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句話的你已進入異次元, 請前往晉/江購買正版。 承平元年, 西宮。
自文帝年間,乃於此營建宮室為淑慎太后居所,至今凡三十餘年。
當今太后周氏為皇太子妃時,每日由東宮往來此間, 路途遙遠,不知費了多少腳力奔波。一朝成為這所宮殿的主人、端坐堂上時, 方有揚眉吐氣之感。
而現在,這西宮之主面色沉沉的歪在窗前軟榻上, 說話的聲音仍舊柔柔的, 卻帶着某種難言的意味,「你可考慮好了?」
跪下地上的清薇不敢抬頭, 聞言伏身磕了個頭, 「奴婢只有這一個心愿,懇請太后娘娘成全。」
頭碰在漢白玉石鋪就的地面上, 「咚咚」作響, 周太后轉過頭來看了清薇一眼,輕輕嘆息, 「你這又是何苦?難道這宮裏不好?還是哀家對你不好?」
這個問題本不必問, 所以清薇也沒有回答, 只是繼續用力的磕頭。
當年她初至東宮時,周太后怕她教壞了皇太孫虞景, 一直心存芥蒂。是清薇跪在地上叩頭, 再三表明心跡, 演說自己唯一的心愿便是將來能出宮,周太后這才釋懷。
那時情景,倒與如今有幾分相似。
只不過時過境遷,那時周太后不願她留在虞景身側,而今,卻不願她走了。
非是她小小一介宮女有多緊要,不過因為這些年來跟在他母子身側,知道太多隱秘,怕她離宮之後不受節制,又平添出許多事端罷了。
這些,清薇自己心裏知道,所以今日來時,就已抱定決心。
或是出宮,或是死。
&了,做出這幅樣子做什麼?哀家亦未曾說過不允,不過陛下那裏,你也知道,哀家如今哪裏能做得主?」周太后眼見着清薇額頭已經磕紅了,這才開口,「起來吧,讓陛下瞧見,又該心疼了。」
清薇便止住了叩頭,卻也並未起身,依舊垂手跪着。剛才磕頭時她沒有留任何力氣,這會兒額頭上火辣辣的,腦袋也有些微眩暈之感,只是強自壓抑着。
身着藍袍的內官腳步匆忙的步入,看了清薇一眼,低聲道,「太后,陛下來了。」
話音才落,年輕俊美、身着黃袍的帝王便被人簇擁着大步邁入了殿內,見清薇跪在地上,原本就沒有表情的臉上更仿佛凝霜,「這是在做什麼?」
&丫頭也就那麼一件心事,還能是為什麼?」周太后嘆息一聲道。
虞景上前給太后請安,而後在她身側坐了,這才轉頭看向地上的清薇,問出了跟周太后一樣的話,「就這麼想出宮?朕待你不好?」
&下和太后隆恩,清薇永世難忘,出宮後必定早晚祝禱、焚香誦經,為陛下和太后祈福,不敢稍有懈怠。」清薇說着,又磕了個頭。
&罷,你是個最滑頭的,不想聽的話,總能找到歪理來應對。」虞景哼笑了一聲,「然而朕既為這天下之主,你的歪理,朕說是就是,說不是,那便不是。」
他的語氣很輕,但這最後一個字落下,殿內便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針落可聞。
帝王之威,原本就不在聲高。
&婢知道。」清薇道。聲音平穩,竟像是絲毫未曾被帝王威嚴所震懾。
周太后微微皺眉。她的心情十分微妙,其實本來她也是屬意將清薇留下,畢竟這麼些年來,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唯有清薇是最得她心意的,若沒了這個人,便如沒了半個臂膀。
然而自從知道虞景有意納清薇為妃之後,這種意願便淡了許多。不是她不願意把自己身邊的得意人給虞景,只不過她敏銳的察覺到,清薇對虞景的影響太大了。
帝王身邊可以有知心人,卻絕不能有弱點。清薇的聰明,周太后比誰都清楚,她絕不樂見兒子被清薇捏在手心。哪怕這種可能微乎其微,她還是更願意未雨綢繆,防微杜漸,而不是等事情到了那一步再去解決。
