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 關於乾清宮停靈的時間一向有規定,不能超過三十日。800·中·文·網·首·發大行皇帝因和繼皇帝的關係不是父子,棺槨停了十八天,欽天監便擬定時間將靈柩移到殯宮。內務府和『侍』衛處提前一天準備好鹵簿儀仗和象輦,第二天黎明時分小轝出景運『門』,後換一百二十八人大槓。這種大轝並不是百餘人一氣兒送到停靈宮殿的,中途要有人頂替,分六十班,每班需另備四人,那就是每班一百三十二人,共計七千九百二十人。這樣人員龐雜的槓夫隊伍都是由京城周邊州縣僱傭的,提前十天進行訓練,必須邁同樣的步,使同樣的勁兒,分毫不能有差池。只要有兩個人出閃失,梓宮顛簸了,則被視為大不敬,上到軍機大臣,下到槓夫本人,都要被問罪甚至砍頭。
這樣的差事是捏着心辦的,雪雖停了,但道旁的冰溜子結得那麼厚,槓夫們的鞋底都綁麻繩,上山一路走高,每一步都得十二萬分的小心。頌銀吸溜着鼻子前後調度,西北風颳在臉上生疼。往前看看,隊伍蜿蜒看不到頭。在宮裏當差就是這樣,明知道容實在不遠處,只是人山人海找不見他的蹤跡。
神道左側跪滿了文武百官,一直從東華『門』排到景山。喪鐘噹噹響徹雲霄,大格格走不動了,小聲啜泣着,拉了拉她的衣角,「小佟,我累了。」
孝子孝『女』送殯原是應當的,不過也不是那麼死板,礙於公主年紀小,可以變通變通。頌銀欠身看她,小臉上掛着兩行淚,簡直要凝固住似的。她揚聲叫來個太監,把大格格抱到他背上,讓他背負着她走。
那頭觀德殿裏的靈堂都已經準備好了,大行皇帝棺槨停放幾個月甚至幾年,等到陵寢竣工,再經過一套繁瑣的儀式就能順利下葬了。
所幸大行皇帝保佑,讓她順順噹噹把差事辦下來了。回望靈堂里,濃重繁瑣的白,一層層的帳幔繡帷堆疊掩映着,已經指派了幾百宮人分班祭奠上供,那座紫禁城算是徹底騰出來,歸別人了。
眾人按原路返回,一場國喪基本已經結束,接下來就是新舊兩個朝廷的『交』接更替。內務府只管內廷的事,那些宮妃們得安排妥當。讓『玉』和惠主兒是太妃,惠太妃生的是公主,百無禁忌的,公主可以隨母同住,等到了年紀指婚賜府就是了,麻煩的是郭貴人。她位分低,生的又是大行皇帝的老兒子,阿哥年紀小,正是嗷嗷待哺的時候,又不能開衙建府,處置起來十分為難。
述明和頌銀合計半天不好安排,只得上乾清宮問皇帝的意思。那主兒倒大方,封了郭貴人一個太嬪的號,把萱壽堂撥給她和阿哥居住,待阿哥年滿十四出宮,太嬪可以從子奉養。
處理得還不錯,可頌銀總有些擔憂,「皇上會不會對小阿哥不利?那麼羸弱的一個孩子,經不得他『揉』捏。」
述明舉起書脊蹭了蹭額角,「如今塵埃落定了,犯不着和孩子計較。阿哥還小,看不出心『性』,等再大點兒,就瞧萬歲爺的度量了。」
有時候不得不感慨命運的輪轉,當初先帝劫了豫親王的胡,現在豫親王劫了小阿哥的胡,將來會怎麼樣?歷史會不會重演,只怕今上也有顧慮。不過這些暫且不急,還有一點轉圜的時間,郭主兒隨惠主子她們同住壽安宮,彼此能有一點照應。眼下叫人着急的是讓『玉』,她和阿瑪一說,阿瑪氣得鬍子往上翹,「我看她是昏了頭,我們佟家沒有她這樣不知羞恥的東西!好好的人,偏作踐自己。小說/那個陸潤是什麼玩意兒,『弄』屁股的主!她稀圖他什麼?」
