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說,為何要變成妖。
我欲成妖,與我的鳳凰比翼齊飛。」
——摘自《桃花公主手札》
帶着哭腔,她央求着:「我喊你師父,我行三跪九叩禮,你讓我變成妖好不好?」
當初將她擄來夜明洞,威逼利誘軟硬兼施,她都不肯喊他一聲師傅,寧願挨餓受凍都不鬆口,如今卻這般求着他,哭着示弱。
一身的倔強,碰到了鳳青,全部變成了軟骨。
好!好你個鬼東西!榮樹冷眼譏誚:「為了他,你什麼都願意干?」
遲疑都不遲疑一下,她就點了頭。
鬼迷了心竅!
榮樹只覺得心窩子被她這雙帶了韌勁的眸子給戳穿了,怒極,狠狠碗了她一眼:「我不想見到你了,滾回鳳青那裏去。」
幾乎是吼過去的,活了五百多年,榮樹頭一回如此氣急敗壞,甩開了拉着他的那隻小手,一個餘光都不回頭看,捻了妖決便走了。
他真是一眼都不想看到她這個鬼樣子,多看一眼他都會被氣死。
眨眼功夫,清泉潺潺的山路上,便只剩了小姑娘形影單只了,她站在原地,垂着頭,肩膀輕微抖着,睫毛撲閃,一顆一顆眼淚,無聲無息地砸下。
「別哭了。」
方消失不見的人,又認命地走了回來,咬牙瞪她:「別再哭了。」
他就知道,他一走她就會哭,他就知道,他一眼都見不得她哭,他是動物,是妖,不知道人族的眼淚是個什麼玩意兒,估計是個致命的殺傷性武器,不然怎麼這丫頭一哭,他便束手無策。
不聽話的小姑娘,眼睛還是紅紅的,淚珠子怎麼都幹不了,可憐兮兮得勾人心軟。
本想罵她,話到嘴邊,輕了又輕,他說:「你別要鳳青了,我給你當師傅,我護着你守着你,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這語氣,算他求她了,五百年,就求過她。
呵,倒和她挺像,她碰到鳳青就跟他碰到她一個樣,輕而易舉就軟了骨頭,食物鏈下面的,註定就要被吃得死死的。
「不能不要他。」哭過後的聲音,微啞,清透又帶了顫意,她低着頭要哭不哭地說,「我喜歡他喜歡得快要死了。」
快要死了……
榮樹覺得,他也快要死了,是快要被她氣死了,拽起她的手就往她臉上帶,直接蓋住她那雙淚光盈盈的眼睛,耐性與脾氣都沒了,張口就喊:「放心,你死不了,老子不讓你死。」
桃花肩膀抖了抖,眼皮也抖了抖,睫毛上掛着的那滴眼淚就砸在了榮樹手背上,直接燙得他僵住了動作。
敗給她了……
完了,他榮樹五百年難遇敵手,竟栽給了一個手無寸鐵的人族。
罷了,萬物相生相剋,是命!
鬆開她的手,榮樹用手背擦掉她臉上濕漉漉的一片,抬起時笨拙粗魯,落下時力道不禁輕了又輕,道了句:「上輩子欠你了。」
「你能讓我變成妖嗎?」桃花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
榮樹道:「能。」掌心被她濕了水汽的睫毛刷得痒痒的,他問,「怕不怕苦?怕不怕痛?」
「不怕。」她毫不猶豫。
他說:「想清楚,別後悔。」
「決不後悔。」
她眼裏,山水寫意,突然有了光彩,漂亮極了。
為了鳳青,還真是膽大包天呢,她是不怕,不後悔,可榮樹突然有點後悔了,很怕。
果然是上輩子欠了她的。
得還,
得為她擔驚受怕,
得陪她不顧一切,
得在這輩子給她賣命,不夠,還得雙手把心肝和眼珠子都捧過去。
鳳青是酉時回來的,形影單只,肩頭落了雪,竟有些失魂落魄,不知他走了多遠的路,衣擺下濕透了,厚重的披風在雪地里拖出了長長的痕跡。
鳴谷趕忙上前。
「妖尊,回來了!迷路了嗎?找到小殿下了嗎?」鳴谷往鳳青身後張望,奇怪,「小殿下呢?沒找回來?」
這副樣子,莫非真是迷路了?
鳳青臉上像凝了一層寒霜,眼底毫無影像,說:「她走了。」
聲線緊繃,沙啞,帶了久經風雪後的冰寒與疲倦。
鳴谷詫異,人還真走了?不是賭氣嗎?真捨得走了?
