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不為己,多痛不已。
吾心為你,長樂無虞,是之不痛。
吾心若痛,皆為汝痛。
「你能打敗本尊,不是因為你有多強,而是因為本尊對你的退讓。利用本尊的關懷來傷害我,你就不覺得自己很傷人嗎?唉!本尊的心,好痛!非常痛!痛到快要昏過去了!」
「……別說得你我之間好像有深情厚誼,」素續緣一臉漠然,「難道你不覺得我傷得比你重?」
「哪裏?」
「心裏。」
「……別說的你我之間好像有深情厚誼一樣,謝謝。」
「我說你倆啊,」屈世途面色複雜,「就不能安靜些嗎?」
史仗義驚訝:「屈伯伯,小空還不夠安靜嗎?」
屈世途陡然聽到這句「屈伯伯」,渾身都顫了一下,乾笑道:「小空啊,你該好好休息,不然取血時怕是會很累。」
「笑話咧,區區魔血,本尊有的是!」史仗義跳着樹枝,一路腳不沾地,但說話的氣卻很順,「是說啊,難道就沒人跟我炫耀一下,我那位大~義無私的父親這次又做了什麼豐功偉績,把自己搞成那副不生不死的鬼樣子?」
屈世途語塞。
素續緣也想知道,不過他想屈世途知道的並不清楚,真正知曉的,應該是……
那一位,就在前方。
「到了。」屈世途抬頭望了一眼,從沒覺得自己做過無數次的路那麼長過。
「琉璃仙境,」史仗義嘖嘖有聲地打量着方苦境聖地,大門口的「天道酬勤」碑晶瑩剔透,山上仙氣繚繞,景色確實稱得上人間一絕,不過,解鋒鏑不是去不動城了嗎?他挑挑眉,「我們為何要來這裏?」
屈世途擦擦頭上的汗,大半晚上的他這把老骨頭被折騰得不輕,疲憊道:「解鋒鏑去不動城交代交待一些事,以他的速度,只怕比我們還先到,你不用擔心。」
「那他為何不讓史艷文去不動城?或者天月勾峰?」
「不動城多了個人,你不方便出現,天月勾峰今後可以不必再去了,那裏已經不安全,再者說,解鋒鏑多年藥草積蓄,都在琉璃仙境,自然是琉璃仙境最好。」
素續緣接過話題:「這麼說,接下來的日子,他都要住在琉璃仙境?」
「不是他,」屈世途停了停,「是你們。」
「你們」?
史仗義嫌棄地橫着素續緣。
素續緣很不幸地對上了這一眼,嘴角輕抽,認識史仗義不過三個月,他覺得自己已經已經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了。
沒顧忌兩人心裏亂七八糟的想法,屈世途繼續邊走邊道:「行動出了些問題,史艷文為助功成,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現在葉小釵和亂世狂刀正輪流替他維持心脈,只是他內腑淤血太多,放出淤血後氣空力盡,喚之不醒,所以需要你的血。解鋒鏑說,只要他能醒來,一切就無大礙。」
只是,史艷文因建木涅槃,按道理來說,血液也會有所不同,所以解鋒鏑也不知史仗義的血,現在究竟還有沒有用。
史仗義冷冷覷着他,醒來就無大礙,那醒不來呢?
他又瞥了眼素續緣,眼底冰冷的墨眸更加深不可測,無聲笑了起來。
到達五蓮台時,葉小釵正和亂世狂刀交接,亂世狂刀起身的同時,葉小釵緊跟着盤膝坐下,替代了他的位置,解鋒鏑連忙遞上藥丸,助亂世狂刀調息。
幾人臉色不算好,畢竟在夸幻之父眼皮底下,就算幽界與不動城暗中已然聯手,也不得不真刀真槍地幹上一場。而後未及休息,馬上又得維持史艷文心脈不斷,若是人多還好,偏巧還要分出一些人在不動城照顧夸幻之父,更不用說圓公子趁機轉移大半珍寶,玉梁皇等人又堵了上去,他們還必須再分出些人助八面玲瓏防守。
一來二去,人手已是極度匱乏。
解鋒鏑雖荊棘傳信請出玄武魄談無欲出面相助,但意外之事,哪裏由得人預料?