頌銀道:「您也知道陸潤水漲船高了,皇上美其名曰延用舊臣,不過為了標榜,其實怎麼樣呢?如今他是六宮都太監,整個內廷都在他手上,三兒要依仗人家,大約也是不得已吧。」
述明響亮地呸了聲,「倒他娘的灶!老子和姐姐都在內務府,缺她吃還是缺她喝,要她賣『肉』投靠閹豎?你,明兒進宮給我狠狠罵她,要是不知悔改,老子剝了她的皮!」說着往外喊,「朋來!朋來!」
外頭管事的噯了聲,「聽爺示下。」
「上櫃裏稱二兩□□來!」
頌銀嚇了一跳,「您要幹什麼?」
「給那個不知道害臊的東西,」述明咬着槽牙說,「賞她泡茶喝!」
因為敗壞了名聲,親爹要毒死親閨『女』,這就是大家族。
頌銀忙道:「您別上火,她如今夠可憐的了,您還『逼』她,真不給她留活路了。」
「進宮是她自個兒願意的,她為什麼進宮?還不是嫌尚家大爺長得不順她的意兒!尖嘴猴腮像個馬蜂,這是她的原話。貪先帝爺漂亮,自告奮勇,誰知道竹籃打水一場空,能怨別人?你告訴她,要怪就怪命,怪她那雙眼睛,只瞧漂亮不瞧實惠。這回倒是實惠了,可那是個沒把兒的,好好的太妃幹上菜戶了,她不要臉我還要臉呢!」述明把紙包往她手裏一扔,「拿着,給她送去,不送我可罵你。」
頌銀無可奈何,掖進袖子裏說知道了,又遲登道:「往宮裏送毒,阿瑪您是想害死我?」
述明氣沖了頭,呵斥道:「讓你明着送了?你是驢,不懂拐彎兒?你就護着她吧,要是被人拿住了,且有把戲讓人瞧呢!」一面說,一面『揉』自己的肚子,「氣得我肝兒都疼了。」
頌銀立刻獻媚,「我讓人上外頭買炒肝來,吃什麼補什麼。」
述明氣哼哼說:「給我吃那湯湯水水的玩意兒,還是個豬下水,你罵我呢?」
頌銀茫然道:「哪裏有人肝兒賣您告訴我,我買來給您下酒。」
他呲了她兩句,扭身走了。頌銀把紙包掏出來,裏頭□□撒在了海棠樹底下。回身一看,太太站在她身後,哭得大淚滂沱,「二啊,三『玉』怎麼了?在宮裏出事兒了?」
頌銀不知怎麼回答她,這話怎麼說得出口呢!她垂首嘆氣,「額涅您別管……」
「我能不管嗎?你們都是我生的,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那三兒,進了宮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眼下爺們兒走了,她落了單,往後日子怎麼過呢!她才十六,還有幾十年啊,全『交』代了。你還不告訴我,要急死我?」
頌銀沒辦法,斟酌着說:「讓『玉』好像有了個知冷熱的人。」
太太止住了眼淚,詫異道:「這不是在宮裏嗎,怎麼……」
頌銀悻悻道:「是個太監,司禮監掌印。」
太太啊了聲,「太監……那不是給人當對食?」慌『亂』了會兒,居然轉過彎來了,「太監就太監,能對她好就成。她夠苦的了,這輩子是沒指望了,還不興找點慰藉嗎?你阿瑪囑咐你什麼了?他說要把讓『玉』怎麼樣?」
頌銀撓了撓頭皮,「阿瑪就是有點兒生氣,旁的也沒什麼。」
太太啐着老糊塗,循跡追他罵去了。
