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川問道:「這位兄弟臉好生,以前沒在梁五爺三千食客裏面吧。」水生歪歪斜斜倒過來,說道:「你都說梁五爺家裏食客三千,但凡酒風好,就能在這裏佔一席之地。這哥們最近逢飲必到,來了就是這副裝得清高的鳥樣,但就是能喝啊……」
街市津勾着杜川的脖子,笑道:「那傢伙就是能裝,不就是跟我一起在菜市場混的嘛,這幾個月來的,在市場後面賣魚,人人叫他賣魚勝。」
水生長噓一聲,「街市津,人家賣魚,你賣菜,你起早摸黑的,來回折騰幾回,賺個斗零。賣魚勝半夜起來泅捕做魚,就是收穫比常人多幾倍,可見就是做個小販啊,還得動動腦筋。」
街市津脖子頓時粗了,大聲道:「那傢伙下水前必然祭奠水鬼,肯定是靠水鬼替他驅魚,那些魚鬼氣森森,吃了肯定有病!」
街市津聲音洪亮,整個中廳的人都聽到了。孰料賣魚勝姿勢不改,神情淡漠如舊,仿佛全無聽進去一般。
杜川又仔細端詳了那賣魚勝一番,只覺得他坐在那裏氣度不凡,骨健筋強,如搖地貔貅臨座上,似撼天獅子下雲端。心中暗想:「此人有大將之風,莫非也是術道中人?」
他端着兩碗水酒,走到賣魚勝前面,遞了一碗過去,道:「杜川,鎮上走鏢的。」
賣魚勝接過酒,說道:「賣魚王勝。」一飲而盡。
杜川道:「才來武昌?」
賣魚勝道:「四個多月,杜鏢頭,我聽說過你。」
杜川一笑,「肯定是梁五、水生胡說。」
賣魚勝道:「有幸認識。」
杜川道:「行走江湖,混口飯吃。」兩人雖經三言兩語,但卻對得上脾性,逐漸又喝了七八碗。
這一場酒,喝到挨近子時,酒闌燈灺,家家扶得醉人歸時,梁五才在杜川和他家僕人挽扶下,打水洗腳。
杜川與梁五相知多年的莫逆之交。這位梁五爺雖然憨態可掬,逢飲必醉,但大有春申平原君之古風。別人禮賢下士,或有天大的祖業支撐着門庭。梁五雖也算薄有祖產,但其實不過是名布衣員外,三天半月便張羅着食客三千的流水席,武昌城中人均稱奇。
梁員外信奉過門皆是客,無論上三品下九流,入座三杯皆飲者,出門一拱即友人。餐桌有時加到七八桌,座次卻並無主次尊卑。賓客常常互不相識,各自山呼海嘯地吃喝,誰亦不曾禮讓着誰。既有常常枉顧的朋輩,也有梁五在尋常巷陌遇到言語投機的萍水之交。
就是這樣一個看似魚龍混雜的江湖堂口般的酒局,穿梭着許多綠林好漢和江湖奇人。不過除去這些人物外,更多的還是尋常過從的布衣之交。不少懷才不遇湖海飄泊的畸零者,把梁員外家當成開葷的私廚。杜川知道常常酒宴前送來一車白酒,兩頓下來就只剩空瓶。梁五夫人看着飯後如山的骨頭垃圾,常常是愁眉深鎖地苦笑不已。
梁五睡下床時,還跟杜川再三叮囑,「老子在武昌活膩了,什麼時候有些驚險的運鏢,就讓我裝扮成一個鏢師,會會那些綠林好漢。」
杜川笑道:「那肯定,梁五爺酒功一發,那些鼠輩還不屁滾尿流?待我找天幫你定做一件勁裝鏢服。」
梁五聽了,十分滿意,臉帶笑意再會周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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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城外的轆牯嶺上。
月色昏暗,孤墳一座,連墓碑都沒有,伶仃落在山頂。此處山勢峭急幾無立足之處。山頂怪石嶙峋,黑白砂石相間錯雜,孤露無藏。凹陷低缺,泥土虛浮,隱約見到蛇、鼠洞。霧氣潮濕圍繞,陰幽寒冷。墳頭上面還似被人翻動過。
墳前立着四人,兩人皂色衣裳,髮辮纏頭,粗手粗腳,乃是俗稱的山狗,即是仵作。另外兩個人,一個黑衣綢衫,瓜皮小帽,眼戴墨鏡,臉尖如猴,兩撇鼠須,一臉凝重。另外一個黑色長袍,臉上戴着一個黑色面具,露出兩隻精光炯炯的眼睛。四人注視着墳頭,久久不語。
那面具男人首先開口道:「如何??」聲音沙啞難聽。
那戴墨鏡的男人逢先生道:「此處山勢粗惡,老而不嫩,大凡此山勢,必定此處多出兇殘好鬥之徒,若是埋屍,則容易出凶屍,喪屍。」
他又指了下墳前,「孤龍一個,四周圍沒有護從,堪輿學上說過「龍怕孤單穴怕寒」。再看怪石眾多,泥土虛浮,則像人血氣衰敗,形貌瘦削。立穴的地方不見藏聚,突露受風。這樣結穴的,大多數是單寒龍,龍孤就沒有生氣,沒有生氣,怎麼樣結穴呢?
