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畫環視奄堂,腦中迴蕩的是二十年顏兒出生的那一日。
風和日麗,卻驟然暴雨,硬是留她在這裏過夜,明明才七個月的身子,卻偏偏早產。
或許,她真的是前世欠了她的,這一輩子,她來折磨她討債的……
「貧尼見過老爺,夫人。」
圓明師太走進前奄大堂,雙手合掌,朝阮南風、軒轅畫施禮。
阮南風迴轉身,虔誠回禮:「師太無須多禮。」
回憶被打斷,軒轅畫回顧頭,朝圓明師太強扯出一抹笑容,點了點頭,卻並未出聲。
看着她憔悴蒼白的臉色,眉蹙間的鬱結,圓明師太心裏輕嘆,新皇登基、立後一事,滿朝風雨,天下震盪,就是她這個世俗外的人聞之都震動,更何況公主是風波中人?所受到的刺激和衝擊也是外人無法想像的。
「夫人,世間事,緣自因帶來的果,一切隨緣方為出路。」一切都是命啊!
阮南風欠身:「師太說的是,只不過內人陷入迷障,無法看清,還請師太施以緣心,令其走出迷障,解開心結。」這也是他上山的目的,希望這裏能勾起畫兒的回憶,也希望圓明師太能開導於她。
他不希望她再受心結之苦。
軒轅畫嘴唇微蠕動,卻沒有出聲,是迷障也好,是心結也罷,她確實是看不開。
圓明師太略一沉思,道:「夫人,昨日傍晚在山腳下,貧尼與小徒回奄,救起暈倒在山腳下的一位女施主,似是夫人故人,不知夫人是否見見?」
軒轅畫驚訝:「故人?」
阮南風也有些意外,故人?
圓明師太點點頭:「女施主身虛體弱,實在無法來到前堂向夫人請安,特地托貧尼前來請示。」
「是誰?」軒轅畫思索了很久也沒想到在這裏會遇上什麼故人?
阮南風見狀,上前扶着她道:「既然是故人,夫人何不去看看?」
軒轅畫點點頭,朝圓明師太伸手示意道:「師太請!」
圓明師太微點頭,朝兩人做人請的手勢後,捏着手中的佛珠,率先走了出去。
一行人走到後堂院子,廂房門被打開,裏面踉蹌奔出一人,散着頭髮,只着單衣,看見軒轅畫,眼眶含淚,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奴婢冰兒參見公主,公主金安。」
聽聞這熟悉的聲音,軒轅畫猛地睜大眼,疾走上前後,又猛的止步,不敢置信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冰兒?你是冰兒?」
冰兒淚流滿面,乾涸中透出青紫色的嘴唇顫抖着,虛弱蒼白的臉龐有着激動,有着卑恭,有着痛苦。
「回公主,是奴婢。」
軒轅畫忙不迭的想要扶起她,但她自己身體都很虛弱,一施力,腳步一蹌,整個人都踉蹌一退,差點摔倒。
「公主……」冰兒驚呼着想要起身,卻一陣暈眩,兩隻手撐在了地上,額頭上冒着冷汗,臉色也泛着青色,兩眼青烏,顴骨凸起,氣若遊絲,似是病入膏肓之人似的模樣。
阮南風穩穩的扶住了軒轅畫的身體,看着跪在地上的婦人,眉頭深鎖:「冰兒?你怎麼……」如果眼前的女子不說她是冰兒,還真的很難認出來,十多年未見,她怎麼變的如此——潦倒落魄?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冰兒不敢抬頭,恭恭敬敬的嗑頭,聲音顫抖不穩:「奴婢參見駙馬,駙馬金安。」
「夫人,這位女施主身子虛弱,還是容貧尼扶她回房吧?」圓明師太上前請示道。
軒轅畫眼底有着激動,連連點頭:「師太說的是,有勞師太了。」
「夫人客氣了。」圓明師太上前扶起跪在地上的冰兒,往廂房走去。
軒轅畫急急跟上去。
阮南風止了步,畫兒與冰兒多年未見,如今冰兒如此落魄還來見畫兒,想必也是知道了顏兒立後一事,才會擔憂畫兒,急急進京,如今在此處相遇,也屬天意。
主僕二人多年未見,想必一定有很多話要說,他一個大男人不方便進入廂房內,有葉嬤嬤陪着就行。
朝緊跟在軒轅畫身後的嬤嬤道:「葉嬤嬤,好生照顧着夫人。」
葉嬤嬤恭敬福身:「是,老爺。」
軒轅畫看了阮南風一眼,輕點點頭,她和冰兒多年未見,冰兒這副模樣出現,想也知道定是趕着上京見她。
阮南風走回前堂,在一顆老榕樹下的石凳上坐了下來,看着正門上石刻的『顏華奄』三個大字,有些怔怔失神,這三個字,是十九年前,他親手所題。
環顧四周,看着清雅大堂,他的心裏百感交集,二十年前,畫兒就是在這裏生下顏兒。
時間匆匆,仿若眨眼即逝,顏兒都長大了。
「哇嗚……哇嗚……」
一旁的小叢林中傳來了哭聲,打斷了阮南風的思緒,他微怔,順着聲音走過去,看着一名約莫三歲的稚兒滿身是泥的跌坐在地上。
圓圓的臉蛋,稀黃的頭髮扎着一隻小辯子,臉上沾滿了泥土,一雙黑圓的眼睛泛着晶瑩的淚花,宛如一隻不小心誤闖頑皮迷失了的小鹿。
阮南風從怔愣中回神,連忙抱起她,柔聲哄道:「摔疼了是不是?來,伯伯抱你出來。」
而此時的廂房內,軒轅畫如同被晴天霹靂劈中,面無死灰,毫無血色,只感覺天暈地轉,全身的力氣瞬間都被抽走的軟倒在地上。
「公主……」冰兒哭着跪移着上前。
葉嬤嬤從呆愣中回神,連忙上前扶起軟跪在地上的主子,擔憂焦急的出聲:「公主。」
用痛徹心扉不足以形容此時軒轅畫的心情。
軒轅畫閉上眼,喉嚨里仿佛被卡住了一樣,淚水決堤般的從眼中溢出,最後化為了一聲聲暗啞的哽咽,直到最後仿佛全身的力量,都被粉碎,她從嗓子裏發出了一聲破碎的吶喊:「不……」
她以為自己痛苦的聲音必定刺破雲霄,但實際上,那聲破碎的痛喊聲只在她的喉嚨口發出嗚嗚的聲音。
她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老天對她……做了什麼?