第二天進宮,本想去找讓『玉』的,可心裏總是七上八下,有些話雖是手足也不好直說,在衙『門』里斟酌了半天,最後還是放棄了。照着那天看見的勢頭,他們正是熱火朝天的時候,勸諫必然是不聽的。她自己和容實也是這樣,要是現在有個人站出來讓她三思,她連搭理都不搭理。自己相上的人自己滿意就成了,和別人無關。讓『玉』是個死腦子,不知道投機取巧,她想幹的事兒,哪怕磕破了腦袋也要達到目的,她去橫加阻攔,自討沒趣。或者找陸潤……他如今和往日不同,自己已經不知道怎麼和他『交』流了。心離得越來越遠,慢慢疏離,就像陌生人一樣了。
容實那裏有幾天消息不通,先帝在時把鑲黃旗的『侍』衛都遣到三殿以南,眼下新帝登基,鑲黃旗是親軍,宮裏的部署都得調整。她鞭長莫及,但他的難處她心裏清楚。容大學士也不易,原先的保和殿大學士,又是帝師,雖說新君要對付他也不能做得過於顯眼,但這不過是時間問題,一朝天子一朝臣,久了必定要生變的。
她想見他,可是不能,目下得按捺,這風口『浪』尖上,皇帝的眼線遍佈朝野,誰有妄動盡在他掌握中。她堅信自己和容實的日子還長着,不急於這一時半會兒。容實呢,原本是打算設局一舉端了豫親王的,誰知先帝驟然駕崩導致滿盤皆『亂』。既然木已成舟,唯有以不變應萬變。自古父子傳承是順應天意,兄終弟及情況複雜百倍。上一次是三百多年前,沒有經歷過那種動『盪』的人不能想像。
不過這位新帝很會做表面文章,接掌朝政並不是難事,因為一直在軍機處,政治對他來說玩兒似的。但大行皇帝移宮後,他對先帝舊臣都做了封賞,內務府專管各種賞賚,頌銀接到上諭後一條一條清點出庫,每人御賜的東西都不一樣,她要核對妥當,然後登『門』宣旨,以布今上恩澤。
這個差事讓她有些為難,不為別的,就為要登容家的『門』,要見容家老小。自上回太太在東華『門』外說了那席話後,她就一直覺得慚愧,不敢見她們。有時人就是這樣,明明自己沒有做錯,反倒因為別人的責難和自己的知羞恥,把一切歸咎於自己了。她坐在轎子裏的時候細想,她有什麼理由畏縮呢,因為她愛容實,連帶尊重他的父母和祖母罷了。
容家早就接到先報了,她進『門』的時候院裏供了香案,焚起了高香。她托着皇命踏進來,高呼一聲「有賞」,闔家主子奴才跪了一地。她掃眼一看,容老太太和太太跪在她面前,不遠處的抄手遊廊上還有個伏地的楚楚身姿,穿着『玉』『色』翠葉紋袍子,髮髻上『插』素銀鳳尾簪,儼然以容家人的身份自居了。
頌銀感到難過,就算容實不答應又怎麼樣,家裏做主要留下的人,一時半會兒恐怕是攆不走了。怪容老太太和太太嗎?站在她們的立場,做得也沒錯,誰不要自保呢。只是過於涼薄了,今非昔比,和容家『女』眷沒有了貼心的感覺,再見陌路了似的。
什麼都能丟,人不能丟。她『挺』直脊樑朗聲誦讀:「奉上諭,新『春』誌喜,賞內閣總理大臣保和殿大學士容蘊藻,領『侍』衛內大臣上書房行走容實,銀各十兩,御賜寧綢八匹沉香一盒『乳』餅一匣果乾一匣,領旨謝恩。」
容老太太和太太泥首頓地,「萬歲萬歲萬萬歲。」
頌銀擺手一揮,將賞賚的盒子『交』給她們,再由她們轉『交』於下人請走。無論如何總歸來了,既然見了面,也沒什麼好閃躲的,她大大方方給老太太和太太請了個安,「有程子沒來瞧老太太了,老太太身子好?」
容老太太道是,「勞二姑娘記掛着了,這把老骨頭還禁得住摔打。」說着審視她兩眼,「倒是二姑娘,怎麼看着清減了不少?」