就如同今日山海奇觀的大爆炸。
還有,那支箭。
解鋒鏑握住藥瓶的手變了顏色,指節在死握中咔咔作響。
那支箭,是他親手設計,請芙蓉鑄客當着他的面鑄下,為了保證效果,他還親手給箭頭添加了攻擊性的術法。
亂世狂刀默不言語,伸手按住解鋒鏑的肩膀,微微用力:「解鋒鏑,他們來了。」
「……」解鋒鏑回神,沉住氣,道,「好友,你先休息,接下來的事,解某可以搞定。」
「好。」亂世狂刀點頭。
屈世途和素續緣退至一旁,史仗義半蹲在史艷文面前,表情忽明忽暗,最後躬起一條腿盤坐在他面前,無所謂地笑笑。
解鋒鏑拿出兩根針,針上連着條純黑色的線,看着史仗義,問:「準備好了?」
「隨意,」史仗義伸出手,忽然歪頭掃視了一圈,興趣盎然地說道,「有個問題,雖然知道不當問但我還是想問。」
解鋒鏑將枕頭放進兩人的手腕,正準備運功,聞言也不說話,史仗義便當他是默應了。
「為什麼你們都沒事?」
解封鏑頓了一下,執起史艷文的手,小心翼翼將枕頭推進脈搏:「……我們在外圍,救援不及。」
「哦~~理解理解,不過史艷文人,很好吧?為了不相干的人真是心力交瘁也不後悔啊。」
素續緣眼皮輕跳,不動聲色地往史仗義身邊移動,亂世狂刀雖然瞧見,看了眼史仗義後,卻未說破。
「小釵,數三個數,把位置讓給我。」解鋒鏑皺了皺眉。
葉小釵點點頭,在心中開始默念。
一。
解鋒鏑走到葉小釵身後,史仗義勾唇道:「嘖嘖,反正閒着也是閒着,本尊不如和你們說說他以前的事?獨此一家,絕無僅有哦。」
二。
葉小釵手掌漸離,史仗義歪了歪頭:「在久久久遠的中原啊,本尊尚沒有成為修羅國度最偉大的帝尊之前啊,他和藏鏡人比武,被黑白郎君那個武林狂人打斷。」
屈世途表情略詭異,這幾個人名對在場眾人來說,太熟悉了,但偏偏又是不同的人。
九界,想必所有人都開始對那個世界真正好奇起來。
三。
默念出聲,葉小釵從側面離開,掌起掌落幾乎沒有空隙,默契無間,解鋒鏑已經坐在了葉小釵的位置。
史仗義不由得在心裏默讚一個好字,同時手腕的針頭忽然傳來輕微的吸力,純黑的絲線乍然血紅。
他頓了頓,又道:「然後爹親就被東瀛的大、壞、蛋偷襲,抓住了。」
史艷文的背很直,很是生機勃勃的樣子,可手掌下的皮膚卻沒有絲毫溫度,解鋒鏑看看他柔和的側臉,又從那側臉看過去,對上史仗義的視線,道:「續緣。」
正準備點住史仗義穴道的素續緣驀然一怔:「爹親?」
「讓他說,」他又將目光放回了史艷文身上,看他搭在肩上的黑髮,表情柔和,「艷文以往的事,爹親很感興趣。」
「可是!」素續緣狠狠皺眉,「爹親若是分心,會被反噬……」
解鋒鏑搖頭:「別擔心,幾句話,還不能讓解鋒鏑走火入魔。」
史仗義輕笑,不屑地掃了眼素續緣:「聽見了?」
素續緣瞪他一眼:「你別太過分,不然我就把你在儒門天下的醜事都說出來。」
「……你是小孩子嗎?」
「你以為你很大?」
「續緣,」解鋒鏑無奈,「你別轉移他的注意力,這樣爹親同樣危險。」
素續緣憋個臉紅,還是只能訕訕地回到屈世途身邊,葉小釵笑了笑,揉着他的頭髮搖頭。
史仗義沒了阻礙,更加放鬆,道:「抓他的人里有人精通傀儡之術,只要被抓之人有瞬間的恍惚,就逃不過**縱的命運。可惜史艷文這個人骨頭比較硬,要抓住他瞬間的恍惚就比較困難,所以呢,他們就只能變着花樣的折磨他,以求能得到控制他的機會……聽起來是不是很熟悉?。」
史仗義意味深長地看着他。
解鋒鏑不為所動:「然後呢?」
