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大船朝着何西村的碼頭緩緩駛來。
蔣震是刻意雇了一些人在碼頭這邊接待來往客商的, 看到那艘大船, 立刻就有人上去幫忙, 讓船靠在了岸邊,等船靠岸,還有人上去詢問:「各位爺是哪兒來的?」
上去詢問的人沒等來他們的回話, 倒是被人一把推開了, 與此同時,從船上飛快地下來了很多人。
「你們幹嘛呢?」被推開的人一踉蹌,就摔在了地上,他拍拍屁股從地上爬起來,然後就憤怒地看着面前的那些人。
他好好地上去問話,怎麼還打人了?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人啊?
這邊的動靜,自然是惹來了周圍人的關注的。
蔣震手底下的鏢師,是輪流跟着船出去的,不用跟船出去的那些人, 就會待在碼頭這邊巡邏,然後一個月會給兩天假,至於這兩天假什麼時候請, 他手下那些人可以隨意安排,有什麼重要事情, 他也能不批。
何春生就是今天巡邏的人。
何春生跟了蔣震很久, 已經鏢師里的鏢頭之一了, 日子那是越過越好, 以前, 他們一家能被劉黑頭逼得險些家破人亡,可現在,劉黑頭那是他的手下,他折騰人,那是分分鐘的事情。
看到有人鬧事,何春生立刻就帶人過去了:「你們是什麼人?來做什麼的?」鏢局的生意做大了之後,也曾有人來鬧事,何春生這會兒挺警覺的。
何春生等人跟了蔣震都已經一年多了,蔣震給錢大方,伙食又不錯,雖然稱不上各個高大,但一個個全都黝黑健壯,他們還穿着統一的服飾,自帶一股氣勢。
之前還氣勢洶洶推人的人頓時一僵。
周茂和就站在大船船頭,自然是將這一幕看在了眼裏的,他皺起眉頭,來到船邊,便大聲道:「我是當朝欽差周茂和,來此地辦案的!你等速速讓開!」
欽差?何春生往船上看去,果然看到大船上站着一個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他的身邊,還站着衙役打扮的人。
欽差大臣,這以前只在戲文里看到過的人,現在竟然活生生出現在他面前了?
何春生心裏一驚,再仔細一看,還發現這欽差大臣,似乎有些眼熟。
前幾天有人在趙劉氏的壽宴上鬧事,便是何春生把人趕出去的,而眼前這人,可不就是那個鬧事的人?
何春生心裏一驚,頓時僵住了,而這個時候,便有很多人從船上下來了。
起初下來的人還好,看着普普通通的,但後來下來的人……竟然都是衙役打扮的!
這何成縣的衙役,何春生都是認識的,不過這些人他一個都不認識,很顯然,這些並不是何成縣的衙役。
何春生心裏不安起來,他顧不得別的,直接就往蔣震的住處跑去。
沒多久,何春生就跑到了趙家的新房門口,遇到了正在門口帶着孫女兒在門口曬太陽的趙劉氏。
「趙嬸,不好了,出事了。」何春生道,然後飛快地沖了進去。
蔣震正在看賬本,看到何春生匆匆跑進來,身後還跟着抱着趙明珠的趙劉氏,當下不解地問道:「怎麼了?」
「老大,外面來了個欽差!」何春生道:「上回趙嬸過壽,我們趕出去的那個人,是欽差。」
「欽差?」蔣震不解,他想起來那個幫着蔣家來質問自己的中年男人來了,那人竟然是欽差?
他一個欽差,幫着蔣家來質問自己做什麼?
蔣震心裏一跳,幾乎立刻,就想起蔣家之前嚷嚷着要告自己的事情來了。
蔣震當初曾經用進縣衙砍人來威脅蔣家人,而那時候,他對古代的法律,其實是並不了解,有些方面甚至一竅不通的。
不過後來,他專門找了《大齊律》來看過,還找了其他的一些資料,然後發現,這古代的有些法律,對他來說稱得上是莫名其妙。
比如那「不孝罪」。
不孝罪,在這古代,是非常嚴重的,在前朝,甚至有「詈祖父母父母者絞」這樣的律法。解釋起來,就是辱罵父母祖父母的,要被絞死。
罵父母都要被絞死,毆打父母就更不用說了……
除此之外,父母犯了罪,當子女的揭發了,這當子女的,也要被絞死——律法里明文寫了,「諸告祖父母父母者絞」。
甚至於,父母祖父母還在就分家,或者私自攢錢的,也是犯了不孝罪,是要坐牢的。
也就是說,父母還在,便是私房錢都不能有……要不然就是犯罪!
