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冷,終有盡頭。
史艷文的冬日持續了十一年。
終於,要有個盡頭了。
雷電幾乎是在瞬間暴擊而下,差一步就要擊中從麒麟身上下來的屈世途。
「我嘞……」跟隨左麒麟同時落地的秦假仙不由驚叫一聲,「偷襲!這是偷襲!」
素續緣扶着屈世途苦笑,「幽界作風,不是一向如此嗎?」
秦假仙咧嘴樂了,「你跟他們不對盤啊?」
當然不對盤,素續緣嘆氣,他才剛在不動城待了不到一天就被幽界大舉進攻,怎麼可能對盤?
秦假仙回神後也覺自己問得白痴了些,忙不迭擺手,「算了算了,不說了,晦氣。」
雨聲漸大,魔氛漸近。
屈世途喘了口氣,抬頭看看天空,重雲滾滾,雲層里好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他搖搖頭,有些奇怪,「解鋒鏑怎麼還沒出來?」
素續緣斂眉,「爹親也許是被什麼人給絆住了吧。」
屈世途:「……」哎呀?
秦假仙:「……」好酸。
無人說話,兩頭麒麟左右看了看揚起前足對着上方瀑布一吼,幾人下意識看去,紛紛愣住。
「解、解鋒鏑?」
「爹親?」
「續緣,」解鋒鏑踩着一腳的淤泥在幾人面前站定,眼睛上下打量他,素續緣雖然不擅武力,但區區避雨之法還是懂得的,此刻看起來遠沒有解鋒鏑狼狽,讓解鋒鏑緊繃的心稍稍有了瞬間的鬆動,「到屋裏去,雨停之前,不要出來。」
苦境下過的雨不少,可沒有哪場雨,能把素還真淋成這般狼狽過,就算他現在是解鋒鏑。
只有雨水打進眼裏才會有那樣一雙紅腫脹眼睛,只有被狂風侵蝕過才會有那樣蒼白的顏色,只有無聲悲慟過才會發出那樣沙啞的嗓音。
「爹親?你怎麼了?你……」素續緣臉色微變,就要上前。
「進去。」時間不多了。
他沒有責備的意思,只是擔憂,但似乎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素續緣扶住屈世途的手一松一馳,「……知道了。」
父子間如出一轍的言簡意賅,沒有半句贅言,可素續緣說完就走,也不見多少親密。解鋒鏑也沒在意,目光一直盯着遠方的烏雲,以及烏雲中逐漸凝結而成的漆黑漩渦。
秦假仙在解鋒鏑面前揚揚手,本想說什麼,奈何解鋒鏑一個眼神都沒分給他,也只好訕笑着去了小屋。
雷聲獸吼交織中,唯一得到了安詳的人大約就只有史艷文了。
至少在剛進屋的一行人當中,沒有人覺得自己能比史艷文還要悠閒的了,這麼大的殺氣和寒意都不見動靜。
素續緣在門口躊躇片刻,還是撇下觀戰的兩人走近了屋內,他不是不擔心解鋒鏑,只是按現在的情況來看,若真有危險,他們扯後腿的可能比幫忙的可能要大很多,還不如叫醒史艷文有用。
——你艷文叔叔也有幾個孩子,日後或許再無見面之日,你有機會,可以多陪陪他。
「『多陪陪他』?」素續緣看了看窗口兩個快要翻出去的長輩,又聽了聽外邊天崩地裂的轟隆聲,捏着拳頭輕咳,「既然是要『多陪陪』,那總是要身體接觸的吧?」
所以,伸手碰一碰,也是沒關係的吧?
