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三春 談判(1)

    不想成親是兄弟們之間心知肚明的事。冰彌、月盛從二十歲拖到三十好幾,天王本來想放棄他倆,結果下面的幾個有樣學樣,天王終於明白:必須一口氣全員拿下,否則這些傢伙推三阻四都定不下來。這一次天王再也不想等,非要給他弟弟們安排終身,願不願意都不由他們了。

    鹿知才拖了三四年,天王向來當他是最有希望的突破口。但他最近越發囂張,東南西北亂竄,儘量躲着天王不見面。冰彌走時警告小弟:「你最好還是先回京城一趟,給天王放個準話。不聲不響地躲,當心下次回去,發現家裏多了一個媳婦。」

    「怎麼可能呢!天王才不會學昱朝那套,面都沒見過就定終身。就算他忍心坑我,也不忍心害別人家女兒一輩子。」鹿知笑嘻嘻送走三哥,帶着他的侍從們又走回悅仙樓,仍住之前的房間。

    距離南下的日子還有四五天,他不想過早做出啟程的樣子,免得泄露行蹤。

    樓道里眾多丫鬟簇擁着一位貴婦,遠遠地看見他就打招呼:「是七爺嗎?」鹿知保持安全的距離,沒有立刻回答,漠然地打量她。昱朝士族女子通常不會在公開場所旁若無人地同男子打招呼,不過自從見識張牙舞爪的蘇硯君,鹿知對這個認知產生了很大的懷疑。

    貴婦走上前,既沒有施昱朝的舊禮,也沒有用大新的方式同鹿知正式行禮。微笑就是她的禮貌,而且她很自信這就足夠。「久仰大名,一直想同七爺見見,可惜沒有機會。今天湊巧遇見,實在有幸。」

    曲安在旁邊客氣地提醒:「這位連夫人,是陳大爺陳二爺的妹妹。」

    原來她就是陳家老僕人們稱為三小姐的連夫人。鹿知點了點頭,不知道她特意同自己打招呼是盤算什麼。

    「民婦連陳氏,日後要在大新治下做點生意,萬望七爺常常關照。」

    陳家個個都在做生意,這是鹿知早就知道的,可這位貴婦手裏是什麼買賣,特意找上來要他關照,他絲毫不感興趣。疏離地點了點頭就算知道有這回事了。連夫人也不多耽誤他,含笑帶着一眾侍女飄然而去。

    她的言語神態,仿佛已經知道鹿知的身份。他四處走動,偶爾被人識破,倒也沒什麼。但在這地方,卻不得不防備。

    鹿知先問曲安:「這位夫人談吐行動和我所知的昱朝女性大不相同。是因為從商的緣故嗎?」曲安怔忡片刻,回答說:「陳家的女孩子十來歲就跟着長輩們走南闖北,的確不太一樣。不過那位夫人的性格,從小就像男孩子似的,恐怕生在別人家,也不會有什麼不同吧。」

    鹿知隨便聽個大概,沒往心裏去,向店堂望了一圈,隨口問:「你家親戚的兒子,怎麼不在店裏跑前跑後?」曲安還沒有收回思緒,被他一問,突然驚慌了一瞬似的,迅速鎮定下來賠笑回答:「他父母親聽說妙高山人攻城的事,嚇得夠嗆,城門一開就來帶他回家去了。」想了想,躊躇地說:「沒想到一面之緣能得到七爺惦記。這是他的福氣。」

    鹿知笑笑,說:「小孩子看起來都長得差不多,我平常總分不清楚。難得你這個外甥說話鏗鏘,我倒是能記得一點。官話說得很流利,不像你有落烏郡的口音。」曲安陪着笑,不置可否,卻想起另外一事:「哦,對了,昨天景初少爺跟我說,七爺恩重如山,一定要鄭重報答。只要小店能做到的,敬請吩咐。」

    鹿知看他一眼,說:「暫時沒有。」兩人說着就快走到鹿知的房間。見門前站着一個女子,鹿知不動聲色走過去。

    「蘇硯君,你又想幹什麼?」

    硯君局促不安地眨動眼睛,「有件事想要當面對王爺說。」

    鹿知聽見「王爺」兩字瞪了她一眼,「進來。」

    一群侍從個個都認識蘇硯君,謹慎地將鹿知護在中間,仿佛怕這女人又對他們七爺做出不知天高地厚的怪事。

    原本進門是會客之處,有擺放茶具的圓桌椅。三爺為防遇到意外時家具礙事,自行改變了室內的佈局,桌椅都撤掉,改成能夠行動自如的寬敞空間。鹿知指向碧紗櫥隔出的書房,示意蘇硯君跟來。

    一群侍衛流水似的擠進去,小書房頓時十分擁擠。鹿知趕走五六個人,騰出蘇硯君站的地方。她在一群男子眾目睽睽之下有些尷尬。鹿知不管她,坐到書桌後面問:「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我又不傻。」