「然後?」史仗義一笑置之,「然後,他們用沾了鹽水的鞭子打他,什麼分精錯骨、銀針鐵棍都是每日必走的程序,他們會在晚上醫治他,然後第二日重新開始折磨,連最無知懦弱的孩子都被訓練成折磨人的箇中高手。而那個時候的史艷文,和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沒什麼兩樣,甚至因為和藏鏡人的比斗重傷變得還不如凡人,嘖嘖,不過他可一聲沒吭,一個意識渙散的機會都沒給他們,哪怕是昏迷不醒時也一樣。」
史艷文好像講過這一段過往,卻只是簡單提及,更沒有說什麼折磨之事。解鋒鏑若有所思地看着白衣下的脊樑,他還記得他說這些事情時候時的表情,淡然,懷念,沒有絲毫痛苦。
史仗義接着道:「他就在那裏,過了暗無天日的五年。」
五年……
素續緣忍不住驚訝,「沒人救他嗎?」
「救?」史仗義冷笑,「中原都自顧不暇了,誰想得起來救他?就算有人想救,也沒人知道他在哪裏。」
倒是人出來後,想起了請他庇護。
「……」
「所以我說這人很好,」雖然說得是好,但史仗義得表情卻像是再說蠢,「救出來後,人家不過表現了一點虛情假意的猶豫和偽善,而且還是在內亂之下的無奈之舉,他竟然一點記恨都沒有就原諒他了。」
他的語氣自然而然帶了厭惡,恐怕對事實的論述並不全然真實,但大體應該是無誤的。解鋒鏑閉了閉眼,壓下眼底的波動,「艷文之仁,意料之中。」
史仗義出奇地沒有反駁他,而是順勢問:「所以,本尊很好奇,你當初到底做了什麼,會讓他憤怒到要打出不動城,那也才一個晚上而已,和五年時間相比,不是很微不足道嗎?嘖,本尊實在佩服。」
素續緣就要上前,史仗義卻笑看他一眼:「怎麼?敢做,卻不敢讓人提了?」
解鋒鏑眼神倏暗:「你從何處知曉這件事。」
不動城有史艷文下過的暗示,眾人都對這件事報以隱瞞的態度,外面更不會有人知曉,自然也不會是弦首……
「憑本尊這麼好的魔品和智商,有什麼消息自然有人源源不斷奉上,況且,越是諱莫如深的秘密,不是越讓人有探究的欲望嗎?」
說罷,他對素續緣拋了個曖昧的眼神。
素續緣霎時感受到身上的數到複雜視線,臉色微僵:「不是我!小空你……」
「是皓月光,」他動了動脖子,「要不是為了套他的話,本尊才不會紆尊降貴跟他過招,還不如坐着數頭髮。」
「……那你看我做什麼?」
「看你吃癟好玩,不行哦?」
素續緣深吸口氣。
史仗義不再管他,繼續道:「這都是後來的史艷文,時間再倒退幾十年,那個時候的史艷文還年輕,有個讓本尊非常欣賞的稱號——白**頭。」
眾人都愣:「魔頭?」
「因為他身邊的死亡太多了唄,我想想、我想想……啊!想~到了!你們要不要聽?」
「……」屈世途手指動了動,一口老血憋在嗓子裏欲吐不得。
「西河戰役,」他一字一頓地說出這幾個字,然後再次恢復了「正常」,沒什麼表情,聲音卻歡脫得很,「那一戰啊,呵,史艷文在充軍的途中被大隊人馬截殺,他那時什麼都沒有,就有一把龍泉寶劍,他就在靠着那一把劍,一路殺了過去,那可是他的魔頭成名之戰啊,殺了多少人來着,好像是……三百?三千?」
他看了看眾人的表情,並沒有什麼異樣,於是又冷笑道:「哎呀!記錯了記錯了,是三萬才對,三萬人命,換來一個『十大魔頭之首』,厲害不?」
眾人再愣,然後才變了臉色,看向史艷文的表情有了驚訝。
行走武林之人,誰身上沒背幾個血債?但……
那不是三百,也不是三千,而是三萬!