側身擋住可能觸及的視線,素續緣慢慢伸出手,在史艷文鼻尖輕碰,然後沿着側頰往下……
心虛地落在了喉結上。
軟骨突出明顯,下頜的線條到鎖骨的線條也很好看。
無奈捂臉,素續緣嘆口氣,「所以,續緣是不可能再有個弟弟妹妹了是吧?」
「噗,」突如其來的壓抑笑聲炸開,一隻手搭在了素續緣的肩上,「續緣啊,從某種程度上說,你也許已經見過你的弟弟了,雖然氣氛不是很好。」
秦假仙從旁邊鑽出個頭,光明正大打量着熟睡的人,調侃般問,「所以你到底是想要弟弟還是妹妹啊?」
素續緣動作僵住,霎時間面紅耳赤,尷尬不已地放下了手,「兩位叔伯不是在關注戰場嗎?」
屈世途笑了笑,「放心吧,雨下了這麼久,幽界仍未有人出現,威嚇造勢多是為取得談判先機,他們……許是有所求,打不起來。」
素續緣皺眉,「昨日才到不動城大鬧,今日便用這種方式來『求』爹親?」
「誰知道呢?」秦假仙道,「我看八成也是和昨天的事有關。」
「對了,」素續緣突然反應了過來,「秦假仙叔叔不是待在天涯半枯嗎?為何也來到此地?」
秦假仙指指外面,「來找他,解鋒鏑與枯半身約定過,從北域回來後便要去天涯半窟一趟,誰知兩天了也不見蹤影,就叫我出來找他。」
「可是爹親現在……」
閃電越來越近,有腳步聲忽近忽遠,雨水裏的殺氣越見冰冷,天月勾峰的結界在雨滴碰撞下,動盪不穩。
解鋒鏑現下是走不開身了。
「閣下若是有要事相商,現身便可,不必行此多餘之事,擾人清夢。」
解鋒鏑目光直視前方,雨勢藏住了來人的行跡,他一時也辨不仔細,但遠方峰頂處虎視眈眈的壓陣之人卻能看得清清楚楚。左麒麟扇了扇耳朵,在解鋒鏑的示意下離開了戰場,閃身出現在了小屋之上,與壓陣之人遙遙對視。
「威脅,並非談判正確之道,閣下若是毫無談判之誠意,大可退去,解某絕不阻攔。若否,還請說出來意,給彼此留有談話的餘地,我想閣下並非只為威嚇而來吧?」
當日神州崩亂,素還真粉身碎骨也怡然不懼,何談小小雷雨殺陣?
對方是正道砥柱素還真,來人當然不會小瞧,不過也不會作無謂的拖延。
但見一灰衣老者自林間出現,冷笑兩聲,「既然如此,我等便直言。魔流劍風之痕一體雙分,然生死一線盡系你手,幽界想要知道,不動城,是要他生,還是死?」
「當然是生!」
當初流星行亡故,風之痕之愛徒白衣劍少便成為劍狼的新任人選,然而幽界設計,白衣劍少身亡,獨幽界有解救之法,風之痕為救愛徒不得不入了幽界。這件事對不動城所有人來說都是一件心病,而以魔流劍之身亡於不動城,更是給了不動城一個重大的打擊。
那是同梵天同樣受他敬重的前輩,也曾為苦境和平出生入死,若非苦境動盪,他怎會受邀出世?
解鋒鏑努力忘記腦中纏繞不停的夢魘,「起死回生何其艱難,不知幽界有何條件?」
那人道,「此事慎重,魔主夔禺疆邀請閣下今夜子時,前往幽界詳談。」
「且慢,」虎狼之穴,雖是心甘情願赴會,但也不能過於魯莽,「幽界與風之痕前輩素無淵源,但卻連番算計,解某十分不解,幽界究竟是想真心復活魔流劍,還是想趁機……拔除不動城?」
「此事的確要緊,卻非是在下能夠告知。解鋒鏑,幽界對風之痕並無直接衝突,我們也並不想與不動城兩敗俱傷,但復活風之痕的機會只有一次,你只管說,是去,還是不去?」
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自然要去,」解鋒鏑靜靜地看着他,「解某會準時赴約,屆時還請容解某一觀魔流劍風之痕的狀況。」
「當然可以,」雨勢稍緩,老者慢慢後退,「那幽界今晚,就恭候大駕了,請。」
帶暗影消散於眼前,雨勢也終於停止。
雷雨之後,雲渦漸散。
天月勾峰流轉的氣息還是一如既往的令人心曠神怡,解鋒鏑深吸口氣,他回頭,看見小屋前憂心忡忡佇立的身影,青年手上還拿着一套嶄新的藍衣。
解鋒鏑對上他的視線,抱衣的青年立即垂下了頭。
風雨,停了。
……
「這件事,交給艷文吧。」
「交給他?!」秦假仙把空蕩蕩的袖子糾成了一朵花,驚訝不已,「你不去天涯半窟了?」
解鋒鏑搖頭,「我要先去不動城,將古原爭霸及一頁書、魔流劍風之痕復活之事略作交代,其後還要去一趟幽界。」若是能趁機將其捲入古原爭霸這攤渾水,利用古原爭霸亂流對幽界施壓,保證其不會在即將到來的合作中反咬一口則是最好。
而且,對不動城連連出手,解鋒鏑又豈能讓它安然無恙?