「她是不是,」低啞沉悶的嗓音停頓了很久,鳳青抬起眼,像自言自語,「她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落寞,慌張,還有心有餘悸,全部寫進了鳳青那雙總是古井無波的眸中,似一汪冰凌破裂,漣漪凌亂,波瀾興起。
原來,遺世獨立了千年,他這隻孤鳳還是這麼怕被拋下。
可憐……
鳴谷腦中突然浮現這個詞語,這個曾經他想都不敢想着用來修飾鳳青的詞語,看不下去了,很是心酸,鳴谷異常肯定地安慰他家妖尊大人。
「絕對不會的。」鳴谷一本正經地拍胸脯保證,「您是小殿下的心,是小殿下的肝,是小殿下的寶貝鳳凰,小殿下就算是不要七寶鴨不要水晶糕,不要酒釀糰子桂花酥也不會不要妖尊您的。」
鳳青略微凝了凝眸,興起的波瀾微微平靜了點。
鳴谷再接再厲,繼續誠懇又真切地說:「小殿下肯定就是回大陽宮了,小姑娘嘛,受了氣就會回娘家的。」
肯定是『娘家』這個詞用得妙極,鳳青眉宇間陰鬱消散了許多。
他道:「你先傳信去大陽宮,明日,我去白靈貓族提親。」
提親好呀,鳴谷喜上眉梢。
確實,桃花是暫且回了大陽宮。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她不能擅作主張。
她說:「娘親,我不要做人了,我要變成妖。」
蕭景姒與楚彧皆是一怔,妖之一事,從未與她提過細枝末節。
桃花很平靜,鎮定卻也堅定,她當着父親母親的面,一字一字擲地有聲地說:「就算痛死,我也要變成妖族。」
還是讓她知道了……
除了鳳青的渡身換魂,還有一個法子可以讓人族變成妖族,鳳青十五年前助蕭景姒渡身琉璃虎,身遭反噬,五百年之內絕不可能再催動第二次,那麼便只剩一個人有這樣的能耐了。
難怪,大陽宮外,充斥了一股濃濃的邪妖氣息。
那隻鹿,竟捨得。
楚彧神色微沉,眉頭越蹙越緊,他不言,蕭景姒問:「為何?」她把小姑娘拉到面前,輕聲輕語,「為何想成為妖?」
才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卻似看透了紅塵似的,那樣滄桑堅決地說:「我不願意等我死後,鳳青還一直活着,他生得和爹爹一樣招人惦記,千千萬萬年後,勢必會有別人和我一樣膽大包天覬覦他,我也捨不得他像四尾狼一樣,長眠在聽茸境的雪山里永遠都不睜開眼。」
蕭景姒瞭然,她家姑娘可能知道了,人妖殊途,同生不同死。
桃花眼睛很紅,卻沒有哭,拉着蕭景姒的袖子用力地咬字,似乎要表達她的決心。
「我不能生老病死的,我要陪他很久很久,不能讓青青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守着聽茸境風雪為伴,若不變成妖族,我便修了不了妖法。」她聲音還是忍不住哽咽了,「娘親,我怕和青青太早就生離死別。」
她曾問過鳳青,世間最苦的是什麼。
鳳青說,是生離死別,那時候,她以為是愛而不得。
原來,鳳青沒有騙她。
蕭景姒拂了拂她額前的發:「榮樹有沒有跟你說,會很痛,甚至可能會,」微微停頓,話有些艱澀,如鯁在喉,道,「甚至可能會生生痛死。」
桃花點頭,一雙眼迎着燈火,明媚而沉靜:「我不怕。」
孤注一擲,甚至將生死置之度外,她的性子,還是像楚彧。
蕭景姒看了看自始至終都一言不發的楚彧,他眉宇緊蹙,下顎緊繃着。
「桃花,我不同意呢?」蕭景姒說。
不是不設身處地,只是為人父母,如何能狠心。
桃花直直跪了下去,很清瘦,越發襯得眼窩深深,凝凝一層水霧,卻蕩滌起了灼灼火花。
「哥哥曾告訴過桃花,爹爹當初為了娘親,不惜逆轉乾坤催動了禁術,不要內丹了,也不要命了,桃花當時不懂,不懂有什麼東西會更重於性命,現在知道了,若我是爹爹,我也會那樣做。」
她彎下跪得筆直的腰,額頭重重磕地:「桃花求娘親成全。」
蕭景姒沉默,久久,只剩嘆息。
翌日。
蕭後與楚帝離宮,小尊上免了朝。
龍澤殿。
楚梨花托腮,沉思着,手裏擒了根象牙筷子,有意無意地攪着魚缸里的水。
「喵!」
小鯉魚都快被攪吐了。
楚梨花完全置之不理,若有所思。
瞎了也看得出來今兒個大陽宮氣氛十分不對,暴風雨欲來前的寧靜,成明大妖越發小心,道:「尊上,聽茸妖尊來了。」
楚梨花一腳搭上了矮榻,坐直了身子:「他還敢來。」
不僅敢來,還敢闖。