而到了大齊,有些刑罰倒是做了改動了,比如,若是父母同意分家,那孩子就能分出去……之前要不是這律令,蔣震便是想要分家都難,但還有很多是沒有改過的。
當然,律法雖有,但實際執行就不一樣了。
是要有人去官府告了,官府才會抓人判刑的,而一般人,是不敢去官府告人的。
不過,那蔣家卻是不是一般人。
「老大,怎麼辦?他帶了很多衙役過來,那些衙役不是我們何成縣的。」何春生又道。
「不用擔心,我沒事。」蔣震道。
看到那樣嚴苛的法律條文之後,蔣震不可能一點安排都沒有,也不可能完全不防備。
他沒對蔣家怎麼樣,主要還是因為,蔣家就算告了他,他也不會有事——他可是入贅到趙家去了!
這些律法,大多都是針對留在家中的兒子的,他都去了別人家了,那些還與他何干?
這世上,可沒有出嫁女挖夫家供養父母的道理。
「蔣震!真沒事啊?」趙劉氏抱着女兒,擔心地看着蔣震。
「沒事。」蔣震安撫道。
趙劉氏對蔣震,那是百分百相信的,蔣震說沒事,他便放下心來,然而就在這時,外面有衙役進來了。
「何人是蔣震?」為首的捕頭問道。
「我是蔣震。」蔣震直接承認了。
「你就是蔣震?」那個捕頭有些詫異地看了蔣震一眼,他是來抓蔣震的,蔣震的罪名也聽說了。知道這人竟然毆打父母兄弟,逼父母分家之後,他就一直以為這人是個窮凶極惡之人,沒想到真人跟他想像的,竟是完全不同。
「他就是蔣震,快將他拿下!」就在這時,周茂和帶人從外面進來了。
「你是欽差周大人?」蔣震看向周茂和:「周大人要捉我,可是以什麼罪名?」
「毆打父母,父母尚在就別籍異財,對父母供養有缺!」周茂和道:「你這是大不孝!」
「第一條罪名,周大人可有證據?至於後面兩條……周大人可知我早已入贅到趙家?」蔣震直接道。
蔣震一點都不心虛,他壓根就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但周茂和看到他這樣子,卻氣不打一處來,只覺得這人簡直冥頑不靈!
「成親應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私自入贅到趙家,此事並不作數!你也休想以此脫罪!」周茂和冷笑道。
蔣震入贅到了趙家的事情,他當然也是知道的,並且因此愈發覺得這人無可救藥,一個大男人,便是娶不到妻子,也不該這般作踐自己……當然,這蔣震估計也不是作踐自己,他就是不孝父母,竟是將父母給予的姓氏,想也不想便丟了。
「把他給我綁了!」周茂和大聲道。
那些捕快衙役,都聽周茂和的,聞言,便有許多人朝着蔣震圍了過去,要去捉拿蔣震。
蔣震的臉色一沉。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人就是故意來找他麻煩的!今天這事,怕是不能善了。
「你們要幹什麼?!」這時候,趙金哥匆忙跑來。
趙金哥今天去磚窯那邊了,結果統計磚塊數量才統計到一半,就有人跟他說碼頭那邊出事了……他連忙跑來,正好看到蔣震被圍起來。
「住手,你們想幹什麼?」趙金哥連忙攔在了蔣震面前。
磚窯那邊塵土飛揚,特別容易把自己弄髒,他就在新衣服外面套了一件舊衣,以往這舊衣他都會在磚窯那邊先脫了再過來,這次卻因為太着急沒那麼做,整個人顯得灰撲撲的。
「你是何人?不要妨礙我們辦差。」周茂和看到趙金哥這副髒兮兮的樣子,臉色倒是緩和了一些。
「我是他的妻子,他犯了什麼事情,你們要抓他?」趙金哥又問。
這人竟然就是這蔣震的妻子?周茂和一愣,隨即道:「這蔣震平日裏是否有虐待你,你……」
周茂和本還想問上幾句,但突然想到以妻告夫,是要杖一百的,便不再繼續詢問,只道:「快將這蔣震抓走!帶去何成縣!我還要審一審那何成縣的縣令,為何包庇此人,竟讓人求告無門!」