至於佛者梵天,史艷文的確比他更適合接手,單說史艷文那身毫無折損的功體,就比自己更能守住靈珠,還有那身氣運神能,更能使佛者魂魄不受惡念侵襲。
可屈世途並不如此認為。
他聽素續緣說過史艷文對不動城的排斥,也看見了史艷文異常的沉眠姿態,實在很擔心史艷文的自我行動能力。
若是他做到了,毫無疑問今後史艷文在苦境會添三分美名,若他做不到,很有可能就是兩個人魂歸輪迴。
「要不要找個人幫他?」屈世途頓了頓,「或者,送他些東西護身也好。」
解鋒鏑伸手理了理史艷文額前的白髮,將靈珠放進他懷中,「不必,我會讓左麒麟跟在他身邊,他想怎麼做,他需要什麼,都由他,都給他。好友便待在此地,幫我照顧好他,只有一件事需要記住。」
「什麼事?」
「在古原爭霸這場遊戲裏,我與艷文都有可能做出一些大家不理解的舉動,好友,請一定要相信我,相信他。」
屈世途嘆息,「你莫不是擔古原爭霸中暗流涌動,會使你身不由己?」
「算是吧,」解鋒鏑離開床邊,「我先和續緣去不動城,艷文若是醒了,秦假仙,就勞煩你帶他去天涯半窟了。」
「啊?這個……好吧,」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秦假仙也只能接受這個決定,雖然他現在還留在天涯半窟的那個小跟班不一定接受,他轉過頭看向屈世途。
屈世途正拿着把破碎的摺扇,粉荷碧葉,雅致可愛。
這把扇子原是屬於史艷文的,是屈世途親眼看着史艷文研墨畫下,所以在解鋒鏑第一次在他面前出現時,他比任何人都吃驚。
也比任何人都要明白這把扇子的含義,表情也更加凝重。
秦假仙好奇心被他的表情勾了起來,「這扇子不是解鋒鏑的嗎?沒想到他也有不小心丟東西的時候,嘖嘖,稀奇。」
「也許不是不小心,這兩個傻孩子……」屈世途刷地起身,飛一般衝出小屋,身手之靈活完全不像一個貌近花甲年愈數百的老人,「你在這裏等史艷文醒來,我出去一趟。」
「去哪兒?喂!」
秦假仙根本沒來得及伸手挽留,眼前跟一陣風飄過似的,自己來來回回在屋內屋外瞧了好一會兒,最後坐在門檻上直嘆氣,「至少告訴我他大概什麼時候醒啊!」
若他回頭,就能看見裏屋熟睡的白衣人正握着靈珠,神色複雜。
……
素續緣知道自己的父親有話要說,自己也有消息要告訴他,也許對解鋒鏑來說,還不是什麼好消息。
只是不知為何,他不想先開口,他等着解鋒鏑先開口,這個時間足足有半刻鐘。半刻鐘,與一盞茶的時間相仿,素續緣已經口乾舌燥了,哪怕他一個字都沒說過。
足夠不滿變成委屈了。
好在解鋒鏑沒讓這委屈發酵,他隱約察覺情緒低落的青年對他有哪裏不滿,當然這不滿並沒有對他帶來任何感傷,反而覺得青年的狀態……
很是可愛。
解鋒鏑在適當的時候停住了腳,這個時候無論是他,還是素續緣,都已經能夠釐清心裏駁雜的情緒,讓彼此平靜地對話了。
可惜素續緣根本沒察覺到解鋒鏑的動作,埋頭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解鋒鏑沉重的心情稍得緩解。
「續緣?」
素續緣終於從沉思中醒來,臉頰滾燙,小跑步回到了解鋒鏑面前,「爹親,續緣沒注意到爹親停下了,我剛剛在想事情,我……」
「沒關係,」解鋒鏑伸手,在他肩膀拍了兩下,青年慌張的狀態讓他忍不住莞爾一笑,「續緣在生爹親的氣嗎?」
素續緣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接,「……爹親,孩兒沒有生氣,那時本也太多時間磨蹭。」
「所以,還是生爹親的氣了,對嗎?」
「……」
此去魔吞不動城還有小半個時辰,解鋒鏑想了想,手心虛虛一握,那是個執扇的姿勢,可惜手心裏什麼都沒有。
「爹親的扇子呢?」
解鋒鏑搖頭,手肘微微上彎,「那扇子物歸原主了,願意挽着爹親走走嗎?」
素續緣愣了,「挽?」
「爹親年齡也不小了,讓常年不見的兒子挽挽手臂,不行嗎?」
「當然可以!」
素續緣眼睛發紅,一把纏住他的手臂,什麼不滿,什麼委屈,全都不重要了,爹親還是他的爹親,自己永遠都是他的兒子!
