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衣好把斑衣換。
照新渥、金花滿。
酌斗深深頻祝願。
夸幻之父在等消息,等山海奇觀的後續,也等史艷文。
他倒是沒想到史艷文還會為他擋箭,雖然從結果看,根本就是弄巧成拙。
如此愚笨行徑,夸幻之父理所應當會大怒才對,但他好像沒什麼怒氣,反而迫切地想知道史艷文現在到底死了沒。
出乎他意料的是,史艷文不僅沒死,反而還相當根骨強健。
「前輩。」
夸幻之父微訝:「你用了那力量?」
「哪裏,」史艷文笑了笑,「那力量用也是有限制的,這種程度的傷,要真用了,只怕艷文是要睡上大半年才能醒。其實那支箭看着兇險,但可能是針對前輩之故,所以對其他人反而沒有太多傷害,拿些上等丹藥服下便可痊癒。」
夸幻之父沉眸忖度,半晌,背過手:「半年?時間太長了。」對他來說。
半年後,山海奇觀都不知道被瓜分到什麼地步,他多年苦心收集,豈不盡為他人做嫁衣?
史艷文從善如流:「也有更快幫前輩恢復功體和傷勢的方法,最長只要二十餘日。」
「說。」
「此事,還需請解鋒鏑幫忙。」
「找他?」夸幻之父冷冷一笑,「這次救人,他倒是來得剛剛好。」
史艷文方才一臉正經,現在卻不得不露出些微妙的窘迫:「這個……艷文若是告訴前輩,前輩莫要笑話我才好。」
「哦?」夸幻之父眯了眯眼,「那便說來無妨。」
「他……」史艷文看向城牆下,眸中似飄了一片柔和的雲,「解鋒鏑見我許久未歸,所以便去山海奇觀找尋艷文,才恰好撞見那內外勾結之事。」
「擔心你?」夸幻之父不置可否,「解鋒鏑好友諸多,若人人都要他擔心,他還能忙得過來?」
史艷文心裏有些複雜,他覺得自己說得夠明顯了,但夸幻之父竟半點沒有領會道真意,他想了想,又道:「我和他的好友,不同。」
「哪裏不同?」
「更親密些?」
「更親密?」
「嗯,肌膚相親。」
夸幻之父頗具威嚴的臉上露出了精彩的震驚之色:「男人和……男人?」
「嗯,」史艷文笑得純良,「大愛無疆嘛。」
……
史艷文從城牆上下來時,收到了曖昧視線一二三四枚,以及友好微笑一二三四個。
他一路木着臉走到麒麟宮,按夸幻之父的話來說,給他一個報恩的機會。
解鋒鏑正襟危坐,拿着扇子在手中端詳,筆墨紙硯都擺在案上,半拉竹篾排在手邊,勾勒的山水畫將要成型,水韻雕琢的輪廓將遠不遠,模模糊糊地似能看見一處仙境樓閣,近處小橋流水人家,一葉扁舟隨波逐流,舟上一人,看不清臉,半盤着腿,腳尖在水面輕點,像靈蛇趟過一般,切斷了夕陽殘照。
墨跡未乾,史艷文已先搶過了摺扇。
「畫的什麼?」摺扇背面還什麼都沒有,隱隱約約能看見另一面的山水,「看起來有些熟悉。」
「那天,我正傷神。」
解鋒鏑擱下筆。
「傷神、欸!」
嶄新的摺扇差點落手,解鋒鏑伸出一隻手撈了起來,另一隻手卻纏住了史艷文的腰,身體稍仰,給懷裏的人讓出空間。
史艷文臉上一熱,飛快掃了眼大堂門口,史艷文皺眉道:「這裏雖然是你的宮殿,但並不是沒旁人來,你未免太大膽了!」
解鋒鏑笑了笑,眸子裏的顏色又深幾分,道:「我可以關門。」
史艷文不想順着這話題下去,也不從他腿上離開,只拿着扇子又問:「你剛剛說什麼傷神?」
解鋒鏑收緊手臂,下巴放在他的肩上,手心摩挲着他的臂膀,目光落在那片飄蕩無依的輕舟上。
「艷文知道,那個時候的我偶爾會神志不清,醒時看似遊刃有餘,渾噩的地方多少也會焦灼憂心,所以傷神,無奈之下,只好逗逗齊天變,看他活蹦亂跳的樣子,心情也會好上幾分。」
他頓了頓,又道:「那日天朗氣清,疏合有度,本該是曲水流觴的好日子,可惜三王作亂,人人自危,難得的好天氣竟無人欣賞,所論話題大多也是生死無常。偏此人面無懼色、散漫由心,一路順流而下,平和得緊。他坐在船尾,目光絲毫不見波瀾,仿佛世上的一切都不曾入眼入心。」
史艷文默了默,忽然記起了這畫上所畫的內容。
那是他從聚魂莊順流而出時,偶遇素還真的情景。
「為什麼要畫這個?」史艷文並不覺得這場景有什麼特殊,他那時愁容滿面,哪裏有值得紀念的地方?