&止陛下捨不得,哀家也一時離不得這個臂助。」周太后慢慢的開口,「只是說起來,從前是哀家親自開口允了她的,如今雖捨不得,卻也不好食言。」
虞景道,「此一時彼一時,況且,清薇的家人早就沒了,出了宮也是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太后又如何忍心?」
明明是清薇的事,但這兩人卻根本不問她的意見,兀自商量起來。
清薇只覺得膝蓋被堅硬的地面硌得生疼,額頭上火辣辣的,腦子裏越發昏沉,就連皇帝和周太后的話,也隱隱約約似遠似近。
這一個月來,先是先皇病重,儲位爭奪越發嚴酷,其後新皇登基又是許多忙亂,再有太后移宮之事也要她主持,清薇每日只能抽時間小睡一兩個時辰。好容易撐到諸事都了結,卻得知恩放出宮的宮女之中,並無她的名字。
那一瞬間清薇真有天塌地陷之感,若非多年來養成的心性城府,怕是早撐不下去。
但她還是跪在了這裏。
太后和皇帝商量片刻,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太后看了清薇一眼,道,「哀家乏了,皇帝扶哀家到內室去吧。」
皇帝知道是有不方便當着清薇說的話,便依言起身,扶着太后進去了。
到了內室,太后坐下後,才看着虞景嘆氣,「也不是哀家不願意讓你納新人,只是陛下再看重清薇,她畢竟出身低,只能封最低等的侍御。以她的心氣,豈肯受這樣的委屈?」
別看清薇如今的身份只是個宮女,卻是陛下和太后都看重的紅人,就是皇后見了,也要客客氣氣的叫一聲姐姐,遑論其餘妃嬪。倘若真的做了侍御,卻是見個人都要下跪。再者宮中女子的手段,太后自己再清楚不過,沒了如今的地位,清薇只怕會受盡磋磨。
虞景聞言,沉默了片刻道,「那朕就封她才人之位。」
&鬧!」太后輕斥道,「陛下既已登位,便該以國事為重。如今朝政還未盡掌,倒要為個後宮女子破例,朝堂上那班諫官豈肯干休?若是如此,便是哀家也不能留她了。」
這「不能留」的意思,自然不是不能留在宮裏。
知道太后已經起了殺心,虞景只得妥協道,「明日朕便宣司禮監的周徽入宮。」
司禮監主祭天之事,善能占卜凶吉。這周徽更是幼年學道,十分精通此事。當年便是他卜出太孫命中有福星輔佐,不久之後陳妃便將清薇送到東宮,稱她是個有福氣的。而清薇到了虞景身邊第二日,就幫他化解了一場劫難。其後她在周太后和虞景身邊出謀劃策,往往皆能出其不意、逢凶化吉,母子二人漸漸已經認定了她便是所謂福星。
虞景的意思很明顯,既是他的福星,自然就要留下。但值不值得給出才人之位,卻要看周徽如何說了。
太后沉默片刻,擺手道,「也罷,你去吧。」
虞景應了一聲,然後便從內室退了出來。見清薇還跪在原來的地方,便走過去親自把人扶了起來,「你這又是做給誰看?」
清薇站起身,身子便輕輕晃了晃,險些站立不穩。虞景伸手來扶,卻被她避開,後退兩步站穩,低頭道,「多謝陛下。」
&憐見的。何必這般折騰自己?到底心疼的還是朕與母后。只是你這苦肉計既被看穿,也就沒有效驗了。」虞景見她額頭上已經微微沁血,不由伸手去觸碰。
清薇又後退了兩步,一雙清凌凌的眸子冷冷看向他,讓人不敢造次。
虞景收回手,含笑道,「朕就愛你這個樣子,好像誰也不放在眼裏。倘若你留下來,想要什麼沒有,為何這般死心眼的想出宮?莫不是外頭還有情郎等着你?」
&下請自重。」清薇冷聲道。
宮女入宮,就是皇家的人,終身之事是沒資格自己決定的,何況是私下還有情郎?
