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歡聞言,不由喜出望外。雖然重錦姑姑說父皇見到這封信,便會答應她的任何請求,但她來之前卻仍抱了狐疑的態度。沒想到……父皇竟當真會同意!
瞥一眼聿帝手中的信箋,頗有幾分好奇。
母妃在信里,究竟寫了什麼?
心中雖不解,卻也知道不可能開口問父皇,定定心思壓下心底疑惑,朝聿帝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兒臣,多謝父皇!」
聿帝嘆一聲,又是無奈又是慈愛地看她一眼,「好了,你起來吧。」
宋清歡站起,看向聿帝笑得純粹,「父皇,兒臣一定會替您將清元果帶回,讓您儘早康復。」
聿帝不知想到了什麼,眼中有幾分波動。他拍了拍身旁的坐榻,慈愛道,「來,舞陽,做父皇身邊來。」
宋清歡愣了一瞬,抬步走了上去,在聿帝身旁坐了下來。
聿帝將手中的信箋仔細疊好放在一旁,抬頭看着宋清歡精緻的容顏,心中慨嘆良多。
這幾年,自己這個女兒,着實給了自己太大的驚喜。
他拉過宋清歡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阿綰,你當真決定要去宸國?」
宋清歡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她去宸國的原因,其實並不只替聿帝尋藥這一個。
——她想要變得更強大。
這些天來,她夜夜輾轉反側,不斷地思考着沈初寒與自己之間的問題。誠然,前世,沈初寒的性子太過偏執多疑,導致太沒有安全感,總想要完全掌握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允許自己同其他男人有任何接觸。
這樣的愛,太濃烈,卻又太沉重,沉重得讓人有些窒息。
可自己呢?自己又完全沒有錯麼?
她本就是性涼之人,十年的特工經歷,讓她着實厭倦了勾心鬥角每日緊繃着過日子的生活。所以前世,她選擇了自以為能平靜度日的方法:淡漠,疏離。
既不主動去強求什麼,也不主動去爭取什麼,只一味地息事寧人。
因為她的忍讓和不作為,最後和親涼國的那個人是她,最後孤立無援什麼後備都沒有的人也是她。如果當時,她能有哪怕一丁點的自己的勢力,而不是一味依靠沈初寒給她安排好的一切,那麼,哪怕周圍所有的人都與她為敵,她也還有幾分勝算殺出一條生路。
可是那個時候的她,已經被沈初寒保護得太好,他的寵溺,讓她喪失了該有的狼性。
所以,在那樣的情況下,本就患得患失的她,在遇到張揚艷烈的蘇嬈時,終於生了危機感。再加上君晚……現在想想,君晚對自己的那些乖巧那些體貼,大抵都是裝出來的吧。雖然不知道她為何要害自己,可是她的叛變,的確給了自己最致命的一擊。
永遠不要輕易相信他人,哪怕是身邊你以為最親近的人
宋清歡自嘲地笑笑。這個道理,她竟花了兩世才明白。
她雖然尚未理清自己該以何種姿態再面對沈初寒,但終於不用在愛恨交織的情感中痛苦度日,卻讓她有一種煥發新生的感覺。仿佛從這一刻起,才是她真正的重生。
那麼接下來,就讓她好好壯大自己的力量,親手了解那些前世讓自己痛苦的仇人吧!
