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船主夫婦只道是遇上了劫匪,瑟瑟發抖,縮在角落裏抱成一團。胡不為這時驚魂初定,才有餘力跟他們致歉解釋:「大叔大嬸,實在對不住了,我們被人追趕,只得借你們的船。等到前面有合適地方我們就上岸。我們不是壞人,不會害你們的。」他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欠起身要送到老船夫手中,「這是船資,夠你們買一艘新船的。」
那老船夫哪裏敢接,滿臉驚惶,只抱住了老婆子,哀聲懇求:「眾位大爺,念在小老兒沒幾日活頭份上,放我們一條生路吧……船你們取去,我這裏還有攢了幾年的銀子,一併都給你們,只求留我們一條性命……」說着,老淚縱橫,抖着手從懷裏掏出一個層層包裹的小布包,要交給胡不為。那布包外層因歷年經久,已經泛着一層油黑了,想來老頭兒已珍之重之的藏了好多年,只是從其形狀大小看來,也不過才四五兩散銀。
胡不為連忙擺手,道:「大叔!我們不是壞人……」然而老頭子卻不聽他說話,伏在船板上連連磕起頭:「眾位好漢饒命!眾位好漢饒命……」
看到老頭子誤以為自己三人是水匪惡霸,絮絮叨叨哭訴,胡不為心中難過無已,卻不知該怎生安慰才好。一時無語,又自擔心命運,便轉身走出艙外,看那些捕快是不是另外找船追來。
兩旁白帆進退,卻只是尋常船隻。捕快們顯然找不到合適船隻來追捕。胡不為略略有些寬心。
只是江上水流極慢,小半天過去了,小漁船也才順流漂下數百丈而已,江中水深,范同酉手中的長篙此時也毫無可為。胡不為剛寬心了不過一息,見此情景,心中又復焦急,只恨不得天上突然垂下一條巨靈手臂,拉着漁船飛速跑開十萬八千里才好。他不知道碼頭一般都建在江水緩洄之處,只怪老天偏要跟人作對,越在着急逃命時候越想盡辦法來阻礙。
小船吱吱嘎嘎,好不容易浮過了大段緩流,眼見前頭數百丈外水勢忽湍,只要撐過去便可風生水漲一下千里了,胡不為心中正慰,卻不料想,驚變恰在這時陡生!
小船突然間微微沉了一下,似乎墜上了什麼重物,接着,船上幾人便聽到了船底下「篤篤篤!」的幾聲悶響。剎那間,腐朽的船板被鑿破開了,浪花從艙中噴湧上來。
范同酉又驚又怒,扔了長篙飛跑過來,大聲叫罵:「水下有伏兵!他媽的什麼陰險官府!用心如此惡毒!」話剛說完,船身開始打橫了,船頭船尾同時都傳來鑿木之聲,頃刻鑽破,兩大股水花冒將出來,湧起兩尺多高。
漁船本小,載着六個人吃水已深,現在三個破口同時進水,下沉得更快了。只不過一息,艙中之水已沒過足踝。范同酉走也不是站也不是,眼見江面上突然浮起十餘條水線,正圍着小船快速游弋,心中恨極,一踮腳踢起竹篙,抓在手中,照着正前一條奮力擲出,那篙疾如流星射入水面,直沒至尾。隱約只聽見一聲沉悶的慘呼,一股殷紅的血水登時湧上碧波。
「秦姑娘!你守着胡兄弟!我下水除掉他們!」范同酉說,也不除去衣衫,一個猛子便扎入了江中。
船上的胡不為此時早駭得面如土色,抱着胡炭只往炕上縮,全不知該如何應付。他生長在內陸,一生也沒遇見過大江大河,何曾想過會遇上這等水困土鱉的局面?見渾濁的江水如黃龍上涌,心膽俱寒,一時又想起昨日范同酉說過溺死者的種種苦況和可怕慘狀,哪裏還有清晰思路去考慮如何脫困?