素還真的血緣至親只有他,這是多少個史艷文都及不上的,他永遠是素還真生命中最與眾不同的那一個。
不過一個動作而已,解鋒鏑眼裏盈滿笑意,「續緣近日在不動城玩得開心嗎?」
「開心,」素續緣緊緊摟着他的胳膊,「幾位前輩對續緣都很好,也會指導續緣武功,不過大多是些躲避的技巧,還有輕功方面。」
「那續緣最喜歡跟誰學?」
「嗯,道真雙秀的輕功大多配合了陣法,可攻可守,對續緣來說還是難了些。狂刀前輩的武功更傾向於進攻,赤龍影的路子變化無序,續緣還是喜歡葉叔叔的,雖然樸實無華,卻也更方便靈活。」
「可惜你葉叔叔的徒兒皓月光不在,否則以我兒的人緣,定然能與他相處愉快。」
「艷文叔叔帶走的那個孩子嗎?」
解鋒鏑失笑,「你也是個孩子,也好意思叫別人孩子?嗯?」
「我聽說葉叔叔收養他時,他也才十七八歲,續緣比他們大了將近十歲,叫聲『孩子』也不為過吧?」
「這麼自信?」解鋒鏑調笑道,「那什麼時候給爹親帶個真正的『孩子』回來?」
素續緣尷尬,「爹親……怎麼也說這些話了……」
「哦?」解鋒鏑認真看看他,「難道已經有叔伯給你介紹過了?」
「怎麼會!」天下子女都鮮少主動與父母談起過這個話題,非是不喜,最初還是因為羞澀,素續緣也不例外,「只是屈伯伯調侃了續緣兩句而已。」
「情愛至珍,有所牽絆是好事,但我兒續緣這麼優秀,為父倒着實是想不到兒媳該是如何模樣了。」
「爹親……」
「若是緣分到了,續緣可莫要瞞着爹親啊。」
「爹親!」
「害羞了?」
「爹親,你別笑話孩兒了……」素續緣腦筋一轉,反笑他,「倒是爹親,明明都有了意中人,也不告訴孩兒,還是孩兒自己打聽到的。」
解鋒鏑停下了腳步。
「爹親怎麼了?」
「續緣……已經不介意了嗎?」
介意?
不,從頭至尾都談不上介意,只是覺得不習慣。
素續緣嘆口氣,「史艷文很好,他能保護自己,也可以讓爹親放心,爹親好不容易才喜歡上一個人,孩兒理所應當也是喜歡的。」
「那如果,」解鋒鏑百感交集,「如果他恨爹親呢?」
素續緣微微錯愕。
什麼是恨?恨與愛相生相惜,但他們邁入的人生方向卻是截然不同。
他愣了愣,不刻間什麼話也說不出,解鋒鏑摸摸他的腦袋,似乎本就不打算從他這裏得到答案,又問了一個更加令他為難的問題。
「續緣,這傷口已復三分,不是昨日留下的吧?」
「……是。」
「傷你之人,爹親是否認識?」
素續緣心跳驟然加快,「爹親,真的想知道?」
「這件事,不准隱瞞爹親。」
「若是事關史艷文呢?」
「……就算事關史艷文。」
「爹親,」素續緣鬆開他的手肘,道,「傷我的那個人,認識史艷文,爹親,他眉目間色彩,和史艷文很相像。」
「……」
「爹親,他來自九界。」
「聚魂莊也來自九界,」解鋒鏑眸色一暗,聲音近乎於急切,「續緣何以肯定對方不是在欺騙你?」
素續緣睜大了雙眼,忽然伸出一隻手,在他耳邊一抓。
是把扇子。
沒有任何隱藏,破風聲連最普通的武者都能察覺到的扇子。
解鋒鏑卻一點沒發現。
兩人同怔,轉頭看向身後,正看見屈世途運使着他許久未用過的輕功,喘着粗氣從天而降,「素小子啊!你趕緊給我把這扇子拿回去!」
「……好友,你怎麼來了。」
屈世途看他從容淡定的面孔,頗為恨鐵不成鋼地跺了一腳地面,「你為何如此冷靜?」
冷靜?
素續緣握着扇子的手微微發顫,如果方才的解鋒鏑可以說是冷靜的話,那他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做慌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