所以,她邁出了去往宸國的第一步。
——如果她還同前世一樣,永遠待在後宮這一方狹小的天地,坐井觀天,她必然永遠也成不了氣候。
見她面露沉思之色,聿帝也不由陷入沉默。
他看着她那雙明媚的眼眸,有着杏仁般明媚的形狀。舞陽肖似阿璃,唯獨這雙眼,卻有不一樣的神韻。
阿璃的眼中,似乎總有着杏花微雨般的水潤迷濛,純粹溫雅。
而舞陽的眸底,卻總藏了幾分更多的堅韌和機敏。譬如現在,她眼中閃爍着的光芒,熠熠奪目,帶着迫人的氣勢,光彩流轉。
「舞陽不怕麼?」聿帝沉沉地問出了聲。忽然覺得,自己這個女兒,他似乎從未看透過。
宋清歡也收回心思,眼中光芒微熄,朝聿帝甜甜一笑道,「不怕。」長睫一斂,眼中似有水色盈盈,「兒臣,更怕父皇有什麼意外。」
聿帝一怔,忽的鼻子一酸,呆呆地看着眼前這個自己忽視了十幾年的女兒。
她……是自己和阿璃的孩子,是阿璃留給自己的唯一念想,自己卻晾了她這麼多年,如何對得起阿璃?更何況,她這顆拳拳的孝心,更讓自己自慚形穢。
這一刻,他只想千倍百倍地對她好,以求能彌補前十幾年對她的忽視。
宋清歡雖垂了頭,餘光卻是不動聲色地覷着聿帝。
見他情緒有幾分激動,眼中水光粼粼,心知如今父皇心中對自己除了欣慰,更對了難以言表的歉疚和疼愛。
這正是她想要的結果。
「舞陽,平心而論,朕當真不願意你去宸國。這一路山長水遠,萬一遇到些什麼威脅,讓朕如何……」他似有哽咽,終究沒有說下去。
宋清歡寬慰地笑笑,示意他不用擔心。
「父皇,兒臣也不瞞您。兒臣曾偷偷出宮,向武師學過一些基本的防身功夫,並沒有您想像中的那般弱不禁風。況且這一路過去,兒臣會扮作男裝,也會帶上武功高強的侍衛,一定不會有什麼事的,您就放心吧。」
見宋清歡意已決,聿帝既已答應,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沉沉點頭,千言萬語凝成一句話,「舞陽務必要保重,能不能拿到清元果是次要,但你答應朕,一定要平安歸來。」
宋清歡抿了抿唇,鄭重點頭,「兒臣答應父皇,一定會平安歸來。」
「好。」聿帝這才舒一口氣,又問,「那舞陽準備什麼時候啟程?」
宋清歡思考片刻,「五日之後。」
如今這宮裏早已沒有她眷戀的東西,還不如早點出發。
「這麼快?」聿帝微驚,「舞陽不需要準備準備麼?五日,未免太過倉促了些。」
宋清歡笑笑,「父皇,兒臣不過是去宸國遊山玩水一番,又有什麼好準備的呢?」說着,朝聿帝調皮地眨了眨眼。
聿帝很快反應過來,不由失笑。
宋清歡去聿國尋清元果一事,自不能聲張,萬一被人發覺,也只能用遊山玩水這個幌子了。見她這古靈精怪的模樣,仿佛只把自己當成最普通的父親一般,不由大感欣慰。
他的子女不少,可所有人對他的態度,似乎都是尊敬有餘,親近不足。宋清歡的表現,無疑讓他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然而,他雖同意了宋清歡的請求,但深究細節,此事還是有很多需要考慮的地方。
便說一條——
宋清歡此去宸國,短時間內定然回不來,那麼,她的行蹤該如何隱瞞?遊山玩水自然是對外的說辭,可宮中慣多人精,譬如皇后和平陽,又怎會相信這個藉口?
畢竟,好端端的,舞陽為何要去宸國遊玩?
照理皇后是一國之主,自己的身體狀況,他本不該瞞着皇后的。但魏家這幾年的行事,是越來越猖獗,竟隱隱有了不把自己放在眼裏的勢頭。若再知曉自己的身體情況,難免不會生出二心?
聿帝如此多疑的人,又怎會行這等鋌而走險之事?