「胡大哥別怕,我在身邊,你沒事的。」秦蘇柔聲勸慰他。此時雖當變亂,可是秦蘇心中一念便只有如何保住胡不為,生死置之度外,所以竟不懼怕,退步來到胡不為身邊,抓住了他的臂膀。
再呆得半刻鐘,船終於沉了,船主兩夫婦大呼小叫,浸入江中,各自撈着一樣家什,死死抱住順流下漂。秦蘇和胡不為也同時落水。被冰冷的江水一激,胡不為全身都硬了,驚聲叫喊,象只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急往上躥。可是這水面不如平地可以讓他跳躍,一蹬腿掙扎過後,反倒沉下水面,生生灌入好幾口。虧得他還記得兒子,驚惶大嚇之際,仍舊摟緊胡炭,沒讓小娃娃被浪濤卷掉。
就在老騙子被兩口江水灌得萬念俱灰之時,秦蘇救命來了。秦蘇稍會水性,入水前先吸了氣,並沒有嗆水。只是小船傾覆時帶起一個漩渦,扯力極大,讓她一時難以調整身姿推上胡不為。等到旋力消去,便轉近身子,掌上使勁把父子倆向水面推。
「咳!咳!咳!」胡不為一出水面便猛烈咳嗽,恨不得將肝肺整塊兒都咳出來,減掉胸中的沉重之感。這嗆水窒息的滋味可實在太難受了,比刀子割在身上都要可怕。胡不為心中暗自發狠,若是此次竟然僥倖逃脫大難,以後說什麼也不走水路了。
小胡炭也被灌水了,嗆得邊咳邊哭,兩隻小手抱在父親脖子上,絲毫不敢放鬆。
江水冰涼之極,幾個人在河中只浸了一會,便已抵禦不住。寒氣如同萬千冰針刺入骨肉,整個人都要僵硬了。
秦蘇想到胡不為神魂初回,身體虛弱,萬不能在江水中浸得太久。倉促分辨一下地形,見自己三人已讓洄水卷到左岸。而後面百丈之外,先前那幾名官差正在亂石間找路,要向這邊追來。
河的右岸才是安全之地,可是此時距離太遠了,直有數十丈,她可沒有把握把胡不為送到那頭去,沒奈何,只得先把胡不為推回到陸上再說了。對不通水性之人而言,水遠比任何敵人可怕。
她攬住了胡不為的腰,靈氣下行,布到雙腿之中,這樣可以緩阻身子下沉。就在三人慢慢划水向岸邊遊動之時,水下波涌,秦蘇感覺到了一股勁力從左側向自己襲來!
有敵人攻擊!
事起倉促,已來不及躲避了。秦蘇決意先保胡不為。嬌叱一聲,奮起全身之勁,在胡不為身上一推,胡不為驀感後背一重,似乎什麼巨物壓在他肩胛間,接着,大力傳來,父子倆便不由自主的踏水而飛,如若騰雲駕霧,停都停不住。
河中秦蘇使出控氣之術,將自己護住,頃刻間已和敵人斗在一塊。那是四個穿着黑色水靠的漢子,也不知什麼來歷,水性嫻熟,身手敏捷之極,四個人手中都拿着分水尖刺,分從四面將秦蘇團團包圍。
在江中打鬥,當真艱難。秦蘇在山上時,只聽師傅教授過入水換氣之法,但在河中與人作戰,這還是生平頭一遭。水下空氣幾無,她無法從中提取以施法。待要鑽出水面攝氣,敵人卻纏鬥甚緊,絲毫不給她得空之機。而且手足擺動之際,那江水便如七八名壯漢奮力拉住她一般,讓她難以靈活動作。
擊掌,揮足,何等辛苦!平時陸上一個輕巧的轉身,在江中施展開來,慢如老牛掉頭,讓人直欲吐血。
在如此情形之下,厲害法術哪還能施展得出?便是最普通的凝氣護壁,使來都大打折扣。她倒有心使出招式將四人一舉擊倒,可卻力所不逮,捏決運臂,極受掣肘。那四名水賊似也知道她法術厲害,從來就不與她正面衝突,只在身周快速遊動,覷空便刺來一刀,讓秦蘇手忙腳亂,無法還擊。