&若不自重,你這會兒就該在承恩宮侯駕了。」虞景道。一宮主位之下,沒有資格讓皇帝駕臨自己的住處,承寵時便只能由內侍駕車送到承恩宮中,沐浴更衣,等候聖駕。
說到這裏,他話鋒一轉,問道,「朕究竟哪一點待你不好,你這樣不甘不願?」
清薇想了想,抬頭看了虞景片刻,才微微笑道,「陛下龍章鳳姿、才華出眾、又廣有四海,無論才貌權勢,樣樣都好,世間女子見之必然傾心。然而清薇雖然身份低微,卻是心比天高,這一世倘若要嫁人,必只為正妻。」她說着眸光一轉,緊盯着虞景,頗有咄咄逼人之勢,「陛下願意立我為後麼?」
&謬!」虞景險些被她的眼神驚住,一甩衣袖道,「一國之母,豈是兒戲?」
&便是不能了。」清薇語氣平淡的道,「既不能,為何不願成全清薇?我樣貌平平,身段也絕稱不上多好,陛下素日所見俱是世間絕色,難道還不夠麼?」
&然不夠。」虞景道,「你既替我掙來了這皇位,自然我想要的,都要拿到手裏。——這話還是你教我的,難道你自己反而不記得了麼,清薇?」
原本他要留下清薇,是種種原因促使,倒未見得是自己有多喜歡。然而男人多半犯賤,清薇越是拒絕,他心裏反而越是有興趣了。
&婢自然是記得的。」清薇垂下頭,緩聲道,「不過今日,奴婢要對陛下說的是另一句話:世間之事,月滿則虧。縱是帝王,想佔盡一切好處,亦是不能的。」
然而此刻,初登皇位意氣風發的帝王,還聽不進這些道理。
&不能佔盡一切好處,將你留下卻是足夠的。」
清薇費盡口舌,終於說得她們歇了心思時,趙瑾之也領着那幫尋出去的男人們回來了。
還帶着那四個清薇本以為抓不到了的賊子。
雖然群情激奮,但趙瑾之開口說要把人送官,眾人卻也沒有不服的。畢竟人是他抓的,而且有他在,必定不會輕縱了這幾人,大伙兒自然放心。
於是趙瑾之又點了兩個人,押着人送去了京兆府。
清薇見狀也鬆了一口氣,她本來還擔心在這裏審問,那四人口中再攀咬出什麼來,不好收場。這世道對女子更苛刻,她亦不能不小心。
她回到家裏,就開始整治晚飯。等趙瑾之回來時,又是一坊都飄着勾人的飯菜香氣,讓人越發飢餓。於是路過清薇門口時,腳步就不由放慢了些。
因着上一回的對話不甚愉快,這幾日趙瑾之都是早出晚歸,刻意避開了清薇,這會兒自然也不好意思去攀牆。
好在清薇在廚房裏看見他,便走出來道,「趙大哥請稍等。」
說着轉身進去,提了那個趙瑾之十分熟悉的盒子出來,「今日多虧了趙大哥,忙到這會兒,也該吃點飯菜墊墊肚子。」
&如何好意思?」趙瑾之口中這樣說,手卻誠實的伸了出去。長壽坊中眾人只是聞過香味,並不知道清薇的手藝究竟有多好,就算饞也有限,但他卻是親口品嘗過的。所以一聞着這味道,便不由自主的口舌生津,吃別的都沒滋味了。
清薇將盒子交給他,又問,「不知那幾個賊人,要如何處置?」
&是苦主,此事與你說也無妨。」趙瑾之道,「街東口的錢大郎,你可知道?」
清薇一點就透,「他在街口開了個店,早晚賣些包子饅頭並茶水。是他雇了那些人?」
這個錢大郎做生意一貫就不實誠,店裏賣的饅頭都是粗糧,難以下咽,只是價錢的確比別家便宜些,因此那些在街上幫閒的漢子,也就肯花兩三個銅子湊合一頓。
只這樣看,清薇跟他的生意,其實是沒有競爭的。因為清薇的東西比市價略貴,那些幫閒漢子絕不捨得花錢買。倒是附近別的小攤受了些影響。
但人心便是這般難測,真正受損失的人還沒動手,這錢大郎就先起了心思。
這樣的人,自然不會去想這生意就是清薇不做也輪不到他,反正他看着不順眼,便要把人出去,並不管自己是否能得好處。
也難怪清薇根本未曾防備到這上頭去。事實上,那幾戶被她擠佔了生意的,清薇多少都出了一點意思,又着意結交,不料卻漏掉了這一個。
趙瑾之點頭,「說是僱人也不算,不過是找幾個不懂行情的人,在他們面前將你這生意夸到天上,自然就有人動心。」