結穴的地方盪擴廣軟,陰寒透骨。葬下注水浸屍骨,家財耗盡。老朽有點奇怪了,怎麼會選這個地方結穴,莫非葬墓主的人與墓主有深仇大恨?」
面具男人語氣依然陰冷,「然後?」
逢先生道:「這個穴的下葬,應該也有高人指點,以老朽多年經驗,找這種凶穴甚至還難過找一個上等龍穴。故此,下葬之人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以老朽推算,應該就是陰宅養屍。」
「下葬數天,會否已經腐爛了?」其中一個仵作說道。
逢先生搖搖頭,又道:「恐怕不會,這個是孤寒之地,雖然陰冷潮濕,但正因為陰冷,反而利於保存,不致於馬上腐敗。」
面具男人說道:「開挖。」兩名仵作看他眼神,忙不迭動起手來。
兩名仵作鐵鏟翻飛,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便露出棺蓋。棺木是尋常的薄板棺材。仵作撥開棺蓋上的泥土,「咦」了一聲,一名仵作叫道:「還有塊銅鏡壓在上面。」
逢先生道:「怎麼這樣子,已經葬在這處凶穴,還擔心不夠狠毒嗎?」
兩名仵作悉悉索索將棺蓋移開,臉上都有驚疑不信的神情。
棺材裏面是一具女屍,如果不是躺在棺木中,恐怕均以為是一個貌美女子睡着而已。這女子約二十五六歲年紀,腦後梳圓髻,前額留着劉海兒,一張圓圓的鵝蛋臉,睫毛甚長,眼帘青黑,臉上敷了粉,塗了胭脂,於是兩頰暈紅,露出來的手膚色白皙,擺在仿佛還頗有彈性的胸脯下面一點。體態修長,上身穿雲肩,搭配着流蘇,下邊穿一件月華裙以多幅布帛折成數十個細褶,每褶各用一色,輕描細繪,色雅而淡,宛如月光掩映。從女屍的皮膚來看,似乎新死幾天而已。
兩名仵作眼睛發亮,齊吞了一下口水,其中一人說道:「這女人好像活過來一般漂亮啊。」另一個道:「可惜啊,這麼漂亮的女人……」。
逢先生蹙眉看着這艷麗無比的女屍,沉吟不語。那面具男人上前凝視了片刻,冷聲道:「給我裝上馬車。」
逢先生擺手道:「不可,屍離凶穴,必生妖孽。」
面具男人回頭用寒冷如冰的眼神看了逢先生一眼,道:「錢照付,這裏,沒有你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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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燈如豆,簞食巷仙師鏢局。吉廿八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接着發出一串咳嗽。杜川坐在他旁邊,手拿着一張信紙讀着,臉色凝重難以舒展。
信紙上用精奇險勁,有若刀刻的筆法寫着幾行字:「聞貴標行,善走陰陽之道,長曆魂悸魄動之險,盛名吳楚,駭懾陰曹。當在今夜亥時來訪,委以客鏢,鏢禮容酌。伏惟洽見。」
杜川道:「師父,這信是誰送來的。」
吉廿八清清嗓子,道:「我也不知道,下午睡醒午覺後,就在了。」
杜川道:「我們鏢行在這巷子裏面,本來就不容易尋到,若非武昌城附近的熟人或者此道中人,很難上門。這人居然還煞有其事地寫了一封信先來拜訪,似乎這需要運送的客鏢甚為重要。」
