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我的大娘,你個狠心的,總算回來了!」
趙氏原本端坐在榻上,看到那抹陌生又熟悉的身影踏入堂屋,頓時站了起來,幾步走到近前,一把就扶住了王懷媛。
王懷媛正欲行禮,被母親扶了個正着,她順勢站起來,反手握住母親的手臂,細細的端詳着,良久方含淚道:「阿娘——」
一聲「阿娘」,讓趙氏的眼淚唰的就流了出來。
她最虧欠的就是女兒啊,從小就舍了她,沒有親自撫養過幾天,連她出閣的時候,都未能到場。
女兒怎麼怨恨她,她都不覺得過分。
「我的大娘啊,阿娘對不住你!」趙氏用力抱住王懷媛,嗚嗚的痛哭起來。
王懷媛感受着母親溫軟的懷抱,這是她幼時最美好的回憶。
小時候,母親不在身邊,家裏的某人整天在她耳邊嘀咕——
誰讓你是個小娘子,你若是個小郎君,娘子豈會舍了你?
你阿娘不要你了,寧可去奶別人家的孩子!
你啊,就是個沒娘的野種。
幼小的王懷媛也曾懷疑過,也曾難過,但很快,阿娘在主家站穩腳跟後,便不着痕跡的派了個奶娘來撫養她。
表面上,那個婦人是萬氏拐着彎兒的遠房親戚,而事實上,則是阿娘精挑細選給她請的乳母。
奶娘不但哺育她,還時時教導她。
尤其是某人再挑唆、辱罵的時候,奶娘便會告訴她:
「你阿娘最心疼你了,若不是為了你,她怎會去貴人家做乳母?」
「難道是為了養這些黑心肝、沒良心的人嗎?」
「當然不是,整個王家,除了你,其他人跟你阿娘就是陌生人。」
那時王懷媛還小,不懂奶娘這些話的意思,但她卻記住了一件事:阿娘是愛她的,為了她願意去做任何事!
對於一個沒有母親在身邊的孩子來說,這就足夠了!
奶娘是個聰明的人,看清王家眾人的品性後,便悄悄告訴王懷媛:低調,藏拙!
楊姨娘故意打壓王懷媛,想把她養成個畏手畏腳、上不得台面的懦弱小姐,她便順着楊姨娘來。
該學的東西一樣不少,只是從來不顯露出來。
人前更是低着頭,不多言,隱在角落裏,活似個隱形人一般。
果然,日子久了,楊姨娘見她成了王家最不起眼的存在,便不再事事針對,她的日子變得好過許多。
而且大家不注意她,也有不注意的好處。
她可以自由跟母親通信,信里母親會教給她許多為人處世的道理。
她還可以悄悄的跟着奶娘學習一些管家理事的辦法。
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楊姨娘自以為給王懷媛尋了一門極差的親事,殊不知,那些人選都是母親想方設法打聽來,並暗地裏塞近官媒的名單里。
柳家,看着確實不夠體面,但那時王家也不是多麼富貴。
真要細究起來,王家甚至還有些比不上柳家。
不管怎麼說,柳家世代鄉紳、耕讀傳家。
她的郎君雖迂腐了些,品性卻不壞,公婆也不是惡毒之人。
王懷媛出嫁後,除開最初幾年受了點兒苦,待她熟悉了柳家的「規矩」後,生活便十分順遂了。
大富大貴沒有,勝在順心順意。
王懷媛很知足!
對母親也是由衷的感激和敬愛。
「阿娘,您待我很好,我都明白。」
王懷媛伏在趙氏的話里,一邊哭一邊說着。
唐宓站在一旁看着,只覺得眼睛有點兒發酸,想想阿婆的過去,唉,真是太不容易了。
唐元貞見母女兩個哭得差不多了,方走到近前,輕聲道:「阿家,阿姊,咱們進去說話吧。」
說着,唐元貞又看了眼滿臉不安的跟在後面的兩個女童,提醒趙氏:「兩個外孫女還等着拜見外祖母呢~」
趙氏率先從激動的情緒中走出來,扭頭看了看兩個孩子,一邊擦淚一邊說:「是了,瞧我,一看到大娘就什麼都忘了。」
趙氏拉着王懷媛的手,走到主席位坐下。
王懷媛則衝着兩個孩子招招手,「快來,拜見你們外祖母。」
柳佩玉和柳佩玖姐妹兩個手牽手,對視了一眼,而後緩緩走到近前。
丫鬟已經擺好了蒲團,小姊妹跪下來,恭敬的行禮:「見過外祖母!」
趙氏眼裏含着淚,笑着張開手,「好、好,都是好孩子。來,到外祖母跟前來。」
柳佩玉和柳佩玖站起來,柳佩玉先走兩步,柳佩玖則刻意退後兩步。
兩個孩子一前一後的來到趙氏跟前。
王懷媛擦着眼淚,跟母親介紹,「這是佩玉,今年八歲了。」
柳佩玉怯怯的喚了一聲,「外祖母。」
「哎、哎,」趙氏迭聲答應,伸手就將柳佩玉攬入懷中,摸了摸她有些瘦弱的胳膊,眉頭微微蹙起,「大娘,佩玉怎麼這麼瘦?可是有什麼不妥?」
王懷媛嘆了口氣,「唉,都怪女兒,懷着佩玉的時候,我家郎君正好去書院讀書,忽然無端斷了音訊,女兒心憂如焚,積了胎毒,害得佩玉一生下來就體弱多病,嗚嗚,都怪我啊——」
提起女兒的病,王懷媛又愧疚得哭了。
柳佩玉朝着王懷淑伸出一隻手,「阿娘,不怪您。」這些年,阿娘為了她的病操碎了心,她怎麼忍心怪阿娘?