    鹿知嗤的笑一聲:「你對自己的評價還挺高。」看見她臉上有不服之色,皺起眉批評:「我就是不願意人盡皆知,才要人喊我七爺。你剛才當着曲安的面,怎麼叫我?」

    硯君仿佛十分詫異,忽閃大眼睛看着他說:「連我都看出七爺的身份,曲先生閱人無數豈有看不出來的道理!當然是早知道王爺不喜歡被人識破,他才一直叫七爺。」

    意思是說所有人早就知道,只有我還在努力偽裝嗎?鹿知頓感掃興,冷冷地瞪着她問:「找我什麼事?」

    「多謝王爺。」硯君一聲感激發自肺腑,怕鹿知不明白,她又補充:「葛鶴慢的事。」

    「就是這事?」

    硯君拿不準他的口風,遲疑地說:「雖然孩子不幸夭折,但產婦的命保住了。多虧王爺通融。民女當時情急,多有失禮,還望王爺包涵。」鹿知板着臉訂正:「你把我當成什麼人?我眼裏可沒有『通融』這兩個字。只不過翻了翻案卷,剛好看到西洋僧侶的案子語焉不詳,羈押過久。方女爵說,他這種情況可以先放了。」

    可你到底還是去看案卷了。既然他不樂意提,硯君也就不明說,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心照不宣的笑,卻讓鹿知無端惱火,陰沉地提醒:「你是不是該賠我的斗篷?新做的,好幾個地方都開線了!還有這傷!」沖她伸直胳膊揮了揮,「傷口剛收斂,那麼一掙扎又裂開了!」

    當時明明把斗篷摔到地上,一副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它的樣子。硯君想起這事臉上發燙,極其希望能有辦法勾銷回憶,至少找個法子讓它不再被人提起。她小聲說:「我眼下有些拮据,而且急用錢,沒有多餘的錢給王爺做衣服治傷……你看,以物易物來賠你,行不行?」

    我要你的東西能幹什麼?鹿知張了張嘴還沒發聲,只見她真從懷裏拿出一件細布包裹的東西。

    解開細布,是一塊硯台。鹿知看那石頭挺重的樣子,身子不由得向方便躲閃的位置挪了挪。

    硯君小心翼翼將硯台放在書桌上,輕聲說:「這東西,前幾年十分珍貴,可最近就……儘管跌價,始終是一件上品,自用也很順手。我想足夠賠王爺的斗篷。」

    別人逃命都帶些輕便值錢的,只有這女人,隨便拿出來都是些奇怪東西。鹿知盯着硯台看了一會兒,抬起頭問:「我像是不嫌行李重,帶着一塊石頭走來走去的人嗎?」硯君愣一下,眨了眨眼睛,低垂眼睛含糊地說:「不像。」

    鹿知鼻腔里噴出一聲不屑,冷冷地問:「你怎麼又缺錢?金條都捐給復辟黨了嗎?」硯君咬着嘴唇不說話。鹿知皺着眉向她揮揮手:「眼看活不下去,別總干蠢事。就你這樣,還跟着陳景初胡鬧?人家闖縣衙嚷嚷放人,你亂摻和什麼——人家的爹是陳松海,你爹是誰?」

    硯君猛然抬起頭,眼睛閃亮但是沒有淚。鹿知意識到自己說過了,乾咳一聲揮揮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別給人添亂了。」硯君轉身走了一步,就停下不動。鹿知仔細看她的背影,看出來她氣得哆嗦。

    她像是有無數沉重的言語需要宣洩,沉重得讓她邁不動腿腳,不發泄出來就沒法繼續前進。鹿知知道,這次一定能等到她大放厥詞。

    果然,她轉回頭沉聲說:「昱朝滅亡,多半是咎由自取。我父親的所作所為,我也不能全部認可。但是七爺,我從沒有抱怨過他怎麼不能像那些乘勢而起的人,再干一番發家致富的事業!也許陳松海那樣的人,可以推進世道,但我父親那樣的人,可以為世人明晰節義。如果有一天大新亡了,七爺是希望天下有陳松海那樣發國難財的人,還是有我父親那樣的人呢?」

    鹿知逐字細聽,安穩地回答:「如果有一天大新墮落,百姓要大新滅亡,那麼大新就滅亡吧——這兩種人,百姓都不需要。我希望那時候天下能有一些更有益的人。」

    硯君從未聽過這樣的話,大大地睜着眼睛直視他,被那股泰然的氣勢擊敗了。鹿知以為她應該趕緊灰溜溜地告辭,她卻定定地站着不動。「你還有什麼事?」

    硯君的話已經到嗓子眼,心裏卻翻起一個念頭:說出來會是多麼不現實。短暫的猶豫之後,她低下頭搪塞:「今天打擾您已經夠久了。有機會我再向七爺說吧。」

    所以你只是揣着一塊挺貴的硯台,專程來謝謝我放人救人?鹿知才不信。但她不想說,他也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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