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頂層,是大陸南方的最高處。
若向窗外遠眺,頭頂是細碎的星河微光,腳下是學院雄偉建築群的陰影,遠處是南央城千家萬戶的燈火。
目力再好一點,可以看得更遠。
這座樓剛落成時,書生喜歡看四方景致。
穿過浮雲,可以看到崇山間劍閣之巔的白雪,皇都巍峨宮殿上的脊獸,阻隔荒原與雪域的城牆。
如今都看厭了,便只剩與人下棋。
他的對手持黑,將白子困殺到山窮水盡,卻不收子,緩緩開口:「你心神不寧,還是先不要下了。」
年輕書生嘆氣:「我總感覺,宋覺非還會來南央城。」
黑衣刀客責問道:「你起卦了?」
書生摸摸鼻子:「直覺。」
黑衣人道:「他施展血遁之術時如何慘烈,你也是親眼看見的。沒道理付出這麼大代價,還回來自投羅網。」
&是。可能我想多了。」
&天胡思亂想!」
書生被斥責也不惱,隨手將棋盤上黑白子打亂成一鍋粥,笑道:「不光胡思,我還胡行。現在這局你怎麼贏?」
黑衣人無語:「……什麼真君子,無賴一個。」
這書生便是南淵副院長胡行,易知是他的表字。黑衣刀客名叫楚嵐川,南淵學子都稱他院判大人。
他們性格迥異,但年歲相仿、境界相似,共同統管學院,閒暇時下棋、看花、喝茶,還有對賭。
院判正將棋子逐一復位,忽而春風起,此間氣息驚動,一室燈火紛亂,蓮影憧憧。
兩人神色微變,同時起身。
&人進城,來得很急。」
&概十人,從北邊來的……皇都的人?!」
南央城是南方諸州最大首邑,明處的政事由朝廷管轄,但護城陣法的核心卻由南淵學院主持。這份至高的權利,同樣意味着要擔起護佑南央安危的責任。
陣法中樞設在藏頂層,無數道天地靈氣交匯於此,可以最敏銳地感知到城中氣機變動。
凡是境界高超的大修行者,路過或來訪時,若不願遮掩自身氣息,必會觸動無處不在的陣法的靈氣線。所以通常會事先傳信告知學院,以免被當做來意不善。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此時陣法示警,有人夜入南央,來勢洶急。
胡易知憑窗遠眺:「反正不下棋了,閒着也是閒着,看看去?」
院判拾起刀:「你傷沒好,在這裏等,我去。」
說罷飛身登窗,一躍而下。
直入雲霄的樓頂,疾風借力,他的身形隱沒在茫茫雲海中。
燭火幽微,照亮一角桌案,也落在孩童靈秀的眉眼間。
逐流合上書,揉揉眉心。
已經很晚了,哥哥即使在西市遇上顧雪絳或徐冉,幾人吃飯說話,也從沒有這麼晚還不回來。
我得去尋他。
他披衣推門,春日夜風撲面而來,走到院中忽然停下。
夜靜,各種聲音便聽得真切,屋裏的更漏聲,風吹樹枝的響動,蟲鳥的鳴叫,還有腳步聲。
從四面八方來的腳步聲。
於是他沒有再向前,而是轉向後廚。
去摸柴刀。
程千仞柱劍跪在地上,渾身浴血,視線一片模糊。
赤紅鞭影裹挾恐怖威勢襲來時,他什麼也做不了,每寸骨骼都像被碾碎了,用盡全身力氣,只能支撐自己不倒下。
勁氣狂暴,額發被割斷,面頰被刺破細碎傷口,滲出血來。
千鈞一髮,忽有劍光刺痛雙眼,程千仞下意識閉目一瞬。
只聽一聲清脆錚鳴,再睜眼時,一柄長劍橫在鞭梢與他眼瞼之間,近在毫釐。
劍面雪亮,映出他滿目血污。
劍背一翻,竟然震開長鞭。
寧復還人隨劍來,施施然落在程千仞面前。
宋覺非收手,輪椅無風自動,逼近兩步:「肯出來了?」
寧復還側身餵了程千仞一顆丹藥,緩緩答道:「你我恩怨,何必要傷旁人性命?」
程千仞勉力吞咽,竟覺得這人不是東家。
東家怎麼能站這麼直?說話這么正經?
宋覺非卻一時恍惚。這才是寧復還。
十六年離山隱世,不動刀兵。
但當他持劍在手,劍還是那把劍,人還是那個人。
這讓宋覺非感覺很糟。
仿佛無論過去多少年,都還在當年。
他握緊長鞭,指尖泛白:「為何弒師你不肯說,我不問你。我只最後問你一句,這十六年間,你可有半分悔過?」
寧復還垂眸看劍,漠然道:「不曾。」
宋覺非氣急反笑:「好好好,今天我便殺了你,為師報仇!」
長鞭再起,氣勢凌厲,寧復還反手一掌將程千仞送入牆角桌下,同時飛身迎上。
這一掌力道輕柔,不知是不是丹藥開始生效,程千仞感覺渾身劇痛緩下一半,只剩胸腔火辣辣的疼。
疼痛讓他感知到自己活着,心想總比失去知覺的好。
他靠在牆角,感到身後牆壁劇烈晃動,然而上有方桌遮蔽視線,只見積灰與石屑簌簌落下,鞭影與劍光交錯紛亂。又聽錚鳴急促刺耳,想來房梁被勁氣波及,此間隨時可能坍塌。
忽聽東家悶哼一聲,應是受了傷,嘴上卻道:「師弟修為長進了啊,就是鞭子太差。」
這時候你還打嘴仗拉仇恨?
程千仞握緊劍,從方桌下探出頭。東家要是死了,他們誰也活不了。
他頂着恐怖威壓去看二人,見宋覺非雖坐在輪椅上,然而進退自如,毫不滯澀,長鞭如游龍一般,幾次隨劍纏上,堪堪被劍勢震開。
寧復還吐出一口血,還是一臉混不吝:「你要用劍我早就死了,你的凜霜劍呢?」
含怒出手的一鞭被他閃過,鞭稍擊在房頂,烏瓦爆裂,破開斗大的洞,夜風呼嘯灌入。
寧復還趁機飛身躍出,宋覺非一拍桌案,連人帶椅飛起,隨之破頂而出,小店終於不堪重負,半壁牆轟然倒塌。
震耳轟鳴與碎石煙塵中,有人攙上他臂膀,程千仞轉頭,原來是顧雪絳。
顧二拉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