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覺非浮在半空,勁氣激盪,墨發飛揚,雙目泛紅。
寧復還心知他已打出凶性,走火入魔後愈戰愈強。又不願傷他,只得節節避退:「氣機既破,蹤跡易察,再不走,抓你的人就到了。」
宋覺非遙望一眼,遠處亮起一片火光,正飛速向這邊趕來。卻冷笑道:「偏不走,我從十方地獄闖出來,就是為了殺你!」
寧復還被密不透風的鞭勢逼至屋脊邊緣,無奈道:「你留着這條命,我們來日方長。若被抓回去,幾個十六年能再逃出來?你殺了守獄苦陀僧,慈恩寺那些禿驢會放過你?」
程千仞被顧雪絳攙扶着跑出店門,還未走遠,忽聞颯然微風,眼前一花,寧復還落在他們身前。
他扛着劍,一身散漫:「打完收工,沒事了。」隨手扣起程千仞脈門:「忍一下。」
丹藥的藥效被外力加快催發,紫府熱意升騰,數道暖流經過四肢百骸,卻伴着刺痛與微癢,程千仞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幫我把針拔了。」
地磚盡碎,滿店狼藉,還塌了半面牆,所幸門外街邊的桌椅完好。
顧雪絳站在寧復還身後,為他拔針放回針包,一回生二回熟,手穩了很多。
程千仞坐在他們對面,夜風一吹,方覺滿身黏膩,儘是冷汗與血污,極不舒服。
他才經生死變故,思緒雜亂,最後想的卻是逐流還在等他,見他這幅樣子,怕是要被嚇到。
&師弟不殺你了?」
&只是今晚他行蹤暴露,就破開空間先走了。」
程千仞一驚:「他是什麼修為?」
那不是傳說中的聖人神通嗎?難道自己剛才挨了聖人的打,還有命在?
寧復還知道他想問什麼:「大乘圓滿。破開空間的法門是血遁,他的腿就是那樣廢的,不知道這次又要廢什麼……」
金針盡除,他捶捶腰背,轉頭擰肩,骨骼摩擦發出嘎巴脆響。
顧雪絳功成身退,放鬆坐下,點上煙槍,吞雲吐霧。
程千仞忍不住說他:「上次在學院醫館,不是有人給你開了戒煙的方子,怎麼一點用都沒有?」
顧雪絳苦笑:「你就讓我抽一口吧,我心裏亂的很,麵館老闆是劍閣雙璧之一,朋友是武脈被封印的修行者……」
換誰都要懷疑人生。
經他一說,程千仞才想起來自己的事。
&果我說,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你們信嗎?」
顧雪絳打量他:「看你這幅樣子,我信吧。」
東家:「我原本以為你的武脈是自己封的,從東境來南央別有目的……直到看見你跟覺非過招,說句閉眼胡打都是抬舉你。」
三人也算同生共死過一次,說話隨意多了。
那丹藥真不是凡品,程千仞身上不疼,中氣十足:「打住,我只記得在烏環渡撈屍那幾年,來南央只是想過安生日子。」
顧雪絳蹙眉:「能封你武脈的人,修為定遠超於你,本可以抓你囚你甚至殺了你,都沒有。或許是出於某種需要,不得不讓你隱藏,其實是在保護你……」
換言之,現在程三沒藏好,可能有麻煩。
程千仞想起剛穿來時的境遇,覺得荒謬至極,誰保護人把人扔在兵荒馬亂的東境,說自生自滅更合適吧。
&真有人惦記着我,先來給我點銀子花啊,誒,我現在什麼境界啊?」
顧雪絳沒好氣道:「鍊氣大圓滿,跟鍾十六一樣,比徐冉略強一點。」
程千仞怔然,往前推五年,原主十三四歲而已,如此好資質,恐怕真有些來頭。
未知令人恐慌,自身的未知更甚。
三人面面相覷。
程千仞沒想到東家跟他倆一個表情:「既然你也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還把劍給我?」
這神兵聽上去來頭不小,剛才沒少拉你師弟的仇恨啊。
&手上就兩把劍,總不能把自己的映雪給你,當然給你這個了。」
什麼道理,程千仞氣結。
東家從懷裏掏出兩張銀票:「別生氣啊夥計,之前說事成之後給你三百兩…>
&蒙我,這是二百兩。」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寧復還只好又摸出兩張黃紙:「反正我也要走了,這店的房契地契都給你。」
&多八十兩。」
二十兩難死英雄漢,寧復還摸出一塊青玉璧:「這個也抵給你!我真沒別的了,映雪是我的命,不能給。」
程千仞想,說的好聽,誰把命放菜堆里,還現磨現用?
