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過了三刻,賓客已到了七八成,把鐵虎幫一個偏廳烏泱泱擠滿了人。龐管家早命人在院中擺下了二十餘桌酒席,此刻叫了一眾賓客落座。
這時一個僕役上前道:「那哭喪的母子倆見客人都來齊了,在催結工錢呢。」
龐管家正不耐煩,登時怒斥:「廢物!這點小事也來問,去賬房支二兩銀子給他們就是!」
僕役好端端吃了個癟,卻也不敢發作,當下陰着臉回到靈堂,母子倆已換了平常衣服等着。
那婦人四十歲上下的年紀,一身粗布麻衣,平整的相貌顯示出年輕時略有姿色。那少年十六七歲,生得劍眉星目、頗為俊朗,只是兩隻眼睛靈氣過多,反倒流露出一股痞氣,此時正歪在一把太師椅上吃糕點。
聽見僕役的腳步聲,少年忙將吃了半塊的雲片糕放進盤子,擺放整齊。裏面的糕片都被他吃了一半,擺齊了倒也看不出不妥。
婦人迎上去問:「小哥,管家老爺怎麼說?」
僕役心中有氣,道:「管家說了,支一兩銀子給你們。」
「一兩?」婦人沒來得及說話,那少年卻彈簧似的跳了起來,「你打發要飯的呢?」
「你說什麼?」
「上個月,城西劉老爺府上死了個小妾,我們半天功夫得了二兩銀子。你們這麼大個莊子,只給一兩,當我們好欺負呢?」
那僕役冷笑道:「你也不撒潑尿照照,哭得那叫一個難聽!就憑你們,也就值一兩!」
「嘿!小雜碎,敢在你爺爺面前耍橫,找打是不是?你也不出去打聽打聽,我嘉興城小霸王是好惹的嗎?」少年暴怒,擼起袖子就要打架。
「老子怕你不成!」僕役喊着,也把袖子一甩就要開架。
不想還未碰到那少年,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見他一個飛身,已經翻倒在地上!
「哎喲……」少年痛叫,喊了起來,「親娘啊,你踢我幹什麼!」
原來,少年突然滾倒在地,竟是被他母親踹了一記窩心腳。
婦人罵道:「混賬東西,你在外面胡鬧也就算了,這是什麼地方,由得你撒潑耍渾?還不老老實實待着!」
少年方才還神氣得很,這會兒卻一句也不敢頂撞,吐了吐舌頭又卻朝那僕役道:「你小子有種!今天晚上,城西土地廟,有本事你就來,看我打你個……」
話未說完,婦人的巴掌已高高地揚了起來,把少年嚇得縮了縮脖,再不敢吱聲,退到一旁混吃茶水點心。
「去就去,老子怕你不成!」那僕役見少年受了教訓,臉色已緩和了許多。婦人又是好一番賠禮道歉,才說得他帶路往賬房去。
婦人路上問道:「這位小哥,我瞧今日莊上來的都是混江湖的好漢,想來,咱們這莊上的老爺,也必是位英雄吧!」
那僕役將婦人上下打量,微微笑道:「你一個尋常村婦,倒也有些見識!不怕說給你聽,我家在老幫主那一代,就已經是行俠仗義,天下揚名。到了我們幫主這一輩,更了不得!長江以南,要有誰不知道鐵虎幫的名聲的,往小了說是沒見識,往大了說,也算不得是一位好漢。你瞧今日來憑弔的,哪一位不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我家幫主的能耐,還用多說麼?」
那婦人聽得滿臉驚奇,不禁嘆道:「這樣一位英雄,就這麼去了,當真是可惜!」
「可不是!依我說,我家幫主如今死於非命,沒有別的,準是平日裏行俠仗義太過,得罪了人,如今人來尋仇,這才給暗害了。」
「還有這樣的人?當真是喪心病狂!可得抓住了,為莊主報仇不可!」
「那是自然。沒瞧見武林中有名有姓的都來了麼,你當為的什麼?正是要商量怎麼擒拿兇手,為幫主報仇呢!」
「這便是了,若不然叫這樣一位英雄枉死了,可是萬萬不行!」
二人說話間,已到了賬房。僕役獨自進去,取了一兩碎銀子交與婦人。婦人感恩戴德,連連道謝,仍跟着僕役回到廳上,也不多作停留,領着那少年經從後門出去了。
後門出來是一條逼仄的暗巷,光線昏暗,少有人影。婦人領着少年一言不發地走着,心中卻盤算得厲害:「馮末都不過是個武林二流之輩,江湖上一年之中不知道要死多少!今天鐵虎幫卻搞出這麼大的陣仗,連武當掌門這樣的人物都驚動了,想來事情必不簡單。」
婦人盤算許久,到底決定要去探聽一番,便將方才得的一兩銀子交給少年,囑咐他去米莊買米。
