政權力,由西岸以至東岸,逐步擴張,事實上從未承認生番領有其現住土地的主權,西岸的居民,經常販購生番地區的物產,而生番地區出產的樟腦,且成為台灣官府的品,不容外人自由採購輸出,違者則嚴行懲治,所謂生番地區不屬中國管轄的說法,實毫無依據。」
交涉此事的福建台灣鎮總兵劉明燈、福建台灣道兼學政吳大廷,則在針對此事給朝廷的奏摺里開頭即稱:「生番之地,鳥道羊腸,箐深林密,自來人跡所罕到,亦版圖所未收。我朝設土牛之禁,嚴出入之防,所以戢兇殘而重人命,用意固深遠也。」
這些深受中國傳統「天下觀」薰陶,而對近代世界「領土主權」概念一無所知的地方官們,自鳴得意地以為自己找到了一條極好的推託事件責任的理由,於是在奏摺里一廂情願地認為:「特以人非華民,地非化內,克日圖功,萬難應手,准理度情,洋人亦當見諒。」
事情最終捅到總理衙門。會商之後,總理衙門並未否定閩浙地方的交涉措辭,但同時密函指示閩浙各相關官員,特意強調了台灣「生番」地區的版圖歸屬問題:「告以生番雖非法律能繩,其地究系中國地面,與該國領事等辯論,仍不可露出非中國版圖之說,以致洋人生心」。在總理衙門的政治話語體系裏:一、台灣「生番」地區屬於「中國地面」,是中國疆土無疑;二、「生番」未歸「王化」,中國法律無法管轄「生番」。這兩者是可以並存不悖的,後者並不是對前者的否定。前者近似於近代西方的「領土主權聲明」;後者則是基於傳統中國的「天下觀」。
在傳統的「天下觀」體系中,總綱乃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歷代中央王朝自視為文明的中心。自中心向外輻射,依照「開化」程度的不同,存在着不同的層級。依次包括:世居其地,為國守疆的番、苗、夷及地方土司;代守門戶、納貢稱臣的四裔藩屬;藩屬之外,則是未知之地。其經典描述則是:中國居天下之中,四夷居天下之偏。中國與夷蠻戎狄五方之民共為「天下」、同居「四海」。這種「天下觀」里沒有具體的領土主權界限,一切視「文明開化」程度而定。
康熙年間清廷將台灣納入版圖之後,其「理番」政策始終基於這種「天下觀」理念——台灣全島雖屬版圖之內,但其民眾依受教化程度高低,被劃分為民、番兩級;「番」又分兩種:一是「其深居內山未服教化者為生番」,二是「其雜居平地,遵法服役者為熟番。」前者屬於「化外」,後者則須納「番餉」,朝廷教化所及,「生番」也可以向「熟番」轉化。
這種編民為熟番、生番的分類治理的方式,及其所衍生出來的「化外」、「化內」的政治話語體系,所依據的都是教化禮儀所及的程度與界限,而與疆界無關。故而,在清廷看來,將台灣東部「番地」描述成「未歸王化」、「生番化外」,並無不妥,而且可算是一次很值得借鑑的「成功交涉」。
但美國領事威爾遜卻無法「見諒」,他理解不了清廷官員的「天下觀」,只能將「番地未歸王化」理解成清廷地方官的狡辯:「番地是中國領土,但中國對番人殺害美國船員不負責任」。在威爾遜看來,這種推託責任的方式,簡直不可理喻。雖然美國也有印第安人這種國內的外國人存在,但是威爾遜還是不接受清廷的說法,他更傾向於理解為番地非中國領土。
rover號事件最終以威爾遜與台灣當地土番自行締結約定告終,清廷自以為得計,在其中充當了面目模糊的「保人」角色。在大清看來這事他們幹的非常漂亮,一分錢也沒賠,就把弄死洋人的大事給了了。但是模糊台灣番地歸屬這種大事,大清卻沒有一個人意識到。
殊不知,曾強烈要求清廷承認對台灣「番地」擁有主權的威爾遜,在此事件之後,即着手開始炮製「台灣番地無主論」,多次進入台灣,按需搜集各種資料。威爾遜也算是個野心勃勃之人,準備為美利堅合眾國在東亞在開闢一片領土出來。可惜當時的美國內戰正酣,連國內的東商共和國都搞不定,哪有精力來亞洲侵略中國。威爾遜則在其計劃得不到美國政府的支持之後,轉而成了日本的幫凶,把他辛苦考察回來的報告,轉手就賣給了日本人。
威爾遜在提交給日本政府的首個備忘錄里,如此描述了自己的「台灣番地無主論」:「如果說中國政府自己發現了此島,也可以說又由中國政府自己放棄了此島。清國政府對一部分的島民施以布政教化,那麼按道理清國政府也應管轄另一部分,但清國政府卻不能拿出事實上的有效證據。」這個歪理似通似似不通,但是日本人很喜歡。
長期受中國文化薰染的日本,顯然是了解清廷的「天下觀」理念的,曾幾何時,它也是這「天下」的一部分——明嘉靖年間,傳教士沙勿略試圖以基督歸化日本,但卻遭到了拒絕,日本人的理由是:「如果基督教確實是真正的宗教,那麼聰明的中國人肯定會知道它並且接受它。」這使得稍後來到東方的利瑪竇深刻認識到:要歸化東方,必須先歸化中國。
柳原前光什麼都明白,但他就是咬住了大清的這種模糊說詞,你不承認番地歸你管,那就是不是你的地方了,你不管,我們就替你去管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