她笑了笑,「您也知道的,近來逢着大事兒,內務府一刻不得閒,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我總想着要來給老太太太太問安,只因大行皇帝初一移殯宮,新帝登基後又有數不清的瑣事要承辦,就耽擱了。趕巧今兒有這個機會,借着宣旨來家瞧瞧,老太太和太太恕我不周全了。」
老太太說哪裏的話,「姑娘家當官和爺們兒還不一樣,不知要多費多少心思呢!」忽然意識到了,「光顧着說話了,沒有請二姑娘進去坐會子,真失禮。」
如今說話都透着生分,老太太因為忌諱六爺做了皇帝,只怕頌銀早晚是人家的盤中餐,愈發對她客套。頌銀心裏不是滋味,原本打算寒暄兩句就走的,可是看見那個怡妝表妹殷勤上前來攙老太太,依舊是以往的眼神,輕飄飄,帶着審度和漠然,她的窄心眼兒就不舒坦了。
因為容實的關係,頌銀對這個表妹很不待見。怡妝也未必喜歡她,只不過地位不穩固,不敢發作罷了。
她打量她一眼,越發輕聲細語,稱呼她絕不是什么小姐姑娘,直接叫表妹,「老太太跟前沒人照應,有你伺候冷暖,倒是極好的。」
怡妝愣了愣,本來就留着心,不論她說什麼都會掂量再三。伺候冷暖,聽上去真把她當使喚丫頭了。她微微牽了下『唇』角,「『蒙』老太太太太收留,我們原也是自己人,在老太太跟前服『侍』是我的福分。」
頌銀點點頭,「自己人照應更盡心,所以容實上回和我說起,說想讓你們出去置宅子單過,我也覺得不妥來着。」
這就是劍拔弩張的氛圍了,容老太太和太太面面相覷,宅子裏的『女』人,見慣了這種拿話噎人的手段。頌銀既然擠兌怡妝,就說明她對容實仍舊沒有放下。
怡妝自然也知道,不過被容實驅趕過一回,雖留下了,面上多少有點不自在。聽她這麼一說,更加的委屈了,掖着手絹紅了眼眶,「我知道二哥哥嫌我,我們娘兒們日子艱難,投奔老太太來,老太太可憐咱們,咱們就厚着臉皮住下了。等往後略有起『色』了,我弟弟的差事……」猛然驚覺怡臣的差事是頌銀保舉的,頓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頌銀一哂,「說起怡臣,年下宮裏御膳房添置酒醋,都是他經辦的。宮裏是半點不摻假的地方,要的是獨流老醋,結果他送的是紅曲米醋。世人都知道,獨流和一般的米醋不一樣,價錢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要掙些辛苦錢也是應當,可膽兒實在太大了,那是給皇上的御宴籌備的,差一點兒就是殺頭的罪,你們借居在容府,別給府上惹事才好。得虧了膳房管事的先來回我,要是回了別人,這會子恐怕已經出大事了。」
眾人駭然,老太太更是目瞪口呆,「這事我竟不知道!」
頌銀抿『唇』笑道:「老太太別憂心,我已經另命人重新籌措,把窟窿給補上了,沒耽誤什麼事。」
對於容家人來說,只要不累及家業,萬事好商量。沾親帶故的總要礙於情面,但如果因為他們禍害了全家,那是萬萬不能姑息的。
頌銀放了一把火就打算全身而退了,雖然損了點兒,但沒有捏造,都是據實說話,心安理得得很。她瞧了怡妝一眼,跟她搶容實就是這個下場。為皇上,她不肯受半點冤屈,為容實,她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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