吉廿八沒有說話,只是示意他繼續。「鏢禮容酌,對方似乎不在乎花錢多少,只求做事妥當。按這樣說來,我們鏢局的規模……」
吉廿八白了杜川一眼,「規模怎麼啦,我主持鏢局的時候,可是武昌響噹噹的鏢行,這邊白事需要運財,招魂、上路、返鄉這些,那個不找我們鏢局,是你沒見過這種場面罷了。」
喝了一口茶,繼續道:「你接生意,前怕虎,後怕狼的,難怪鏢局生意越來越差。」
杜川道:「小心使得萬年船。做我們這一行,本來就比普通的鏢行來的艱險,只不過鏢禮卻往往還不如普通鏢局。」
吉廿八道:「誰說的,是你沒本事吧了。河北的太平鏢局接了恭王爺的冥財一批,送赴皇陵,鏢禮據說就有萬兩之多。就是我們不遠的合肥府的靈霄鏢局,送誥命夫人的骸骨還鄉,一次就發財了八千兩。你做這行當,不跟這些達官貴人攀上,天天混在那些街市流氓之中,一趟鏢就賺那幾百文錢,連養家餬口都不夠。」
杜川道:「目前福興和師妹都還沒回來,看是什麼樣的鏢吧,我一個人不知是否應付得來。」
吉廿八「哼」了一聲,道:「那有什麼難處,只要是好鏢,什麼辦法想不出來了。」
杜川聽了聽屋外的更響,道:「亥時了。」
吉廿八道:「急什麼?人家都說了亥時才到。」
就在說話間,門外突然傳來兩聲鈴聲,在寧靜的接近午夜時分,那鈴聲毫無清脆感覺,反而讓人聽到後心塞鬱悶,說不出的壓抑。吉廿八側耳細聽,森然道:「是運屍車經過。」
杜川站立起來,那鈴聲又響了兩下,似乎又近了一些,吉廿八又道:「看樣子,是往我們巷子裏面來了。」
鈴聲每隔片刻又響一次,響了三次後,門外聽到有馬噴鼻的聲音。杜川忍不住打開門,向巷子外看去。
只見淒冷的月色下,一輛黑色轎廂的馬車停在屋子外邊,杜川剛出門口,那馬車夫正好將臉扭過來,那是一張慘白、僵硬、面無表情的臉,眼眉下垂,嘴角歪斜,兩眼中射出一道妖異的光芒,盯着杜川。
杜川遲疑道:「請問來客是過路還是找人?」
那馬夫神情仍是木然,沒有應答杜川的話。
巷子又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人從巷口自遠而近黑暗中現身,他黑色長袍,臉戴一個黑色面具。走到杜川臉上,從喉嚨裏面擠出一句話,「我要找仙師鏢局的吉廿八。」
杜川道:「請問有何貴幹?」
面具男人道:「找他走趟鏢。」他的聲音又沙啞又難聽。
杜川道:「保送何物?」
面具男人道:「吉廿八不在?」
杜川道:「在下也是仙師鏢局的,有何事可以跟我說。」
面具男人面具下的眼光在杜川身上掃了一遍,才道:「馬車上的東西,送到合肥道六安霍縣白馬尖。保證屍骨無損,魂魄齊整。簽生死狀。」
杜川詫道:「什麼如此貴重,需要簽生死狀?」
面具男人道:「女屍一具。」
杜川感到那馬車內一股妖氛,再看那馬夫死人一般的臉孔,隱隱覺得不妥。心裏已經有拒絕的念頭。
吉廿八拄着拐杖走出來,一臉陰沉,忽然道:「這個鏢,我們鏢局不接。」
面具男人聲音略帶詫異,冷然道:「鏢禮是黃金五十兩。先付二十兩。標到付訖。」
吉廿八重複說了句:「這個鏢,我們鏢局不接。」似乎渾然沒有聽見面具男人方才說的話。
那面具男人沒再說話,揮了揮手,馬車夫勒動韁繩,馬車緩緩起動。
「再給你們考慮一天,城外山神廟可以找到我。」面具男人望着吉廿八,冷冷地道。他掃了杜川一眼,轉身就此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