他這樣說,清薇便明白了。錢大郎什麼都沒做過,就是那四個人供出他來,官府也是不能抓人的。畢竟他雖有誘唆之嫌,但卻沒有證據,大魏律中也沒有這樣的條例,可分辨之處太多,並不能定罪。
這也是趙瑾之要將原委告知她的緣故,既不能懲處這錢大郎,說不準就會留下後患,自然要讓她知道,也好心有防備,不至於隨便被算計了去。
&於那四人,京兆府素來公正嚴明,你放心。」頓了頓,趙瑾之又道。
那件事不好提,所以他只能這樣含糊的提一句,但那四個人想必是不會有機會攀扯到清薇身上了。
&謝趙大哥。」清薇鄭重的行了一禮,一雙清亮的眼看着趙瑾之,「前日趙大哥所說,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是我不識好人心,今番才有悔悟,往後必當記下這個教訓。我年輕不懂事,倘若再有行事不當之處,也還望趙大哥多多提點。」
這番道歉出乎趙瑾之意料之外。
年輕姑娘,尤其是有些能耐的姑娘們,心高氣傲是正常的,也將臉面看得比什麼都重,就算知道自己錯了,也斷不肯承認。就是認錯,也不過端着姿態稍微示好,等着別人領悟。倘若性情驕縱些,還要將過錯都推到別人身上去。
趙瑾之家世特殊,接觸過不知多少這樣的姑娘,早看膩歪了這番作態。
他本以為清薇也不脫這個範疇,卻未曾想她竟能這般坦然的說出道歉之語,似乎並不以此為恥,且當真記住了這教訓。
這份胸懷品質,在趙瑾之看來,比什麼都更難得。
他換了個姿勢站着,不再是隨時能拔腿就走的模樣,臉上的表情也柔和下來,「我心直口快,倘若話說得不中聽,趙姑娘也別往心裏去。」
清薇垂首,低聲道,「趙大哥這話,要愧煞我了。我孤身一人,旁人再不肯說這樣的真心話。趙大哥秉性忠厚,在我心裏,與嫡親兄長是一般的。」
之前的事讓清薇的心態發生了極大地轉變。她仿佛這才真正看清了這自己將要生活的地方,那種高高在上、俯視其他人的心態沒有了。
撇開從前經歷帶給她的光環,其實她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一旦接受了這樣的設定,清薇適應起來就非常迅速了。該借勢的時候,自然也不會扭捏。這種心態的變化,讓她主動調整了自己對待周圍的人,尤其是趙瑾之的態度。
向趙瑾之道歉也好,此刻厚顏開口認親也好,都是這種調整之後,自然而然生出來的念頭。
趙瑾之是她目前能接觸到的最強力的靠山,更重要的是他為人正直,不會起什麼歹念,所以對清薇來說,跟他打好關係對自己來說並沒有壞處。又正巧兩人都姓趙,追根溯源,也算得上是一家人,開口稱一聲兄長,並不辱沒了清薇。
趙瑾之是個聰明人,見識也廣,此刻一聽,也就明白了清薇打的是什麼主意。
他心中卻也不覺得反感。清薇能在宮中安然活到如今,就絕不會是個簡單的。一個弱女子獨自生活,能替自己打算而非依附旁人,已是難能可貴。再者清薇就算示好,姿態也做的很足,不會讓人不舒服。
而且,不是趙瑾之自戀,在這長壽坊中,他的條件算得上頂尖,想同他結親的人家不少,只是自覺身份不夠,因此不敢貿然開口提罷了。清薇和他住得這樣近,又是男未婚女未嫁,正是近水樓台。換做尋常女子,多半會生出旁的心思,借着之前的「救命之恩」接近討好、明示暗示。大抵也是有這樣的顧慮,清薇才會說只將他視作兄長一般吧?
可惜了。
他倒是想認下這個妹妹,卻只怕反倒是害了她。
趙瑾之嘆了一口氣,道,「若當真有趙姑娘這樣的妹子,怕不是我幾世修來的福氣?只可惜我家中尚有親長在,怕是做不得這個主。不過趙姑娘若有事,只管開口便是。我若能做到,必當盡心竭力。」
這般說着,心裏卻在遺憾。這番話聽在清薇耳中,只怕會被當做推脫之辭。年輕女子臉皮薄,面子上掛不住,往後只怕會更疏遠。
說曹操,曹操到。
趙瑾之才將刀子撂開手,從灶台後面轉出來,便聽見有人叫自己,「趙大哥,你果真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