趙氏摸了摸柳佩玉的脈搏,這些年在宮裏,她多少學了點兒醫術。
好一會兒,趙氏才鬆開外孫女的手,沉聲道:「確有些不足的症狀,無妨,等明日我請宮裏的徐太醫來家裏看看。他最擅長的便是這種病症。」
王懷媛大喜,「多謝阿娘!」
趙氏嗔怪的瞪了王懷媛一眼,「自家親娘,謝什麼謝?」
王懷媛訕訕的笑了笑,她不是沒跟阿娘相處過嗎,心裏雖然親,可到底不熟啊。
趙氏又看向規矩站着的柳佩玖,問了句:「這是——」給她寫信的「神童」?
王懷媛趕忙介紹道,「是阿楚的女兒,今年才五歲,一落地就跟着我,名字喚作佩玖。」
阿楚是王懷媛的陪嫁丫鬟,當年她生柳佩玉傷了身子,好幾年都不能生育,所以就把阿楚給了夫君。
阿楚為人老實,生了孩子也沒有起旁的心思,甚至不主動往夫君身邊湊,反而整日守着王懷媛過日子。
阿楚這般守本分,柳佩玖又天生跟王懷媛親近,王懷媛直接將柳佩玖養在了自己名下。
王懷媛轉頭對柳佩玖說,「阿玖,快來拜見外祖母。」
柳佩玖這才向前幾步,距離趙氏尚有兩步的時候便站住了,恭敬的行禮,「阿玖見過外祖母。」
趙氏上下打量了柳佩玖一番,重點看了看她的眼睛,唔,雖然過於靈活,但好在清澈,是個不錯的孩子。
趙氏笑着說道:「好孩子,無須多禮。」
柳家的兩個孩子拜見完,趙氏便挨個指着給她們介紹屋裏的人。
「這是你二舅母,家裏的大小事務都有她打理,日後倘或有什麼事,只管找她。」
唐元貞聽到趙氏的話,笑着走上前,摸了摸兩個孩子的小手,「是啊,來了這裏就跟在家裏一樣。有什麼想吃的、想玩兒的,丫鬟婆子不聽話了,都可以跟舅母說。」
柳佩玉和柳佩玖乖乖的叫了一聲,「舅母。」
趙氏又一指唐宓,「這是你們的表妹,姓唐名宓,小名貓兒,你們只管叫她貓兒便是。」
唐宓已經湊了過來,眉眼彎彎的給柳佩玉見禮,「阿姊好,我是貓兒,正好比你小一歲。」
柳佩玉稍顯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羞澀的朝唐宓頷首,權作還禮,「阿妹好。」
柳佩玖則雙眼泛光的看着唐宓,「貓兒姐姐,你真的一歲就能背書,三歲就能寫字?」
神童啊,她終於見到活的神童了。
唐宓驚訝於柳佩玖的自來熟,不過,她沒從對方身上感覺到惡意,便笑着說道:「不過是坊間傳言罷了,阿玖妹妹,不必當真。」
柳佩玖只當對方在謙虛,嫡母最是穩妥的人,如果只是坊間傳言,她斷不會跟她們姐妹倆說。
「好了,你們小姊妹到裏間去玩兒吧!」
趙氏樂得見到外孫女和孫女親近,一揮手,將三個年齡相近的小姑娘湊做堆兒。
柳佩玉下意識的去看王懷媛,王懷媛笑着點了點頭,她這才一手拉住唐宓,一手牽着柳佩玖,姐妹三個去了裏間。
三人各自的丫鬟也都跟了上去。
呼啦啦去了一幫人,堂屋裏都顯得空蕩了許多。
望着三個的背影,趙氏的笑容不斷。
王懷媛忽的想起一事,低聲問道:「阿娘,我們不去給阿婆請安嗎?」
趙氏笑容變冷,「不急,待會兒去也不遲。你們阿婆未必想見咱們啊。」
王懷媛一愣,旋即想到一種可能,「阿娘,阿婆又、又生事了?」
趙氏嗤笑一聲,「她什麼時候消停過?不必理她,咱們娘倆兒好好說會兒話。」
唐元貞在下首陪坐,她一直暗中觀察王懷媛。
她發現這個大姑子,根本不似王家人說的那般怯懦、小家子氣、上不得台面。
不過轉念一想她又釋然了:趙氏,一個在宮裏都能混得風生水起的女人,又怎麼可能護不住唯一的女兒?