周茂和此言一出,就有衙役要去抓蔣震,趙金哥一急,抓着其中一個衙役的手,便將他甩了出去——跟着蔣震練久了,他的身手,那是越來越好了。
「金哥兒!」蔣震叫了一聲。
趙金哥猛地停下手上的動作,看向蔣震。
「冷靜。」蔣震道。
趙金哥剛才非常非常着急,但這會兒,卻猶如被當頭澆了一桶冷水,一下子冷靜下來。
蔣震跟趙金哥說完,又道:「周大人,你也不用綁我了,我自己會跟你走,就希望周大人你真是個清官好官,而不是是非不分之人!」
「你!」周茂和憤怒地看着蔣震,卻見蔣震已經大步往外走去了,腳步很是從容,看着竟是一點都不像囚犯。
周茂和看到蔣震挺直的背影,不免又一陣氣悶,他一揮袖子,便跟着蔣震往外走去。
趙金哥看着他們離開,拳頭握得死緊,他猛地轉過頭來看向何春生,便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欽差說老大犯了不孝罪。」何春生道,他雖然也開始認字了,但並沒有讀過什麼書,不孝罪這東西,還真不清楚。
「金哥兒,現在怎麼辦?」趙劉氏連忙問,她一直抱着趙明珠,怕那些人會傷到趙明珠,便不敢靠近,這會兒都已經快要被急哭了。
至於趙明珠,她剛才一直愣愣的,這時候卻是一撇嘴,然後淚水就克制不住地往下落去。
這孩子以往哭,都是雷聲大雨點小的,常常一滴眼淚也沒有地乾嚎,可這次,淚水就跟止不住一樣,還抽噎起來。
若是在之前,趙金哥一定會心疼地不行,蔣震就更不用說了,怕是會心肝兒寶貝兒的,就哄起來。
可現在,趙金哥還真有點顧不上她。
「我想想……」趙金哥道,臉色慘白一片。
一直以來,趙金哥都是以蔣震馬首是瞻的,出主意什麼的,全是蔣震來,他聽着就行了。
可現在,蔣震被抓走了!
趙金哥一時間心亂如麻,就跟失了主心骨一樣,一時間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該幹什麼……
不過,發現到這一點之後,他就立刻扇了自己一巴掌。
蔣震還等着他去救!
這一巴掌讓趙明珠被嚇了一跳,「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也讓趙金哥清醒過來。
「何春生,你去安排一艘船,我要去找鄭少……還有,何春生,我求你一件事。」
「大嫂你儘管說。」何春生立刻就道,那些人要來抓蔣震,他卻不敢上去阻攔,這讓他很愧疚,現在趙金哥有事要他去做,他是非常願意的。
「何春生,我想求你找你爹,讓他去告秋生。」趙金哥道:「你放心,我會另外再找一些人的,一定不會讓你們有事,事成之後,也一定會有補償。」
何春生一愣,很快就反應過來,趙金哥這是想要找些人去告出嫁的女兒雙兒,來轉移視線!
他從京城回來之後,就解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不久前,還把何秋生嫁給了一個和自己一樣在給蔣震做鏢師的隔壁村的人。
他弟弟雖然長得好,卻也嬌氣,估計是伺候不來公婆的,而他那同僚有個好處,便是父母雙亡,還對他弟弟一心一意。
「大嫂你放心,我馬上就去。」
「不用着急,這事你先跟秋生商量一下,還有,若是還有合適的人,你馬上告訴我,只要願意這麼做的,我都給一百兩銀子。」趙金哥又道。
「好。」何春生點了點頭。
他們家能有現在的好日子過,全是因為蔣震,現在他自然是願意出一份力去救蔣震的。
趙金哥和何春生匆匆說了兩句,便立刻往外跑去,直接去了縣城。
他讓船從小河走,到了縣城又一路狂奔,敲響鄭家的大門的時候,鄭逸還壓根不知道蔣震被抓了的事情。
「趙金哥?你有事?」鄭逸詫異地看了髒兮兮的趙金哥一眼。
趙金哥直接就對着鄭逸跪下了,磕了一個頭:「鄭少,蔣震被一個姓周的欽差抓了,求鄭少您救救他。」
「什麼?」鄭逸一驚,那欽差抓了蔣震?
