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時代的楊二郎,可謂真正的人討狗嫌,上房揭瓦,下地偷雞,沒有他做不到,只有他想不到。母親瑤姬的責罰,已經是家常便飯,可他卻從來都不為所動,該怎麼淘氣,照舊還怎麼淘氣。
現在的楊戩,已經被生活的苦難,磨成了一塊厚重的磐石。家變的痛苦,親人死在眼前的絕望,無窮無盡的逃亡,還有治理弱水的艱辛,已經將他身上的那些天真活潑,恣意飛揚,都磨滅殆盡,他如同一塊玉璧,已經脫掉了外表的石衣,露出裏面的瑩瑩光輝。
龍吉公主的話,讓寸心意識到,她似乎也該站在楊戩的立場思考,考慮他的苦處,思考他的想法。
寸心想多了解楊戩一些,可她不好意思直接問,於是便提及他幼年的事,來旁敲側擊,得到他的答案。
她與楊戩雖然夫妻千年,可對於他那些過往,幾乎是一無所知。楊戩從來不提,她追問幾次不了了之,也只能罷了,甚至連他去祭拜父母,寸心也一次沒有跟去過。
她時常傷心,未嘗沒有這點的原因。她想着自己已經是楊家婦,你卻連你的父母都不讓我見,什麼都不跟我說,莫不是根本沒把我當做你家的人?
而今天,她趁着酒興,終於又一次問了出來,而楊戩回應的,卻依然是沉默,如山嶽一般的沉默。
「你為什麼不說?」三公主又開始委屈,難道你真的根本沒把我當做你的妻子,所以你才什麼都不告訴我。
楊戩眉頭深蹙,神色渺遠,一言不發。
寸心氣得坐起身來,對着他的胸膛是幾下,張口便想威脅,但又念着,他提及這些往事,必然是有些難受的,下意識便溫言說出真心話:「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你過去究竟是什麼樣的,你又遭遇了什麼,你的親人也是我的親人,他們究竟是何種性格,你如果真的把我當妻子,不該什麼都不跟我說,讓我感覺,我是一個外人,從來都是。」
楊戩一怔,垂眸看着她,她坐在被子裏,頭髮亂糟糟,眼眸含水,像是被拋棄的小狗一樣。他伸手摸摸她的頭,張嘴想說些什麼,卻最終湮沒為無言。
寸心努力睜大醉眼等了半晌,結果又是這麼個結果,正想按捺不住火氣時,楊戩突然開口了。
「莫要胡思亂想。我不說,是因為,我不敢說。」
「為什麼,我不信!」質疑脫口而出,寸心歪着頭猶疑地打量着他,他是何等本事,何等的膽氣,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鬧天庭,改天條,還有他不敢做,不敢說的事,她不信,絕對不信。
可是幽幽的夜光,她看到他的神色,卻又有些猶疑。他如刀削般的五官投下深深的陰影,臉色蒼白,竟然有一種脆弱無助的情態。
楚楚可憐,三公主的內心驀然蹦出這四個字來,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他的袍袖,關切道:「你,你怎麼了?」
楊戩回頭,看她目光盈盈望着他,滿滿的擔憂憐惜,心下一動,大手覆上她的小手道:「我沒事,你說得對,你我既已成婚,自當坦誠相待,我確實不該隱瞞。」
他撫上寸心烏黑的鬢髮,微笑道:「楊戩既全盤托出,寸心也應一一道來才是。」
三公主臉上又是一燙,一巴掌打下他的手,傲嬌道:「你先說了再說。」
「我之所以不敢說,是因為……我家的悲劇,我這些年的遭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寸心已經不由自主張大了嘴,喃喃道:「怎麼會?」
楊戩笑容苦澀,摸摸她的頭道:「可事實確實如此。」
「我的母親瑤姬,是玉帝的妹妹,掌管欲界的女神,因捉拿凌霄殿上私逃下界的三首神蛟下凡,遇到了我的父親……」
寸心幾乎是着迷地聽着自己素未謀面的公公婆婆的情故事,陶醉其中,不可自拔。共用一顆心,心心相印,心有靈犀,最浪漫,最親密的,莫過於此了,而她和楊戩,彼此之間,是差了這樣的坦誠與理解啊。
「我們其實有兄妹三人。」
「我知道!」寸心搶答道,「你還有個哥哥,叫楊蛟,天生神力,喜歡習武,對不對?」
楊戩有些訝異,點頭說:「對,你怎麼知道?」
寸心抿抿嘴:「三妹妹告訴我了一些。」
楊戩有些感慨,自己不說,她便去向三妹打聽……他替她掖了掖被子,將她裹得結結實實如粽子一般,只露出小小的頭來,這個樣子,竟是莫名的嬌憨可起來。他忍着笑,給她墊了一個枕頭在身後,接着在她希翼的目光下,回溯那些幸福的過往。
「我大哥,脾氣最爽直,一直很照顧我們,方圓十里,沒有一個敢欺負我和三妹的,是因為誰敢動我們一個指頭,他能把人丟在牆外去。當然,通常是我欺負別人,不會是別人欺負我。」
「你還會欺負別人?」寸心的眼睛圓滾滾如麋鹿一般,她又不相信了,「你不是,應該是那種十里八鄉都知道的好少年,每天幫東家補牆,西家送瓦的那種嗎?」
楊戩驀地笑出聲來:「不是,完全不是。」
「恰恰相反,楊戩是東家拆牆,西家破瓦,偷過東西,還調戲過……」
三公主一下炸了:「調戲?你居然還去調戲人家姑娘?!楊戩你!」
「你聽錯了。」二郎真君先是一驚,隨後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我說得是挑起,挑起鄰居狗之間的大戰。」
「真的嗎?」三公主很懷疑。
楊戩摟着她的肩膀,眼裏是快要溢出來的真誠:「當然,我怎麼做出那種事。」(被調戲過的七兒:表弟,我笑笑不說話。)
三公主仍舊醉着,頭暈目眩,還真當是自己聽錯了,一想也是,他這幅正人君子的樣子,也不像是能幹出那種的人。這一頁便此揭過,敖姑娘繼續聽着當年熊孩子的豐功偉績,什麼夥同夥伴去偷鄰居的雞烤了吃,半夜跑到山上去玩捉迷藏,將兔子綁在一根繩上教它們跳舞。
寸心笑得前俯後仰,取笑道:「虧得你已經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了,不然的話……」我才看不上你呢。
楊戩卻斂去笑意,沉默了起來,半晌才道:「我寧願永遠不要脫胎換骨,永遠是灌江口的小混混,因為這代價,太大了。」(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