楚梨花的話剛落,鳳青便已經憑空站在了他面前。
規矩,禮儀,結界,對鳳青來說,全部都如同虛設。
楚梨花扔了筷子,餘光都未曾向鳳青投去一個,冷冰冰的眸睃向門口的成明大妖與成玉妖主:「本王養着你們當擺設嗎?這大陽宮是誰想來便來的地方!」
成玉單膝跪下,膽戰心驚地請罪:「尊上恕罪,聽茸妖尊有、有小殿下的公主令,臣下實不敢攔。」
再說,攔得住嗎?他可是上古的鳳凰啊。
楚梨花眸光一凝,直視鳳青眉眼:「桃花的公主令為何會在你那裏?」
鳳青一身白衫,謫顏魅骨,腰間別的正是桃花的公主令,令上還纏着桃花頭髮編成的同心結,他修長精緻的手指撥弄着那塊玉,神色淡淡,道:「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
楚梨花胸口瞬間就堵上了一口火氣,盯着那塊玉,聲線與眸光一般冷若冰霜:「我家姑娘年紀小,識人不深,哪能作得了數。」
他家小姑娘,是被灌了迷魂湯了,這皇家玉佩可比白靈令還要稀貴,竟如此就給了鳳青,還是太年輕了!
鳳青仍是漫不經心,把玩着腰間的玉,徐徐平緩的語調:「不余半年桃花便及笄,不小了。」
這老鳳凰想說什麼?
鳳青雲淡風輕般口吻:「這公主令是桃花給的聘禮,我既收了她的禮,便要還禮。」
楚梨花眉頭微挑:「所以,你是來——」
鳳青這才抬起眼,接話:「提親。」
呵呵!
老牛吃嫩草!
楚梨花冷哼:「你來晚了。」他眸色微沉,言簡意賅,「桃花走了。」
鳳青臉色驟變。
鳴谷今日一整日都異常興奮,召集了聽茸境雪山裏的上千隻雪鳥兄弟姐妹,佈置了一番大婚事宜,比如,紅綢要妖都城金紡鋪里的,嫁衣要雪鴛老妖親自織繡的,玉飾頭飾要長寧山上成色最好的,桂圓紅棗要最大顆最甜的,而且要大量,小殿下嘴饞飯量大,備少了只怕還沒等到拜堂就給小姑娘嗑完了。
還讓二白拼命抓雞抓鴨,說聽茸境好事將近了,鳴谷想着要不要再劈個院子出來當新房,一處恐怕不行,妖尊迷路,得遍地是新房。
想想,鳴谷就覺得樂,聽茸境終於要有點人氣了,折騰折騰,便到下午了。
鳴谷正要去裁幾段錦緞掛在境口喜慶喜慶,便看見自家妖尊回來了,他覺得奇怪:「妖尊,怎麼這麼快便回來了。」看了看後面,更是奇怪了,「小殿下呢?小殿下沒有一起回來嗎?」
怎麼就妖尊自個兒回來了?不是去提親嗎?怎生失魂落魄地回了?
鳳青若有所思,斂着眸,道了聲:「她不在大陽宮。」
鳴谷懵:「啊?」
鳳青音色低低:「她走了。」
淡淡唇色微微發白,俊美的容顏,竟無一分生氣。
怎如此頹喪着臉……不是吧,小殿下真不要妖尊了?鳴谷想不通,就覺得不可思議,他當真覺着就算聽茸境的雪山塌、雪水融,桃花那丫頭也不可能不要他家妖尊。
鳳青眸色又暗又沉,腳步微微漂浮,他似低喃自語:「方圓萬里,沒有一丁點她的氣息,有人在她身上種了結界,不讓我找到她。」
鳴谷心頭一驚:「難道又是什麼妖魔鬼怪作祟?」他家妖尊都感知不出來,這妖祟得多強大。
鳳青卻自顧搖頭,神色竟有些迷惘:「若是她出事了,大陽宮不會沒有一點動靜。」聲音低沉得壓着喉嚨,有些呼吸難順,「是她在躲我。」
鳴谷一知半解。
這倒說得通了,如此推測,桃花身上的結界可能是她父親母親種的,不是這等高手,自家妖尊絕不會感知不到一點氣息。
問題是:「可是為什麼白靈貓家要把小殿下藏起來呢?」本來想問為何小姑娘要躲,看見自家妖尊神色沉痛,不忍心,就換了個說法。
鳳青一言不發,站在雪裏,鵝毛大雪落在他肩頭,花白了發,忽然涼了眼眸。
他站了良久良久,久到雪水浸濕了靴底,才麻木而失神地回了聽茸小築。
鳴谷欲言又止了多次,還是在鳳青關門前,小心問了一句:「難道是貓族楚家要……棒打鴛鴦?」
鳳青掀簾的手,便頓住,懸在了空中,略微輕顫了一下,玉石珠簾輕響,落在鳳青眼裏,天地萬物已沒了影子。
偏偏這個時候,屋外女子在輕喚。
「鳳青。」
「鳳青。」
是霍狸的聲音,不疾不徐,溫柔而耐心。
「鳳青。」霍狸又喚。
鳳青置若罔聞。
鳴谷掐了掐隱隱作痛的額頭:「霍狸姑姑怎麼這時候來了?」他望了望鳳青,依舊毫無神色,估計靈魂跟着那小桃花一起離家出走了,鳴谷便道,「鳴谷這便去打發了。」
鳳青卻突然開了口:「將棋盤擺上。」聲音無波無痕,微微帶了涼意,又道,「再沏一壺天星子。」
鳴谷丈二了,妖尊都多久不同霍狸對弈了,這態度,幾個意思?