「但是皇后和平陽那邊,該如何解釋?遊山玩水這個藉口在她們面前無疑太拙劣了些。」聿帝眉頭一皺,將心中的思慮說出。
皇后不喜舞陽不是一兩天的事了,不管是什麼藉口,必須足夠讓人信服。
聽到聿帝的話,宋清歡眼波微漾,抬頭看向他,眼底有幾分遲疑。這個問題,她來之前也想到了,並且想到了解決方法,只是……不知道聿帝願不願意配合。
抬眸看向聿帝,「父皇,兒臣倒有一個法子,只是需要您陪兒臣演一場戲,不知您願不願意?」
「演戲?說來聽聽。」聿帝不解。
宋清歡抿了抿唇,朝後退了退,鄭重其事地朝聿帝一禮,「父皇,兒臣這個法子,可能會對您有所冒犯,如果您覺得不妥,我們再商議。」
聿帝此時心中正為宋清歡的孝心而感動不已,聞言倒沒有多大的反應,點點頭,開口鼓勵道,「舞陽放心說吧,只要可行,朕一定配合。」
宋清歡笑笑,點一點頭,然後微微朝聿帝處傾了身子,在他耳旁低語了片刻。聽着聽着,聿帝的眉頭果然擰了起來,似有幾分意料之外。
宋清歡說完,又直了身子,等着聿帝的反應。
聿帝猶豫片刻,「眼下似乎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法子了,罷了,就這麼辦吧。」長長嘆一口氣,「只是要委屈你了。」
見他同意,宋清歡一喜,忙搖搖頭道,「不委屈,倒是難為父皇了。」、
聿帝抿了抿唇微微一笑,沒有再多說。
須臾,他開口又道,「你此次出行雖不可張揚,卻也不能掉以輕心。朕會幾名武功高強的羽林軍,一路暗中護送。」
聿帝一片好意,宋清歡也不好拒絕,遂點頭謝過。
「好了,你既然決定要五日後出發,朕也不多留你了。你好生下去準備,有什麼需要的,儘管來跟朕說。」聿帝細心地叮囑。
「是。」宋清歡謝過聿帝,出言告辭,「那兒臣便先回宮了,父皇務必保重身體。」
「去吧。」聿帝擺擺手。
宋清歡行過禮,帶着流月沉星緩緩出了宣室殿。
聿帝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嘆一口氣,看回手中的信箋。清雅的桃花箋散發着淡淡香氣,一如淡然出塵的阿璃,腦海中不由地浮現出那個女子的音容笑貌,有一瞬的神思恍惚。
這麼多年了,青璇夫人的離奇失蹤一直是他心中過不去的一道坎。
對於青璇夫人失蹤的原因,宮中眾人一直眾說紛紜。當然,傳得最多的,還是說青璇夫人拋棄了他,與別的男人跑了。
他知道這個傳聞實在很可笑,可剛開始失去她的時候,他的確懷疑過。青璇夫人妘璃的性子淡然,少有情緒外露的時候,就像一株空靈的雪蓮,在天地間靜靜地綻放。
他曾愛極了她這樣性子,可在她失蹤之後,卻又突然患得患失起來。
如果阿璃的淡,只是因為並不喜歡自己呢?
再加上眾人傳得有鼻子有眼的流言蜚語,他心中愈發焦躁多疑,甚至把這種不滿都遷怒到了舞陽身上。因為——看到舞陽,他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阿璃。
除了那張容顏,還有那清冷的性格。
後來,隨着時間的流逝,他終於退去當初的年少輕狂。這麼些年細細想來,直到現在才驚覺當時的想法有多麼可笑。
阿璃的性子雖然淡,但她對自己的感情,難道自己不清楚,還要去聽信旁人的讒言麼?一想到這麼多年來,自己竟對阿璃和自己唯一的骨肉不聞不問,他便十分自責。
只是,聿帝身上有着帝王慣有的通病,自大,多疑,以自我為中心。
他心中雖然對宋清歡感到愧疚,但始終拉不下面子去主動示好。比起宋清漪的乖巧懂事,宋清歡那樣執拗的性格,到底讓他不喜。
宋清羽和親兩國後,偶爾他也會想,若是舞陽這幾年沒有轉性。此次和親,他會不會最終還是選擇舞陽?
一別兩寬,再不相見。
自己再不用見到那張肖似阿璃的臉而痛苦,而舞陽,也不必在這宮裏因不受寵而過得壓抑。畢竟,在旁人看來,嫁去涼國為後又何嘗不失為一件好事?
甚至他潛意識裏也覺得,舞陽這樣的歸宿,對阿璃也能有了交代。
只是,幸好……幸好當初他沒有做出這個錯誤的決定。
如今的舞陽,孝順懂事,又聰慧機敏,讓他如何能捨得再讓她遠嫁?
思緒飄遠,一時間感慨良多。
目光再度落回手中的信箋上,沉沉嘆一口氣。
青璇夫人留給他的這信上,其實並沒有寫多少話。只有一句詩,幾行字。
詩曰: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字云:承麟,當你見到這封信時,我或許已經離開你很久很久了。我無法告訴你我離開的真實原因,但你相信,不管我身在何處,我對你的感情都不會改變。除了你,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綰了,承麟,答應我,如果阿綰有一天拿出了這封信,不管她所求是什麼,看在我們過往的份上,請你一定要答應她。
落款:阿璃。
阿璃,若你還在人世,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的對麼?