聽趙氏要跟王懷媛說提梯己話,唐元貞便起身道:「阿娘,我去廚房看看,阿姊她們一路辛苦,先吃點東西墊墊吧。」
趙氏點點頭,「去吧。」
王懷媛笑着對唐元貞道:「有勞弟妹了。」
唐元貞行禮告辭離去。
趙氏母女兩個目送唐元貞出去,王懷媛低聲道:「二娘是個好的。」比小萬氏那個破落戶強太多了。
趙氏嘆道:「整個王家,也就他們兩口子有點子良心。」所以她過繼王懷瑾,不但是為了報復萬氏和王鼐,更多的也是為自己和女兒的將來考慮。
……
再說唐宓這邊。
離了大人,三個小蘿莉便開始嘰嘰喳喳的說起來。
當然,主說的還是柳佩玖。
「貓兒姐姐,你現在都讀什麼書啊?」
唐宓一邊招呼靦腆的柳佩玉,一邊回答道:「沒讀什么正經書,主要是讀一些遊記、手札。」
唐家是世家,有錢有權有地位,所以除了一些上進的好青年外,還有一些無所事事、整日四處遊蕩的閒人。
這些閒人美名其曰去遊學,實則在外面逍遙,為了應付家中長輩,便隨時記錄自己所看到的景致和風土人情。
唐家號稱仁義為本、詩書傳家,家教極嚴,哪怕是愛玩的浪蕩子,筆也是非常棒。
所以,那些遊記寫得真是花團錦簇,讀起來趣味橫生,讓人有種如臨其境的感覺。
唐宓很喜歡。
「遊記啊~~」沒意思。枯燥的旅行筆記,哪有實地遊玩來得爽?
柳佩玖丟開這個話題,兩隻大眼睛咕嚕咕嚕亂轉。
唐宓覺得柳家的這個庶女很有意思,來到嫡母娘家,居然沒有半點拘謹,竟是比王家名正言順的外孫女柳佩玉還要自在。
「對了,貓兒姐姐,你這麼聰明,能做到一心二用嗎?」
活了兩輩子,柳佩玖第一次見到所謂的「神童」,而且她還聽嫡母說過,唐宓居然能過目不忘。
話說「過目不忘」這種神技能,柳佩玖只在小說里看過。
金大俠筆下牛人無數,而能「過目不忘」的也只有黃蓉她媽。
想到黃蓉,柳佩玖又想到了周伯通的一心二用。
嘖,明明黃蓉更聰明,卻總也學不會,偏偏是愚笨的郭靖掌握了這種神技能。
想到了這些,柳佩玖不禁腦洞大開:同樣是聰明人,不知唐宓能不能做到一手畫圓一手畫方呢?
「一心二用?怎麼個一心二用?」唐宓有些好奇。
柳佩玖比比劃劃,「就是兩隻手同時運筆,一支筆畫出圓圈,另一支筆卻畫出方形。」
柳佩玉起初還覺得妹妹太過活潑,會惹得唐宓笑話。
這會兒聽了她的話,也不禁被勾起了好奇心。
唐宓凝神想了想,粉嫩的小嘴兒重複着:「一手畫圓?一手畫方?」
一邊說着,她一邊伸出兩個食指,在茶盞里沾了些水,便在地板上畫了起來。
她沒有去看自己的手,而是微閉着眼睛在心裏描繪:一手畫圓,一手則畫方。
柳佩玉和柳佩玖姐妹兩個瞪大眼睛,看着唐宓兩根嫩呼呼的手指在地板上滑過。
片刻後,原木色的地板上出現了兩個水痕,一個是圓形,一個赫然是正方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