那少年十分歡喜,也不問婦人去處便朝巷子口走去,滿心盤算着要剩下一二錢,去戲院裏瀟灑瀟灑!心裏想得高興,腳下步子就快了起來,一時出了巷子口也沒在意。不想巷子口連着城中大路,一匹青驄馬得得踏來,正要從少年頭上踩過去。
「媽呀!」
少年慌亂驚叫,趕緊抱頭蹲下,然而等了半晌,卻沒有馬蹄落下,倒是一聲長長的的馬嘶過後,耳畔響起一個溫和的聲音:
「這位小哥,你沒事吧?」
少年抬起頭,只見青驄馬已極馴服地站在跟前,馬上是位渾身白衣、長髮披肩的秀氣公子,頭上束着一頂青冠。這公子十七八歲的年紀,生得極是俊俏,雙目如水、雙眉似劍,竟叫少年恍惚間覺得不是凡人。
「小哥,你沒事吧?」那公子又問了一句,言辭甚是關切。
這句話將少年拉回現實。
想起方才險些慘死在馬蹄下,少年登時怒從心頭起。此人本是個地痞慣犯,怎麼肯善罷甘休,當場就要發作,轉念見這公子性情溫順,又計上心來。
原來這少年姓葉,名叫小春。因他父親早喪,母親常年思謀生計,無力照看他許多,便自小在市井中廝混長大,學得一手偷奸耍滑、渾水摸魚的好本事。如今長到十七歲,更是個十足的小混混,好的壞的都拿他沒轍。一眾小跟班給他封了個「嘉興小霸王」的諢名,他覺得十分威武霸氣,得意得不得了。
小春並非大奸大惡之人,卻向來有仇必報,當下往地上一倒,齜牙咧嘴喊叫開來。
「媽呀,媽呀,我的腿斷啦……」一句話把鼻涕眼淚全掙了出來。
那公子見狀,忙下馬關切問道:「小哥可是傷到哪裏了?」
「腿斷了,腿斷了……」
「果真嗎?」公子一臉愧色,「怪我怪我!我急着去與父親會和,馬騎得快了些,不想沒看見你,這才誤傷了。小哥放心,我這便送你去醫館,若不能把你治好,你要怎麼討回公道,我都依你!」
小春只道是遇上個傻子,連傷也不驗就要賠錢,不禁心中笑道:「今日遇到爺爺我,算你倒霉!」
當下把心一橫,更是嚎啕大哭:「我怎麼這麼倒霉啊,剛剛被我那惡毒的嫂嫂打了一頓,現在又被你這惡人踩斷了腿。老天爺,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我不活啦,不活啦……」
那公子忙道:「小哥別哭,別哭了……」
小春惡道:「你把我的腿都踩斷了,還不讓我哭,也太欺負人了吧!這個世道還有沒有天理啊……」
那公子慌道:「在下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害小哥受傷,是我的不是,你要怎麼辦,我都隨你!」
小春嘴角一翹,哭聲戛然而止。
「隨我是吧!行,賠我十兩銀子醫藥費,這事兒就算了!」
「好,好!」那公子竟毫不猶豫,倒是讓小春一驚。
小春自小隨母親生活,孤兒寡母,生計一向艱難,十兩銀子對他來說已是一筆大數。誰知這公子竟連眼睛也不眨一下,顯然全不放在心上。小春當下懊悔不已,只怪自己沒訛個幾十兩。
心中想着,那少年已將荷包翻了出來。小春一雙賊眼早溜了過去,見裏頭白花花二十多兩銀子,溜溜的眼冒金光。
「發財了發財了!」小春心中大喊,卻看到荷包最里還有一個東西,藏得嚴嚴實實。小春心頭一震,當即斷定不是金子,也必是珠寶玉佩之類,當下貪心一起,又計上心來。
那公子一臉愧色道:「小哥,今日撞了你是我不對,這些銀子也不知夠不夠你治傷,我都給了你吧。」說着,將二十幾兩銀子全給了小春。
「公子真是大好人,好人有好報啊!」小春大喊,往那公子身上一撲。那公子只當自己多給了些錢,讓這少年感觸,還不住地安慰他,卻不知身上荷包已被他不聲不響地揣進了自己懷裏。
安慰了好半天,公子道:「小哥,你這腿也不知傷得嚴不嚴重,我看還是送你去醫館看看吧!」
小春心裏咯噔一聲,忙將銀子收好,笑道:「不用啦,不用啦。公子不是有急事嗎,趕緊去吧,我沒事的……」
「沒事?可是你剛才明明很痛啊!」
「呃……這個!現在好多了,公子有事快去忙吧,我自己能行的!」
那公子還是有些不放心,奈何身上還有急事,便一步三回頭地上了馬,向北一騎絕塵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