「因為,它是開始。」
「開始?」
「那時素某見你身無長物,又多疏離,一路所行漫無目的,就像水面劃出的漣漪,眨眼無蹤,」解鋒鏑輕聲道,「看得久了,就動了心念,想留住些什麼。」
所以,真正想要「留住」這個人,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無論是因為靈魂里的熟悉,還是缺失記憶中的愧疚。
史艷文怔了一下,慢慢轉頭,藍色的眸子無限接近地看着解鋒鏑,包容中又帶着細微的笑意:「你跟蹤我?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笑意也漫上解鋒鏑的眼睛,他道:「從你第一次上岸開始。」
第一次上岸。
史艷文中途的確上過一次岸,卻因為聽見與人在說素還真的閒話而回了船上,而後過了半個多時辰,素還真才真正出現在他眼前。
「那隻小船十分輕快,偶爾還有艷文的內力助陣,半個時辰的路程也不短,」史艷文眨了下眼睛,「你……倒是有耐心。」
也很閒。
「對你,解某一向很有耐心。」
「哼,」史艷文輕笑,明知故問,「為何要畫這個?」
「一個月後,你就知道了。」
「一個月……」史艷文挪開視線,藏起眸中的遺憾,只想多看兩眼扇上的風景,「不過一把摺扇,時間太久了。」
「欸,要有耐心。」
解封鏑又提筆,筆尖在硯台邊上輾轉輕掃,又在水盤中沾了沾,摟緊他的腰,道:「拿好,把這一面畫完,我們就下去。」
「耐心,」史艷文不以為意,將摺扇拉開,還未成型的扇面拉成長方,脫離了桌案,還是穩穩噹噹的,他看着河面漸漸勾勒出的蓮華,笑問,「你可知道你身上的那邊扇子,我畫了多久?」
「不久,」解封鏑忍俊不禁,「恐怕還不足半個時辰,而且,才畫了一半。」
史艷文搖頭:「那時與屈世途談起九界,想起家鄉習俗,便信手一畫,本沒認真當回事,不過後來看它落入你手中,心中有些彆扭,不知不覺間,便真成了那麼回事。」
「如此說來,也算解某努力所得。」
「竊盜他人私物,還特意給它精裝雅飾,成了萬金難求之物,確實很『努力』。」
「哈,說來,你家鄉以摺扇定情,確實別有意趣味。」
「……這可不是用來定情的。」
「嗯?」筆尖稍停,解封鏑想了想,雕可蓮紋的筆頭挑着他臉頰,拋去深沉,目光清澈而期待,「那是何用?」
「你想罷,」史艷文順勢轉過頭,意味深長道,「通常,他是由男方家人,轉託紅娘交給女方的,女方若接受,便另畫一折回送男方。」
解封鏑看他許久,目光又有不同,多了些驚喜和遺憾,語調上揚:「看來,我要吃些虧了?」
「這種吃虧的機會可不多,」史艷文頓了頓,「我想從今以後,也不會有人和你一樣笨了。」
「……那艷文可要記住,切不可再隨便亂畫。」
「……果然很笨。」
沒認真,不代表隨便啊。
夸幻之父還在等消息,等山海奇觀的後續,也等史艷文。
不過心情略有不同。
畢竟山海奇觀的消息就擺在桌上,只待他拆開來看,史艷文就在不遠的麒麟宮,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上去將人抓下來。
可……
——肌膚之親。
萬一碰見尷尬的場景怎麼辦?別看他總是一副天大地大我最大的表情,但自認還是懂禮數知情義的好夸幻之父,雖然也對天地間禁錮個性的某些所謂「廉恥倫常」不屑一顧,也不否認世上有些男女莫辯之人,但畢竟還是心儀於女性,若是擅自闖入看見什麼衝擊信念之事……
故而雖在心底不滿,到底還是和其他人一樣坐着等待。
只不過其他人的視線交談中是頗多看不見的曖昧,但靜坐無言的他卻是寒氣四溢怒火中燒。
就在夸幻之父忍無可忍拍案而起時。
