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復得會讓人更加難以割捨。
那很危險。
會讓人……失去理智。
摺扇如燕尾攤開,薄紙下的三十二張牙牌斷了一半,牙牌頂上的渡光研潤光華,扇骨上的花紋窮盡細緻。解鋒鏑在看見它的第一眼就是這般認為——它就該如此精巧,讓人越看越喜歡。
一如白衣君子,非是見獵心喜,而作青山萬重,察言觀色之下,不能自已。
得一知己,死可無恨。
可他要的不止於知己,素還真活了數百年,要說知己,其實不少,葉小釵、屈世途、一頁書,他的幾個結拜兄弟,他們都是知己。
他得了不止一知己,早已生死無悔,但有些情感,就算是知己,也不能理解和給予的。
可是。
他不願意。
解鋒鏑指尖在荷葉邊拂過,神情一時柔情似水,一時又肅然冰冷,最終只剩失了力的苦笑。
屈世途看起來要被他氣吐血了,「你……你真的是素還真嗎?怎麼這麼遲鈍?這扇子他就算從你手中搶不走,但要毀掉很難嗎?既然不曾毀掉,那就是有意的!」
「好友,」解鋒鏑低下頭,「你可知艷文從沒叫過我『解鋒鏑』。」
屈世途事後回想起來,總覺得說出這句話的解鋒鏑在情緒低落之下,還有股子隱藏極深的委屈,奈何當時沒注意到。
此刻的屈世途只覺火氣上沖,「不過是個名字罷了,你又何必自囿於此?」
名字只是個代號,他當然知道,可代號用來做什麼呢?
對解鋒鏑來說,只是用來提醒旁人自己記憶未復,與全盛時期的「素還真」尚有差距。而對史艷文呢?他開口閉口都是素還真,在自己面前如此,在別人面前也沒有絲毫不同,可他是用來提醒自己的。
提醒自己記住素還真這個人,記住從不動城離開的那個夜晚。
史艷文何等敏銳,何等心胸,可就算如此,他也從沒喚過自己解鋒鏑,這代表了什麼?囿於符號的不是解鋒鏑,可正因為不是解鋒鏑,才更讓解鋒鏑倍感痛心。
「你倒是說句話啊!」屈世途在眉心打了個結,「你為何要將扇子留下?」
解鋒鏑不知該如何解釋,他也解釋不了,拿着摺扇的手小心翼翼不敢扣上。解鋒鏑一向穩重,然而穩重如他,幾乎也是用盡全力才壓制住了心中的躁動,只怕扣緊的手根本掌握不住力道,本就岌岌可危的信物從此便就真正粉身碎骨了。
「……他本不願意給我,我巧取了來,又有什麼意義?」
屈世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以為你做得少了?」
解鋒鏑表情豁然大變,右腳驀然向前,「你知道?是只有你知道還是不動城所有人都知道?」
屈世途是素還真的知己,能成為素還真知己的人,從來都沒有愚笨的,何況解鋒鏑的反應即便是個傻子也能看出問題來。
他反應很快,剎那的怔愣還沒來得及展現就消失在眼眸深處,他看了眼素續緣,像是要說什麼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的事情,暗示青年遠離。
素續緣默不作聲,走之前從解鋒鏑手中取回了摺扇,以防解鋒鏑一不小心將它毀去,解鋒鏑臉色更差。
屈世途故意停了一會兒,也不去看解鋒鏑的臉色,慢慢轉過身,而後嘆息。
「……你果然知道?」
屈世途不急不緩地點了個頭。
解鋒鏑臉色刷白,仿佛血液也凍結了,「……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大家,各有猜測吧。」
巧奪、不動城、不可為外人道,能讓解鋒鏑慌亂到臉色大變,還與史艷文有關。
還能是什麼?
試想當日素還真與史艷文相處還頗為和樂,唯一的變故怕就是發生弦首去不動城那夜。
據後來弦首所言,那一夜是因為素還真隱瞞之事被聚魂莊捅破,史艷文回來質問,異識附體的素還真自然回答不上來,史艷文見他態度敷衍顧左右而言他,一怒之下大打出手,奈何受傷不敵,所以殿內才會有血跡。
也正是因為素還真傷了他,史艷文才會察覺素還真身上的異常。
這個說法表面看起來似乎沒什麼問題,屈世途也沒辦法從那被弦首毀得亂七八糟的地方查出什麼線索。
但,行事作風未免也太不像史艷文了。
不就是兩個人發生了些口角,再不過是打了一架,史艷文就算是因為聚魂莊之事氣上加氣,也不至於會因泄憤而毀去偌大偏殿吧?