聿帝將信箋小心折好,拖着沉重的步伐,緩慢地走進了內殿。以往高大的身影,今日竟看起來有了幾分佝僂。
*
翌日。
宋清歡留了沉星和流月在瑤華宮,孤身一人,避開巡邏的羽林軍,悄悄潛到了未央宮。
未央宮前的光景還是一如既往的蕭索,殿前的那株桃樹早已花謝,只剩下光禿的枝椏向天際延展,站在樹底下抬頭,透過密密的樹枝,能看得見被分割得四分五裂的湛藍天空。
果然是秋高氣爽。
沒等多久,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
宋清歡緩緩轉身朝來人望去,嘴角勾出一抹笑意,「重錦姑姑,好久不見了。」
「殿下,好久不見。」重錦行到宋清歡跟前,也淺淺一笑。
「姑姑最近可好?」
重錦點頭,「奴婢每日還是老樣子,倒是殿下這段時間似乎很忙,奴婢便也沒來打擾您,還請殿下不要見怪。」
宋清歡不好意思地笑笑,「姑姑言重了,是我沒有抽時間來看看您。」
重錦也不欲與她爭出個孰是孰非,只笑笑,轉了話題,「殿下可覺得流月和沉星進步了不少?」
宋清歡點頭,笑着道,「真是多虧姑姑。如今,我這兩個左膀右臂是愈發合我心意了。」
「奴婢倒是沒有看錯她二人。肯吃苦,有天賦,還對殿下忠心耿耿。當然了,也是因為殿下待她們極好,她們才會這般忠於殿下。」
「流月和沉星在我心中,的確早已不是普通的婢女了,姑姑也是,你們都是我最寶貴的家人。」
重錦欣慰地抿了抿唇,眸光微閃,「不知殿下今日約奴婢出來,所為何事?」
宋清歡沉默一瞬,抬了頭,「姑姑,我……幾日後便要去宸國了。」
重錦微驚,「殿下怎的突然要去宸國?」
「我要去替父皇尋一味藥。」她並沒有說出自己要找的藥是清元果,因為重錦肯定知道清元果是什麼,定然知道這其中艱險重重。自己去意已決,又何必徒惹其擔心?
重錦皺了眉頭,似有不解,「什麼藥材?竟要殿下親自去尋?」
「藥材是其次,我只是想出宮走走,便同父皇提了這請求。」
「皇上同意了?」
宋清歡看她一眼,「我把母后的信箋給了父皇看。」
重錦沉默。殿下既然都拿出了夫人的信,看來的確是決心也定,遂沒有多勸,只叮囑道,「殿下務必要注意安全。」
「放心吧姑姑,我一定會平安回來的。」頓了頓,又道,「過幾日,宮裏可能會有關於我的流言傳出,不管大家說什麼,姑姑都不用放在心上。」
「殿下的意思是……?」
「那些流言,只是為了蒙蔽皇后和宋清漪而所施的障眼法,姑姑到時不予理會便是。」
重錦也聽出了她的意圖,點點頭不再多問。
宋清歡又同重錦交代了一些細節,告訴她自己四日後出發,讓她照顧好自己,諸如此類的話,這才依依不捨地同她惜別。
回了瑤華宮,已近午時。
宋清歡隨意送了些午膳,喚了流月和沉星進來問情況,「都準備得怎麼樣了?」
「回殿下的話,已經開始命人在暗中準備,三天之內絕對能準備妥當。」沉星應了。
宋清歡「嗯」一聲,「女裝不用帶多少,挑簡單樸素的,多帶男裝。這一路過去,怕是多半時間都要做男子打扮。你們的男子衣物,也記得準備好。」
「是。」兩人應了。
「療傷的良藥拜託鍾公公多去御藥房取一些,備着以防萬一。」頓了頓,起身走到梳妝枱前,將妝奩的最後一盒打開,拿出裏面一個小圓盒來。把玩了片刻,她神色如常地交給流月,「這是祛疤的膏藥,也帶上。」
流月接過,隱約覺得手中的圓盒有幾分眼熟,一時半會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貴重的珠寶首飾可以帶一些,金銀太打眼,銀票在宸國用不了。多帶些珠寶首飾,萬一錢不夠了,還能當掉應應急。」