「如此下去,必定會被他們慢慢纏死。卻該怎麼想個法子才好。」秦蘇心中暗暗着急,趁得空閒浮水換氣,便游目四顧,要尋個空處跑到岸上。餘光瞥處,卻正看見六丈遠之地,一柱水花沖天而起,譁然巨響中,如玉樹生江,萬千水珠在陽光照射下亮如晨星。范老爺子大袖飄飄,長須拂拂,就立身在水柱頂端,看起來便象踩水過海的張果老一般。
待得水珠散落,看清他腳下之物,秦蘇更吃驚了。也不知老爺子從哪捉來一隻螃蟹,塑得色彩斑斕,其形直有八仙桌大小,兩隻大螯大如簸箕,上面生滿暗紅色的骨刺,一左一右,各鉗着一個倒霉水賊。
江面上已經涌着一層淡紅血色,也不知死傷了多少人。范同酉兀自不忿,咬着牙直叫:「逃!?我看你們望哪兒逃!該死的東西,教你們也嘗嘗暗算人的後果!」他深恨這些人陰謀鑿船,起心惡劣,押着螃蟹,四處追夾逃竄的水匪。
「范老哥!」遙遙傳來叫喊,似乎是胡不為。
「范前輩!救我!」秦蘇堪堪讓過一個水鬼從側刺來的一刀,勉力凝起一層薄薄護壁擋在身前,也向正沉在追殺快意中的范同酉大聲呼救。老頭兒剛控着螃蟹夾住一個水賊的大腿,要向天空扔去。聽見秦蘇叫聲惶急,便轉過身來,一眼正看見有個水賊在秦蘇身後暗施偷襲,一時勃然大怒。此時距離尚遠,已來不及救援了,范同酉情急智生,一腳踢轉蟹頭,右腳只在蟹尾上重重一踢,道:「去!」勁力貫處,水花四射,巨蟹的一隻突眼登時爆開,竟像被火銃打出的彈丸一般急射出去。
那偷襲的水賊哪想到天下還有這樣的古怪暗器,刀尖剛抵到秦蘇後背,驀感腦側勁風迫近,倉促間轉頭,正看見拳頭大的一物貼着水波迎面撞來,鼻中還聞到新鮮的蟹味。倉皇未知所以,鼻樑已然中招,登時,鐘鼓連鳴,水天換色,酸甜與麻辣齊爽,鮮血和鮮蟹共飛。
圍攻的三名漢子看見范同酉押蟹傷人,形貌古怪前所未見,哪裏還有心思纏鬥,待看到他調轉蟹頭,踏浪衝來,早嚇得心魂俱喪,齊發大喊,撇了秦蘇直向江邊逃逸。
岸上還有個胡不為。
胡不為先前被秦蘇助力一推,不由自主的向近岸滑去,只是臨到岸前,秦蘇的力道剛好盡了。眼看着身周濁水盤旋,父子又要被水波淹沒,胡不為心想:「這下完蛋了!」手足急動,驚慌欲喊,哪知驚險之際,腳底下突然觸到軟軟的淤泥。原來卻已到了淺水之處。
狼狽萬千爬到岸上,胡不為感覺全身都要虛脫了,心中又是慶幸又是後怕,只是尋思:「以後說什麼也不坐船了!寧肯讓人捅刀子,死了也利落,總比做個灌水的淹死鬼強!」身子又冷又乏,耳中嗡嗡震鳴,腦門突突急跳。這一番逃命,費心又費力,實在讓人吃不消。只是雖然神魂欲散,他心裏還惦念着秦蘇的安危,稍稍喘過氣,便站起身向江中張望。
看見秦蘇被四個水鬼團團圍住,手腳施展不開。胡不為心猛地沉了,旱鴨子此時全無用武之地,空自擔心又無法可施。眼見着秦蘇漸入窘境,讓敵人左一刀右一刀的逼得無法轉寰,他急得直想大哭,驚惶之下也不及多想,在身邊胡亂找了些石頭子兒,望江中亂拋。
直到看見范同酉衝出水面,踩着螃蟹直如龍將出水,威武萬千,胡不為大喜過望,便發聲向他求救。
老酒鬼一擊顯功,威懾眾賊,秦蘇終於被救下來了,胡不為心也安定了。可是這安定沒能維持多久,看到三個水鬼舍了秦蘇望岸邊穿來,騙子的心馬上又提到了嗓子眼。這幾人手裏拿着刀子,兇惡得很,他們只怕會傷害到自己和炭兒。
「萬不能讓這三人上岸!」胡不為心中想,趕緊安置好兒子,衝到近水之處,雙掌按上了地面。