當日史艷文初出不動城就遇上卻塵思被圍攻一事,臨危不懼,瞬間就反應過來使了一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多虧於此,蹈足鶴白丁後來才得以擺脫異識歸隱山林,可說是剛出門就立了一大功。
這樣精明的人,說句難聽的,回去九界的方法還掌握在素還真手上,只要他不是完全失去理智,也該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
定是異識附體的素還真,做了什麼出格的事,逼得他怒火燒心,理智大失。
史艷文現在肯跟在解鋒鏑身邊隱忍不發,除了報一頁書恩德,恐怕也有兩三分受制於此的緣由。所以比起他們這些人來說,史艷文應該更迫切地想幫助解鋒鏑恢復記憶。
想到這裏,屈世途不由得再次一嘆,解鋒鏑所說的「巧取」,他還的確是沒有少做,屈世途沒有冤枉他。
可惜事已成定局,只能祁望來日補救了。
屈世途側身斜視,解鋒鏑那張清秀俊美的臉上好似油鹽醬醋打翻了,少見的無措讓他看起來有幾分可憐。
「……續緣應該跟你說過戮世摩羅的事情了吧?」
「……」
「你終要恢復記憶,也終要將真相告訴他,現下多了個戮世摩羅,就算有朝一日他自己不願意回去了,也要為自己的親人考慮,你再將這件信物還給他,便是默認彼此終會無緣,日後更是沒有挽留的理由。你!你……你辛辛苦苦割裂記憶陪他十年,就這樣讓他走了,真能甘心?」
話至此處,屈世途已是無奈了。
史艷文記憶封印的十年,識海一直有素還真留下的記憶作伴,十年,就算僅僅是一段記憶,十年來只陪伴一個人,萌生的感情也足夠讓人心驚了。
而這段裹帶充沛情感的記憶,卻在不足三天的時間裏,全數注入到了素還真本體。
正因濃烈情感乍回,素還真神識受到影響,才會在重陽之日、在那草亭之中,做出那等意亂情迷之事。
可史艷文不同,史艷文在那十年裏從未知曉素還真的存在,又怎麼會對一個不存在的人投注感情?大夢初醒,漫說意亂情迷,連個心動都沒有,出口就是一個「絕」字。
情多情薄,可見分曉。
所以屈世途才會多番暗示不動城之人「找尋適當的時機」對史艷文「旁敲側擊」。
奈何解鋒鏑此刻心亂,記憶未復,就算記憶恢復,也未必會理解他的這番苦心。當此之時,解鋒鏑只對「某件事」的「眾所周知」感到無所適從。
無論男女,都受不得那種屈辱,何況史艷文之傲骨?
「不甘心又如何?」解鋒鏑道,「難道你要解某將他鎖起來嗎?」
屈世途一口老血差點噴了出來,猛轉過身,「魔吞不動城又不是山賊窩,還能讓你弄個壓寨相公回來嗎?!只是叫你利用機會!機會!難不成你還真成了個孩子?連最簡單的日久情深的道理都不懂?」
兒女心事老人劫啊。
屈世途咽下怒氣,儘量平心靜氣道,「再者說了,你莫不是忘了聚魂莊還有個疑點未清?他流落苦境最重要的一環是由你經手,上次你們兩相受難互不能顧及,今次,你還想由他一個人赴險嗎?」
解鋒鏑深深看了一眼屈世途,「……挾恩索求,與趁火打劫無異。」
屈世途臉頰抽動,突然沉默了下來。
解鋒鏑的狀況不對,他這好說歹說,解鋒鏑卻始終對史艷文之事避而遠之,看樣子竟是要從今以後與史艷文保持距離一樣。
看來不下猛藥不行了。
「……有件事,我本打算等你恢復記憶再告訴你,但現下是不得不跟你說了。」
在這個時候要說的事,必然是可以扭轉乾坤的事。
解鋒鏑不大想聽。
他自認沒有資格去留住艷文了,他想起了雪山上,他伸手去碰史艷文的腳腕,史艷文卻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成了他的噩夢,沒日沒夜的糾纏,要想史艷文過得好一點,就只能保持距離。
屈世途不管這些,話題一轉,星星之火徑自拋進了解鋒鏑的心裏,全然不管將來會產生什麼難以挽回的後果,「聚魂莊為何會在苦境變得不人不鬼,為天道壓制?」
解鋒鏑目光忽閃,意味不明的情緒在胸口,「他們滿身異界氣息,受天道壓制,苦境不容,但艷文可以。」
「他可以是因為你將自己的記憶封印在了他體內!因而也算有了這個世界的氣息,」屈世途嘆息,他現在確定,解鋒鏑的狀態有七八分不對了,「現在的他,全身上下哪裏還有九界的氣息?他若回去,下場,還用得着我詳述嗎?」
解鋒鏑暗沉沉的眼睛似有火苗燃燒,灼得身體滾燙,沉寂的心再次跳動,可想起夢中所見,蠢蠢欲動的心再度冷了下去,「就算如此,他也未必會想和我在一起。」
屈世途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似要將他的腦袋撕開,看看他腦袋是不是壞掉了。
這莫名其妙的為何就是對自己毫無信心了?就想放棄了?