流月和沉星一一應了。
「好了,我暫時想到這麼多,你們先下去好生準備,有什麼記起來的,我再同你們說。另外,宮裏的風聲,也該讓人放出去了。」
「是。時辰不早了,殿下可要傳膳了?」
宋清歡「嗯」一聲,「傳吧。用過膳,你們同我去一趟五皇兄宮裏。」
*
午後,風拂落葉,發出窸窣的聲響,秋意正濃。
五皇子宋暄的宮中,一切都靜悄悄的,只有院中宮女掃地發出的沙沙聲響。
這時,院子處的宮門忽地被人推開,有人走了進來。
掃地的宮女一瞧,忙放下手中掃帚迎了上來,朝來人一禮,「奴婢見過舞陽帝姬。」
宋清歡擺擺手,示意她不用多禮,四下一掃,問,「你們殿下可在?」
「殿下在殿中,請帝姬稍等片刻,奴婢這就去通稟。」宮女應了,忙快步朝正殿走去。
宋清歡看一眼空曠無人的四周,眼底閃過一絲無奈——五皇兄這裏,永遠這麼冷冷清清,絲毫不像一個皇子的宮殿。
想到前世他悽慘的拒絕,未免更加心疼。
正走神間,聽得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抬頭一看,是五皇兄親自迎了出來。
「歡兒!」宋暄腳步匆匆,神采飛揚,看着宋清歡的眸中俱是亮色。
「五皇兄。」宋清歡迎上去,給他行了個禮。
「歡兒裏面坐吧。」宋暄拱手一讓,將宋清歡請進了正殿。
正殿的擺設依舊樸素簡單,宋清歡隨意掃一眼,忍不住抱怨,「五皇兄,你好歹也是一國皇子,這殿裏的佈置,你不覺得太過簡單了些?還有,你這麼大一個宮殿,伺候的僕從也是少得可憐,我都說過好幾次了,你偏生不聽。」
宋暄不以為然地笑笑,「我習慣了。」
宋清歡卻不贊同,「話雖說這麼說,你既身為皇子,就要拿出些皇子的氣度威儀來,否則別人來了你宮裏,見這幅蕭條的模樣,心中愈發將你看清了去。」
宋暄不受寵,宮裏人本就慣會踩低捧高,他再這麼「清貧」,只會讓人覺得他連個皇子基本的地位都沒有了,難免愈發對其不恭。
她雖說過好幾次,但宋暄的心思壓根不在這個上面,每次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好好,我知道了。」宋暄又是滿口應下。
宋清歡無奈,不由嘆一口氣。就這樣毫無功利之心的宋暄,就算當真坐上那個位子了,又如何坐得穩?到時還不是落得跟前世同樣的下場。
她皺一皺眉,剛要接着說,宋暄卻笑着搶過她的話頭,「好了歡兒,你好不容易來我宮裏一次,難道就是來數落我來了。」
宋清歡睨他一眼,只得咽下了還想勸阻的話,「算了算了,反正我說再多次你也不會改,我就懶得自找煩惱了。」
宋暄笑得明媚,「放心吧歡兒,我一定改,你下次來,一定會發現不一樣的。」
「希望如此吧。」宋清歡嘆口氣。
「歡兒今日過來,是單純地來看看我呢?還是有事同我說?」見她語氣有些低落,宋暄忙說起了忙的話題。
「自然是來看五皇兄的啦。」宋清歡調皮地笑笑,一頓,又道,「不過,也是有事要同五皇兄說啦。」
「歡兒果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宋暄打趣,「說吧,什麼事?」
「五皇兄,過幾日我要偷偷啟程去宸國。」
「什麼?」宋暄一驚,正在給她倒茶的手也僵在半空,不可置信地望向她,「好好的,可是突然出什麼事了?」宋暄不由疑惑。
「不是。」宋清歡搖頭,「我要去宸國為父皇找一味藥。」
「什麼藥?」
「之前父皇中毒,還有些餘毒未清,便是解體內餘毒的藥。」
宋暄皺了眉頭,「為何要叫你去?」照理,歡兒是一國帝姬,這種長途跋涉求藥的事,怎麼會輪到她頭上?