「前輩?」史艷文站在大堂門口問,「你這是怎麼了?」
他衣着完好,表情詫異,哪兒哪兒都是正常的,連身後的解封鏑都是一副剛從商討大事的狀態中出來還未調整好表情的樣子。
夸幻之父忘記自己功體全無,傷重如廢,拍在桌子上的手隱隱發麻,內心雖然翻天覆地地想掀了桌子,最終也只是將那隻發麻的手背在身後,保持高冷,神情自若道:「哼!」
史艷文同解封鏑交換了個眼神。
解封鏑率先進了堂內,道:「久等。」
夸幻之父本想說確實久等,但轉念一想,又若有所思地看向解封鏑:「挺快的。」
眾人愣了一下,明明知道臉上帶了面具,還是齊齊低頭。
史艷文則撫額,不讓人看見自己笑難自抑的表情,只是肩膀卻在輕顫。
解封鏑半點沒受起影響,這個時候順着夸幻之父的話走是下下之策,便道:「方才我與艷文商討助你恢復功體的方法,以艷文之能配上我的良藥,最多可將你的恢復實踐縮減至不到二十日,但這段時間不可受外界打擾,所以在此期間,你們便不能待在不動城,需另尋他處修養。」
談及自身,夸幻之父也不與他多加逶迤:「你已想好修養之所在?」
「是,」解封鏑道,「此地離不動城不遠,消息往來方便,若有意外也可及時馳援。」
「……你還真是盡心盡力啊。」夸幻之父眯了眯眼。
「慚愧,」解封鏑搖頭一嘆,「身為古原爭霸之持平監督,竟未能及早察覺圓公子內外勾結之心,是我行責不當,方有此噩,圓公子此舉實乃對解某的挑釁,忽視規則,存心不正,解某豈能坐視?何況解某受你大恩,也當知恩圖報。」
為情為義,都挑不出錯處來,只是那略有為尋釁氣怒不大像素還真之作風,不過夸幻之父看其一頭黑髮,想其或許是因「年輕」之故,又兼自己如今可助之力寥寥,就算心中存疑,也不得不當回「落虎」。
好在,史艷文跟他一起,還可當個把柄。
「如此甚好。」於是他道。
兩人話畢,赤龍影即將信件交給解封鏑,道:「這是玄武魄送回的消息。」
解封鏑點了點頭,取過來看,史艷文便趁機問:「卻塵思和金獅呢?」
銀豹道:「卻塵思收到妖市來信,先行下山,日後或許不會再來了。至於金獅,他有自己的事要辦。」
妖市。
說來,他和在妖市的蹈足還有個歸物之約,算算時間也只剩十來日。而夸幻之父大事未定,巧天工就未完全脫離危險,金獅應是去保護巧天工。
解封鏑將信看完,又遞給夸幻之父,道:「玉梁皇攻入山海奇觀,同圓公子爭搶珍寶,各得一半,幽界似只拿了一物,接下來,玉梁皇或許會針對圓公子,你的危險也會大大降低。」
夸幻之父正準備看信,聽見這句話立時舊火重燃,將信件震了個粉碎:「卬辛苦收藏累積的山海奇觀,豈容他們隨意瓜分!可惡!」
「生氣無用,不若先將身體養好,日後自有報仇之機。」
「哼!」夸幻之父冷哼一聲,拱起的眉峰蹙在一起,「我們何時動身前去休養之地?」
「自然是越快越好,」解封鏑看了眼史艷文,「若是不煩奔波,即刻便行。」
夸幻之父也看向史艷文:「你待如何?」
史艷文沒想到夸幻之父竟還想起要問他的意見,一時竟有些受寵若驚:「……艷文大約是不動城裏最閒的人,隨時都可動身。」
既然如此,何須多加耽擱?
夸幻之父最先走出了大堂,接着是解封鏑,史艷文看看堂內幾人,略傾身行禮,方才離開。
原無鄉莫名其妙地摘下了面具,看着那身白衣從門口消失,有些奇怪的感覺。
「我怎麼覺得史艷文像是在『告別』?」
赤龍影:「……他不就是在告別嗎?」
「不,」倦收天看着手中的面具道,「原無鄉的意思時,史艷文像是準備一去不反了。」
葉小釵搖頭,默默嘆息。
也許,這當真史艷文留給他們的,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