人有一時之短,亦有一時之長,此話誠然。
在水裏,胡老爺子是被網住的鲶魚一條,無計可施,生死盡操人手。可到了岸上,景況就不同了,他就變成老虎了。雖然此老虎未免筋骨老衰,牙口鬆動,卻已不再是任人輕易宰割之物。
那三個水賊先前看見過胡不為驚慌失措的形態,只道他是個不會武藝的尋常俗漢,渾不以他為脅,有范同酉在後面追趕,心中只想儘快地逃到岸上,離那隻兇惡的螃蟹遠一些。
三丈,兩丈,一丈。岸上的亂石已清晰可辨,而老傢伙的螃蟹還在十丈之外。三人心中暗喜,都想:「到了岸上,你的螃蟹還有何用?」正慶幸終於逃脫大難。不期然,聽到岸上那糟糕漢子嘰里咕嚕的念咒:「山神土地,持槌將軍,騰天倒地,驅石奔雲,隊仗千萬,統領神兵,開旗急召,不得稽停,聚土沉表,百地傳聲!急急如律令!」
他是真的會法術,還是在裝腔作勢嚇唬人?三個人一時拿他不准,同時停止遊動,睜着眼睛看胡不為。
「土地!排!」這聲叫喊響來,當真如晴天霹靂貫耳。
當時只聽「突!」的一下,近岸處泥柱頓飛!水底的淤泥被胡不為咒土術激化,化成了十餘條三人高的尖刺,滾滾鑽出水面,向天空高高衝起。一時水面泥水如瀑,波濤沸騰,水底的蝦蚌蛤蟆全都被泥柱被捲起來了,跟江水混在一起,直如傾盆大雨,劈頭蓋腦的向三個水匪落去。
這下子三個倒霉水匪驚聲尖叫,面上人色盡無。古人說輕敵誤事,果然誠不欺我,岸上那該死的漢子竟然也會法術,這誰又能料想得到?三個水匪心都涼了,只是叫苦:「完了完了!原來剛才他的一番驚惶作態,只是演戲給人看的!這下栽在他手中了!」
體會不到水中落湯雞的淒涼心情,該死的胡不為還在為自己父子的安危擔憂,兩隻手掌絕不抬離地面,眼睛瞪得像牛眼一般,催動靈氣,只發狠施法。
「排!排!排!排!排!」
江中黃龍再無停時,「嘩嘩」刺水而出,一條粗過一條,一條高過一條,起落不斷,直如十餘個噴泉排成長排競相噴涌。在後面趕來的范同酉和秦蘇都看呆了,都說兔子急了也會咬人,誰也想不到半死的胡不為竟然也有如此發威的時候。
「嘭!嘭!」的浪響,波濤涌動,幾個水賊此時哪裏還敢上岸,讓泥水衝擊得葷素不知,幾乎無法遊動。絕望之下,奮力鳧入水中,拼盡全力蹬動雙足,不辨方向驚惶逃竄。胡不為兀自不覺,靈氣直沉入肝區土宮,咬着牙猛催,不多時,法力漸延,岸上的固土也被催發起來了,一叢叢的土筍排成長條,交錯突起,便如軍營里圍立的刺木一般。
岸上突然築起如此高的一條堤壩,三個水賊便是再多長几條手臂也攀不上來了。
秦蘇和范同酉擔心胡不為脫力,都高聲叫喊:
「胡兄弟!別使勁了,他們已經走了!」
「胡大哥!停停手吧!你會傷着自己的。」
胡不為直累得精疲力竭,感覺整個胸腔空蕩蕩的,一絲氣息也沒有,這時才住了手。一時氣力不繼,癱軟在河岸上。秦蘇關懷心切,當時便着急划動手臂向岸上游去。范同酉卻踩着蟹去追那三個活口,要查問詳情。
在水中幾次浮沉之後,秦蘇已快近岸了,抬頭間,看見胡不為右邊七八丈遠的亂石堆里,三名官差神色驚慌,手拿鋼刀站着,不敢離開,也不敢迫近,似乎是害怕胡不為法術厲害。當時便向胡不為示警:「胡大哥!旁邊!旁邊!」
話剛說完,耳中聽見「嗤!」的一聲銳響,正前方一道金屬閃光晃入眼中。一物快如閃電,從胡不為背後破空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