「是我主動要求的。」宋清歡忙解釋。
「為何?」宋暄這些就更不懂了。
宋清歡嘆氣,「我知道,五皇兄向來不屑向父皇做些邀寵之事。但我們既生在皇家,有些事情,不是我們不想做就可以不做的。如果此次我能成功從宸國取回藥,在父皇心中的地位自然會提升。我們兩人若有一人能在父皇面前說上話,那也是好的。」
宋暄眸色暗了暗,「對不起歡兒,讓你替我操心了。」
宋清歡忙擺擺手,「五皇兄快別說這話,你我雖非一母所生,但你待我的好我都看在眼裏,又哪裏還分什麼你我?五皇兄這就見外了。」
宋暄仍有些不好意思,微垂了眸,語氣沉沉,「歡兒如此努力,我着實不該這般任性,你放心,日後,我會好好在父皇面前表現的。」
見他鄭重其事,宋清歡不免也舒口氣。她不要求宋暄有宋懿那樣的野心,但若是能稍微向父皇示示好,也不至於在宮中毫無地位。
「那就好。」她欣慰地笑笑。
「歡兒什麼時候啟程?」宋暄說回方才的話題。
「五日後。」
「這麼快?」宋暄不免也吃了一驚,沉默一瞬,堅定地抬了頭,「我同你一起去。」
宋清歡微怔,很快開口,「我此去宸國,是暗中進行,人多了也不大好。更何況,你我若同時失蹤,定會引起旁人懷疑。」
宋暄這才沒有再堅持。
宋清歡寬慰了兩句,又道,「不過,我去宸國之事,還請五皇兄務必保密。旁人若問起,你只說不知。另外,為了不讓皇后和平陽她們產生懷疑,我會請父皇配合我演一齣戲。我怕你到時候當真,所以特意先來給你打聲招呼。」
「什麼戲?」宋暄有些不放心。
「五皇兄不必擔心,不過是為了掩蓋我行蹤而鬧出的一些事罷了,左右你當做毫不知情便是。」
「那好吧。」
「我不在宮裏的這段日子,五皇兄好好照顧自己。」宋清歡殷切囑咐。
宋暄哭笑不得,「歡兒,我在宮裏頭能有什麼事?倒是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注意安全,千萬不能出什麼事。不管什麼情況下,務必要以自己的性命為重。」說到後面,神情愈發嚴肅。
說着說着,聲音漸低,情緒有些低落,「歡兒身為帝姬,本該一身順遂,無憂無慮才是,卻偏偏有這麼多事要你操心……」
「五皇兄,你不用擔心了。我倒是覺得挺好的,還能去外面走走看看呢。」宋清歡故作輕快,不願意讓宋暄想太多。
宋暄一揚眉頭,「這話倒確實不假。這大陸四國,河山大好,成日囿於這一方狹小的天地,實在是讓人沮喪得很。」
「五皇兄也不必沮喪,日後你定會有機會去到所有自己想去的地方的。」
「但願吧。」宋暄應了,眸底神色微沉。
兩人又聊了些旁的事,直聊到夕陽落山,宋清歡才依依不捨地同他告了別。
走出好遠,仍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後頭,夕陽的餘暉下,雕樑畫棟的宮殿被染上一層金色,熠熠生輝。這樣的景色,亦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
又過了一日,皇后正在長樂宮中喝茶,忽然有小宮女慌慌張張地闖了進來,口中大呼,「娘娘,娘娘,不好了!」
皇后正想着心思,忽然聽得這一聲大叫,手一抖,手中的茶盞便掉落在地,碎成幾瓣,滾燙的茶水濺了出來,唬得她飛快地將腳一收。好在她動作敏捷,倒並未燙傷什麼。
臉色一沉,冰冷的眼刀子朝來人剜去。
身旁伺候的璇璣和琉璃一見,也嚇了一跳。琉璃忙吩咐人上前將地上的碎片收拾乾淨,璇璣則走到那站在殿中上氣不接下氣的宮女面前,一個巴掌甩了過去,口中厲聲道,「咋咋呼呼什麼?衝撞了娘娘你擔得起嗎?」
那小宮女雙腿一軟,忙跪倒在地,「娘娘贖罪,娘娘贖罪。」
皇后冷冷地看向她,眸色沉厲,「什麼事?!」
「娘娘,舞陽帝姬……舞陽帝姬在宣室殿同皇上吵起來了。」宮女抖抖索索道。
「什麼?」皇后一驚,坐直了身體看向她,「說詳細些,發生了什麼?」
「奴婢不知。」小宮女戰戰兢兢地搖了搖頭。她本來就是個跑腿的,宣室殿發生了什麼,她怎麼知道?