鳴谷也沒敢多問,趕緊去招待,擺棋盤,煮茶水,只是,為何是天星子?天星子是藥,用來入茶,便實在苦澀。
棋局擺在了聽茸小築院外的梅花樹下,老規矩,長桌,隔得老遠,遙遙相對。
不過,顯然霍狸是有幾分受寵若驚的,笑意全寫在臉上,盈盈淺笑,手裏執着白子,下手的動作優雅而緩慢,目光始終落在對面的鳳青身上,時時顧盼生輝。
落了一子,霍狸隨口般輕問道:「怎麼不見桃花?」
「回去了。」鳳青語氣淡淡,目光落在棋盤,手裏捏了一顆棋子,在指尖中漫不經心地把玩,卻遲遲沒有落下。
茶香裊裊,雪下得纏纏綿綿。
霍狸端起玉石杯子,徐徐啜了一口,天星子有些惹,她卻絲毫不在意,又似不經心地問了句:「她回大陽宮了?可是又何事?」
鳳青不言,落下一子,黑色的棋子,白皙的手指,骨節剔透,黑白分明,極其好看。
霍狸仍是不緊不慢,絲毫不介意鳳青的沉默,說道:「昨日我來煮了壺飲茶送來,鳴谷說你不在,可是去大陽宮尋她了?」她執着棋子,抬起盈盈明媚的眸,「她何時回來?」
鳳青捏了捏黑子,指尖微松,棋子便落在了紋理分明的掌心,他突然抬頭,目光淡淡投去:「你何時如此關心她的事了?」
「噠——」
霍狸手裏的棋子掉下,滾在了棋盤上。
鳳青凝眸,瞧着她。
霍狸垂下眼,略微慌色寫在眼裏,微微俯身將掉落的棋子拾起來,狀似平靜地道:「小姑娘不在,聽茸境冷清了許多,我便隨口問問。」
鳳青便又沉默不言了,將掌心的棋子落下,音色輕描淡寫,他道:「你輸了。」
霍狸驚愕地看着棋盤,臉色微變。
她不過下了幾十子,鳳青的棋品同他的人品,多數時候更願徐徐圖之,並不急於步步緊逼,還從未如此不留餘地大殺四方,不過半盞茶功夫,她便一敗塗地了。
霍狸失笑:「比之你的棋藝,我還是差遠了。」
即便追了兩百年,也望塵莫及。
「霍狸。」
鳳青突然喚了她一聲,依舊波瀾不興,一雙幽黑深沉的眸里,窺不出一絲喜怒。
霍狸心頭突跳,應:「嗯?」
這一眼眸色,讓她心驚肉跳。
鳳青眸光又徐徐斂下了,落在案桌的茶壺上,清淡的口吻:「給你煮的,帶回去喝完。」
霍狸笑:「好。」
這還是他第一次贈予她東西,即便是一壺茶水以前也未曾有過,唇齒間彌留的天星子的澀味也泛了淡淡甜味似的,霍狸唇角揚了揚,淺笑安然。
鳳青起身了,默了一下。
霍狸問:「怎了?」
鳳青道,聲音沉而靜:「我記得,我有件東西放在了你那裏。」他抬眸,直直看向霍狸,「想取回來了。」
霍狸微微詫異,抬眸回望:「什麼東西。」
她並不記得他有東西放於她那裏。
鳳青心平氣和,道:「我的鳳凰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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