&剛才說你要走了?去哪裏?」
劍閣和你師弟都不會放過你,天下之大,何處容身?
&東去,找我師弟。他舊傷未愈,又被一路追殺,今晚惡戰之後,再次血遁,一定傷勢更重,撞見仇家就是去送菜。我找到他之後……」
程千仞想,殺了他,永絕後患?
&能護他性命無礙。」
程千仞懵了:「你想救他,為什麼還要跟他打?若是有苦衷,為什麼不告訴他?」
寧復還嘆氣:「我在你們這個年紀,也覺得人生有何難?萬事非黑即白,清楚簡單……可惜人事消磨,天意難違,再好的劍,一旦沾了情義,便難斬恩怨。才知言不由衷,身不由己之苦。」
又突然笑起來:「所以我很喜歡你的名字,緣木求魚,有求則苦,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程千仞默然無言。
顧雪絳看着這個人。此時他不像懶散的麵館老闆,也不像傳言中離經叛道的狂人,只像個歷經滄桑的長輩,對後輩說點無奈心酸。
忽而寧復還對上他的目光,取出一支金針:「送你了,你可以找人仿製,其他就看你造化了。」
顧雪絳立刻起身拜倒:「多謝前輩。」
寧復還站起來,撣撣衣袍:「本來該多教你們一點東西,才不枉相識一場,可惜沒時間了。」
話音剛落,程千仞豁然起身,他聽到了腳步聲。很多人從城南來,向這邊飛奔,與他們大概只隔三條街。有修為後五感敏銳,刻意去聽,甚是能聽到烏瓦被踩踏的聲響。
&家,劍還給你,你快走吧。」
他們若被抓到,免不了去州府衙門裏走一遭。
顧雪絳想的更多,劍閣雙璧今夜顯出蹤跡,南方軍部與劍閣都要尋人,事情發生在南央城,學院少不了也要出面。還有寧復還與宋覺非的仇家……真是舉世皆敵。
寧復還最後看了一眼破敗的麵館,忽然足下發力,乘風而起,直上雲霄。
只餘聲音飄飛落下:「你們快回家去,別回頭。」
程千仞:「你的劍!」
他們住城東,寧復還便向西去,去勢極快,遙遠的聲音幾不可聞:「送你了。」
顧雪絳拉起程千仞飛奔:「聽前輩的,快走。」
程千仞耳中風聲呼嘯,夜蟲淒鳴,海潮般的腳步聲伴隨着兵甲撞擊聲,不斷逼近。
他們埋頭奔出西市,抄小道在狹窄的長巷間穿梭,大道上已有巡邏兵隊列跑過,火把熊熊。
&行,我跑不動了。」
顧雪絳踉蹌幾步,彎腰喘息,強忍咳嗽。
程千仞起初也覺得累,後來像是有某種力量自經脈中湧出,疲憊一掃而空。他感受着真元運行,試圖盡力催動,背起顧雪絳繼續跑。
&住,快到你家了。」
小巷坑窪不平,伸手不見五指,但程千仞足下生風,未曾磕絆。
忽然天空一聲巨響,回音不絕,遠勝雷鳴。兩人心悸,忍不住回頭看。
這一看便愣在原地。
只見一道雪亮的劍光,橫貫東西,延綿十餘丈,將夜幕割裂兩半。
它照亮南央半邊天,逼得明月無光,星辰失色。
程千仞目力遠勝從前,定睛望去,隱約有人影隨劍勢突破重重包圍,一掠十餘丈,隱沒在夜色中。
然而巨響之後,天際明光久久不散,許多人從睡夢中驚醒,推窗出門來看,越聚越多。府衙兵將要趕人維持秩序,長街被圍得水泄不通,一片混亂嘈雜。
顧雪絳依然看着劍光:「映雪劍寧復還,名不虛傳。」
程千仞想,看來他們在麵館打架時,還真是多有收斂,不然半條街早都塌了。
他將顧二送到,又匆匆往自己家趕。
&面正亂,你這一身的血,起碼要進來換身衣服再走。」
&換了,離得不遠,沒那麼倒霉撞見人。逐流等不到我,怕是要出來找。」
天際劍光凋落,春夜微風忽而寒涼。
像是下了一場雪。
巡邏兵都被引去西邊,程千仞繼續抄小道趕路。
終於拐進自家所在的巷子,長舒一口氣。
此時他並不知道,漫長的黑暗還沒有過去,今夜最大的變故就在前方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