他了解面前的這個人,若他真的決定要放棄,那十之八九就真的是放棄了。在這一點上,他也和史艷文同樣的倔強而決絕。
所以,最好將這個想法扼殺在搖籃里。
「我且問你,北域雪山萬里,為何你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他?」
解鋒鏑愣住。
屈世途繼續追問,「是有人告訴過你路線,還是冥冥中有什麼東西牽引着你去?」
「……你想說什麼?」
他想說很多,但很多都不能說。
屈世途糾結地捏着眉心,話到嘴邊留一半,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解鋒鏑……我只能說,你不能放棄他,你要是放棄他,就相當於……相當於這個世界放棄了他。」
這話說得太奇怪了。
就算解鋒鏑狀態失調,也能察覺太奇怪了,他的眼神變了變,變得晦暗而危險,溫潤的容顏陡然多了幾分深不可測,「好友,話不能只說一半,否則將來定會後患無窮。」
屈世途暗暗後悔,他當然知道這話不能說,但是解鋒鏑要做的事太令人心驚了。
史艷文如今的情況與天運造化響和景從,偏又立了那麼個見着知着的誓言,打了個讓所有人都嘆服的主意,解鋒鏑若真跟他保持距離,豈不正中史艷文的下懷?
「這……人人都說日久見人心,」屈世途鎮定地將話題又繞回了原地,「總之,那扇子補好後你還是自己收着,以後也不必還給史艷文了。」
解鋒鏑盯着他不說話。
屈世途面露難色,蒼然鬚髮在手間一拂,接着訕笑,「說起來,我們這兒聊了大半個時辰,續緣也等了好一會兒,你……」
他話還沒說完,遠遠地猝然傳來一聲冷笑。
身帶魔氣的青年第一次出現在解鋒鏑面前,他從頭上掠過,扔下一把摺扇。
他手上拿着破碎的扇子,似笑非笑。
「喂,苦境中原大聖人素還真是吧?」青年支着腦袋,嘴角揚起滿帶惡意的邪笑,「是這樣,就在半刻鐘前,本尊在前方一里左右的地方綁架了你摔進泥坑的寶貝兒子,來此做個小小的交易。」
……
是佛力驚醒了沉眠在深意識里的史艷文,意識徹底清醒時,夢境裏早沒有解鋒鏑的氣息。
驚愕於佛者的入夢,史艷文勉強睜開眼,幽幽看了眼佛珠便又躺了回去。
風清雲散,蘆葦纏綿。
白雲般的軟煙羅輕輕拂動,屏息片刻,史艷文抬起了眼帘,蹇簾步出。
江心雲迷霧鎖,草廬水榭邊,丈長蓮花座中,佛者端坐,姿態輕鬆,從容不迫的倒影在水波中晃蕩開來。
「這是我與兄長離開不動城後的第一個落腳之地,」史艷文白衣黑髮仿佛弱冠,可眼神卻和那身的氣質全然不同,是與之截然的滄桑年華,「艷文有幸在此盤桓數日,未知是哪位先賢留下的居所,前輩可知?」
佛者看了他手上的東西一眼,並未言語。
史艷文忙擱下手行禮,「因是暫借居所,故而有些在意,只是那幾日艷文喜靜,不曾與兄長探問。前輩若是不知,不用為難。」
佛者不是為難,只是有些疑惑。
「這不是你的夢。」
「前輩明見,」史艷文笑了笑,看着佛者盤坐的身影,心裏也逐漸平靜了下來,「這是艷文意識里的方寸空間,前輩雖然佛法高深,心中有佛地,處處是蓮台,靈珠亦為須彌芥子海納百川,不會介意行坐何地。但艷文身為後生晚輩,自該為前輩思慮,還望前輩笑納。」
「『心中有佛地,處處是蓮台』,」佛者的聲音在如浪排空而來,史艷文聽到了一聲柔和的輕笑,佛者抬手,「不必多禮,坐。」
史艷文盤膝坐下。
「左足置於右足之上。」
「啊?」
「心細、息細、樂受。」
「是。」
「不取於相,如如不動。」
「……多謝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