皇后臉色又是一沉。
璇璣見狀,忙開口道,「娘娘,這個小宮女,怕也只是來報信的。想是您派去盯着帝姬的人有了消息,這才遣了她來送信,依奴婢看,您不如親自去宣室殿走一遭探探情況。」
她知道皇后一直把舞陽帝姬視作眼中釘,前些日子舞陽帝姬愈發得寵,皇后難免心焦。這會子突然出了這檔子事,皇后哪裏不好奇,故而她這個提議,正中皇后下懷。
皇后起身理了理裙擺,看一眼璇璣和琉璃,「走,去看看。」
到了宣室殿,果然感到氣氛有些不一般。剛走進殿內,便聽見聿帝氣憤的聲音傳來,「來人!傳朕執意,舞陽帝姬目無尊長,出言頂撞,德行有虧,罰其去水月庵中思過兩月,兩個月期間不得下山,知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為止。」
水月庵是城郊西山上的皇家尼姑庵,為皇族女子修行之處,不過地處深山,條件自然清貧,並不是什麼好去處。
皇后愈發心驚,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讓聿帝如此勃然大怒,忙匆匆進了殿。
一進去,就看到宋清歡跪在地上,頭低垂,一臉灰敗的模樣。
聿帝站在上首,怒氣沖沖,仍未消氣。
瞟一眼皇后,並未搭理,只大聲又道,「還不快來人將舞陽帝姬拖下去?!」
有內侍應聲而入,架着宋清歡出了宣室殿。
皇后瞟一眼狼狽的宋清歡,心底閃過一絲快感,眸光一轉,忙上前寬慰道,「皇上您消消氣,不知舞陽怎麼惹您生氣了?」
聿帝睨她一眼,「皇后怎麼來了?這裏沒你什麼事,回去吧。」說着,將衣袖一拂,竟徑直進了內殿。
鍾懷朝她歉意地笑笑,也跟着進了去。
皇后心中恨恨,臉色一陰,哪裏還有臉在這待着,灰溜溜地回宮了。
不過,她很快派人查清楚發生了什麼。
原來,昨夜聿帝竟臨幸了宋清歡宮中的一名宮女,而且那宮女,據說還有兩份肖似青璇夫人。宋清歡今早得知,氣憤不過,大鬧了宣室殿。
聿帝被落了面子,這才怒氣沖沖地頒了那道旨意。
皇后隱約覺得有幾分不對勁,可她派去跟蹤的人親眼見到宋清歡帶着行李和貼身女婢上了西山,這才放下心來,一顆大石頭落了地。
卻不想,宋清歡上山後,又連夜偷偷下了山,在客棧里投宿了一夜,天剛剛蒙蒙亮時便出了城。
清晨的薄霧中,一輛馬車飛快朝城郊的碼頭處駛去。
建安與洛城之間有一條河流聯通,稱瀾江,水路交通十分便捷,所以宋清歡決定先走水路。
到了城郊的碼頭處,才發現時辰雖早,碼頭處已聚集了不少人,都是要坐船前往下一個城鎮的商人和百姓。
宋清歡混在人群中,帶着喬裝打扮的流月和沉星,以及聿帝派給她的兩個羽林軍,跟在眾人身後排隊上船。
每隻船其實不算大,粗略一掃,大概也只能容十幾個人。但好在船隻很多,這隻船一走,下一隻船很快就來了,所以並未等多久就輪到了他們。
宋清歡帶着眾人上了船,才發現這船艙的左側角落裏已經坐了兩個人,做農民打扮,身旁還有一些堆放整齊的貨物。
她們一上了船,船頓時便滿了。
船老大制止了後面還想上船的人,解開固定在岸邊的繩索,示意宋清歡等人找了個位置坐好。
宋清歡應了,招呼着那兩個羽林軍坐下,自己也帶着流月和沉星席地坐了下來。
她眸色沉沉,打量了對面那兩人幾眼,不知為何,心頭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縈繞。打量了片刻,那兩人卻一直沒有抬頭,只抱臂坐在角落,一言不發。
宋清歡心頭的不安感愈甚。
忽然,她瞟到那人露在外面的手,淨白無暇,沒有一絲勞作的痕跡。
她一驚,從腰際的鞭把中抽出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那人刺去。
那人卻將匕首就勢撥開,頭一抬,露出一張足以魅惑眾生的臉來,朝宋清歡一笑,聲音沉涼,「阿綰,我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