說是屍骨成山,也不為過了。
解封鏑垂了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麼,就聽史仗義哎呀一聲,惡意地笑了起來:「不過啊,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自此後,便不再用劍了,但本尊聽說,他曾在你面前舞劍?」
解鋒鏑沉默片刻:「是。」
「他從不用劍,」史仗義滿意地掃着史艷文,「你若是見過他舞劍那至少說明……他對你動過瞬間的殺心。」
解鋒鏑的心一沉再沉,沉到控制不住手上的動作,麻木蒼白地堅持,頰邊絲絲血紅,下一刻,又如潮水般退去,他退下,就再沒漲上來。
史仗義再不掩藏眸中的譏諷,他笑了一會,狠狠拍着地面,帶着針的手卻始終未有過絲毫移動。
他笑夠了,表情驀然陰沉,「可他最後還是放棄了,還要拼了命地幫你!流落異界受盡磨難遭受奇恥大辱,卻還是要幫你!你憑什麼?」
他說得正激動,讓本就沉重的空氣越加壓抑,逼得眾人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個時候,史艷文的睫毛動了動。
史仗義卻沒看到,他只看到解封鏑氣息平穩,完全沒有走火入魔的徵兆,不覺更加着惱,恨笑起來,陰陽怪氣道:「你的兒子看着我,你看着他,你們還真是父慈子孝啊,讓人艷羨不已呢~話說回來,史艷文這人其實很不識抬舉對不對?堂堂素賢人看上了他,不動城所有人都在推波助瀾,你們真是為素還真着想啊?史艷文算得了什麼?一個毫無『過去』和『背景』、更與你們沒有任何『私交』,一個陌生人而已!何須顧及他的心情?只要素還真在,親人、九界就不重要,反正回去的關鍵在你手中,你素還真只要不放手,史艷文還能掙扎——」
「放肆!」
史艷文驀然睜眼。
「艷文,」解鋒鏑收功,攬住他的肩膀,「先保持體力。」
史艷文滿眼痛色地顫聲道:「仗義,你過分了。」
「過分?」他問他,「你敢說,你就沒有這樣想過?」
「……道歉。」
「你是在說笑嗎?」
「我說,道歉。」
「……當初不管我,現在想管我了?」腕上針線刺進手心,史仗義不顧手心裏的尖銳疼痛,紅着眼睛站起來,「晚了!」
史艷文方才醒來不久,還未平息的血氣再度翻湧而上,他伸出手,想拉住史仗義。
史仗義冷笑一聲,忽然往後跳開,飛身化作流光,在史艷文後悔不迭時,消失不見。
「等、咳咳,」史艷文捂住心口,慌急的情緒在疼痛的刺激下霍然沉寂,他側過身,動作飛快地鉗住了解鋒鏑的脈門,「把他抓回來!完好無損地抓回來!」
解鋒鏑方才被史仗義的言語激地渾身發冷,見史艷文醒來又覺寬心,壓制的鬱氣趁勢將散,哪料史艷文突然在脈門上一捏。
登時,解鋒鏑身體往前一傾,一口污血吐在了史艷文的身上。
從史艷文醒來,到史仗義出走,再到解鋒鏑吐血,幾乎就發生在眨眼之間,在所有人都還未從那句威嚴又虛弱的「放肆」中回神時。
所以,到解鋒鏑倒在史艷文身上時,只有史艷文最先反應了過來。
「解鋒鏑?」
「啊!」
「爹親!」
史艷文腦很地咬牙:「別過來!」
事出突然,哪有置兩個病人不管的?
素續緣驚駭不已,史艷文乾脆也不與他們說話,扶住解鋒鏑的身體與自己靠在一起,利落地在周圍設下了結界。
「史艷文你……」
「艷文叔叔?!」
「我說了,別過來。」
史艷文此刻只恨醒來太晚,至少不會如此糟心,奈何他醒了!
緊咬銀牙,史艷文單手朝天,另一手同解鋒鏑握在一起。
剎那間,氣氛一變。
亂世狂刀拉着素續緣、葉小釵拉着屈世途,齊齊後退。
只見一束月光傾斜映下,那兩人仿佛月下唯一的生靈,周遭所有都變得靜謐無聲。
出去素續緣,其餘三人齊齊倒吸口涼氣,素續緣見識雖多,但到底不如他們三人,這世上有些隱秘,也不是任何人都能知道的。
風漸停。
許久,再起。
葉小釵已不在,亂世狂刀和屈世途站在遠處,顯然十分驚訝,更驚訝的還是替解鋒鏑把脈的素續緣:「怎麼會……沒事?」
亂世狂刀沉聲道:「原來,這股力量是……太危險了。」
屈世途亦點頭。
解鋒鏑苦笑,握住史艷文的手,柔聲道:「葉小釵已經追到了人,他會帶他回來,也會保護好他。」
史艷文心懷歉意,道:「剛才的話,還請你們不要介意,仗義只是了解地太少,有所誤會,我會和他解釋清楚,他……」
「都過去了。」
「……嗯。」
就算現在沒有過去,再過不久,也終會過去。
所以,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