同一時間,何春生卻是衝進何成縣的賭坊,然後找到了自己那個還在賭坊里幹活的父親。
「春生,你總算來了……」何父看到自己的兒子,激動極了。
其實這賭坊里的人對他還好,不打不罵的,吃飯不說大魚大肉,至少也管飽,他在這裏住了一年多,都養胖了。
但他真的很想家。
以前他總是在家裏待不住,現在卻越來越想念家人,想家想得不得了,這會兒看到兒子,都不覺得兒子討厭了。
「爹,我有事找你去做,你要是做好了,我就把你接回去。」何春生道,他現在在何西村的碼頭上,也是有點勢力的,想要看住自己的爹不讓他去賭,問題還真不大。
「春生你儘管說。」何父立刻就道。
「是這樣的……」何春生把要讓何父去告何秋生的事情說了出來。
「這……這怎麼行?」何父一愣。他雖然混賬,但好端端的,也不會去告自己的兒子啊……
其實沒人逼債的時候,他還是很疼愛何秋生這個長得非常好看的兒子的。
「這是為了救人。」何春生道,又說:「你要是這麼幹,趙金哥願意給一百兩銀子!」
一百兩銀子?何父的眼睛立刻就亮了,突然又問:「他是不是要多找幾個?」
「是。」何春生道。
「願意這麼幹的人,我認識很多啊!我去叫人,咱們給他們五十兩就夠了,不不,二十兩就夠,剩下的我們拿着……」何父和兒子商量起來。
何春生本來焦急地不行,被自己的父親這麼一折騰,倒是有些無語了。
縣城這邊,趙金哥和何春生正忙着,何西村,趙劉氏卻是把孫女兒給李氏和若兒照看着,和趙富貴一起出了門。
「我一家家地去求,讓人給蔣震作證去!」趙劉氏道:「蔣震又沒把他們怎麼樣?憑什麼要抓走蔣震?」
「你慢點,我們不能這樣。」趙富貴攔住了趙劉氏。
「為什麼不能?」趙劉氏不解地問道。
「要讓別人覺得我們家好好的!」趙富貴道。要是讓別人發現趙家境況不好,那些人說不定就不願意幫忙了,這事,在當初兒子去世趙劉氏生病之後,他就清晰地感受到過了。
所以,他要讓人知道趙家現在好好的。
趙富貴雖然不太說話,但很多事情,心裏就跟明鏡似的。
他帶着趙劉氏,就先去找了村長:「村長,這次蔣家告了蔣震,這根本就是跟整個何西村過不去啊!蔣震要是在牢裏受了委屈,以後咱們就要從這裏搬走了,這做生意,在別處絕對比在何西村方便。」
「別別……」蔣平連忙阻攔。
蔣震是眾目睽睽之下被帶走的,這事蔣平自然也知道,原本,他是不想摻和這事的,畢竟那可是欽差大人,他得罪不起。
但趙富貴這麼一說……
要是趙家搬走了……那他們怎麼辦?
別看趙家發達起來才一年多,這會兒,何西村的人可都靠着趙家賺錢呢!
他小兒子是蔣震手底下的鏢師,大兒子因為識字在蔣震的碼頭上找了一個幫人記賬的活兒,生活一下子就好了很多,而何西村其他的家庭,基本也都這樣。
要是趙家搬走了……他們的日子,可不得一下子變回原來那樣?
「你們別着急,我馬上帶你們去找人。」蔣平道,帶着趙富貴就往外走去:「咱們去跟村裏的人都說道說道,我相信大家肯定會願意幫忙。」
趙富貴點了點頭:「那就麻煩村長了。」
何西村的人,確實都願意幫忙。
他們現在或多會少,都是靠着趙家過日子的,要是趙家真的離開了……這蔣震,可千萬不能出事啊!
他們曾經怕過蔣震,但現在已經一點都不怕了,對蔣震早已變成了崇拜和敬佩,還盼着蔣震越來越有出息——自打蔣震建了個碼頭,他們何西村的人走到外面去,那可是人人羨慕的。
而且,蔣震……他其實也沒做過什麼壞事啊,那蔣家一個個,不還好好的嗎?
何西村這邊,很快就聚攏起許多村民來。
而這個時候,何成縣的碼頭上,來了一艘船。
那艘船並不大,但很精緻,船停下之後,便從上面下來一些配了刀子的護衛。
「公公,何成縣到了。」這些護衛下船之後,便對着的船艙里喊道。
「可算到了……」船艙里傳出來一個尖利的聲音,那聲音有氣無力的,似乎聲音的主人非常不舒服:「小李子,扶我一把……哎喲,這坐船太折騰人了,我這輩子,再不想坐船了。」
「張公公受累了,回去我們一定騎馬。」另一個年輕一點,但同樣尖利的聲音道。
兩個白面無須,一老一少的人,最終相互攙扶着從船上走了下來。
他們剛下船,便發現旁邊挺熱鬧的,還有人在嚷嚷着欽差大人來了。
那周茂和也在這兒?那老太監面色一苦:「哎呦,這傢伙怎麼也來了,我還想嘗嘗江南的美味,他這一來……」那位鄭少還敢好好招待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