這時候,她聽不見冰兒哭泣悔恨的哭喊,也聽不見葉嬤嬤焦急慌亂驚懼的呼叫聲。
她只能木然的坐在那裏,如同痴呆沒有思想之人,傻傻的,靜靜的,沒有人知道此刻她在想什麼?
事實上,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時在想什麼,或是該想什麼,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只能這樣靜靜的瞪着眼睛,瞳仁卻沒有焦距。
「公主,公主……您別嚇奴婢,公主……」
她聽見了葉嬤嬤慌亂的聲音,卻不知道自己該要如何反應。
「公主,是奴婢的錯,是奴婢沒能保住郡主……」
她聽見了冰兒悔恨痛苦的聲音,卻無法讓自己發出一聲聲音。
看着她如此的神色,冰兒哭的鼻涕眼淚分不出眉眼,整個人氣若遊絲,她慌亂的看着葉嬤嬤。
葉嬤嬤此時心裏的慌亂並不比她少,看着公主如此神色,她也不知所措,這件事,太過震驚,對公主的打擊,她完全可以想像得出。
軒轅畫靜靜的睜着眼睛,茫然的看着眼前的兩人,似乎想要看出什麼,然而她看到的只有絕望,無邊無盡的絕望……
她試圖讓自己站起身來,可是雙腳微顫發軟,根本無法施力。
「公主……」葉嬤嬤見她有了反應,連忙上前扶起她。
軒轅畫面無表情,看也不看冰兒一眼,腳步蹌踉的走了出去。
冰兒悔恨痛疼的無法出聲,只能不停的嗑頭,以示她的罪孽。
呯……呯……呯……
軒轅畫耳中聽見了那重重的嗑頭聲,但卻進入不了她的心裏,此時此刻,她的心,空了。
葉嬤嬤攙扶着她,往前堂走去,她知道,公主此時最想見到的人只有駙馬。
她心裏真的為公主感到心痛,上天對公主真是太不公平,讓她這個下人都恨不得指着天咒,它是不是瞎了眼。
公主如此善良,卻……
軒轅畫在葉嬤嬤的攙扶下,來到了前堂,剛走進前堂,就聽見前面院子裏面傳來的溫柔的聲音。
阮南風拿着手中的錦帕,輕柔的替坐在膝上的稚兒擦去臉上的泥土。
「伯伯擦乾淨了,看,不哭了哦。」
坐在他膝上的小茶睜着一眼猶帶着淚珠的眼睛,純淨清透的眼睛帶着些許的新奇瞪着正低頭溫柔的給她擦臉的人,一雙同樣沾滿着泥土的小手扯住了阮南風的衣襟,瞬間在他月白色的錦袍上印上了顯眼的污漬。
似上知道闖了禍,一雙圓黑的眼睛再次泛上眼,眼見着就要掉下來。
阮南風一急,連忙安撫着:「沒事沒事,不哭了,伯伯不會罵你的,髒了沒關係,伯伯擦乾淨就好了。」
說完,輕柔的抓起她的小手,用手中的錦帕給她擦着手上的污泥。
看着他如此柔和的面容,小小姑娘眼中的慌懼之色也褪去,好奇的眨了眨眼:
「伯……伯伯……」
阮南風驚訝的看着她,然後綻放一抹鼓勵的笑容:「對,伯伯,來,告訴伯伯,你叫什麼名字?」
小小姑娘再次眨了眨眼,脆嫩的聲音有着高興:「……小……茶……」
阮南風一愣,繼而恍然:「小茶,小茶,呵呵,小茶這個名字真好聽。」
小茶知道自己被誇贊,小圓臉上羞澀的低下了頭。
「小茶几歲了?」擦乾淨了小手,再輕輕的替她拍去身上的泥,阮南風和藹輕柔的問道。
小茶小臉上先是不解,後來似是想起什麼一樣,大聲答到:「三歲。」
「哦,原來小茶三歲了,小茶真聰慧,不僅知道自己的名字,還知道自己三歲了。」
「伯伯……爹爹……」
阮南風一愣,繼而笑的愉悅:「伯伯不是爹爹哦。」
「爹爹……」小茶有些固執的喚着。
阮南風也不再糾正她,只是輕嘆着撫摸着她的頭,神情有些落寞:「伯伯的丫頭,也從小就不在伯伯身邊,不知道那時候,她是不是也和小茶一樣,也會渴望爹爹呢?」
軒轅畫無法支撐着自己的身體,整個人虛軟的倒在了葉嬤嬤的身上,她眼裏看到的畫面,聽到的聲音讓她感到窒息,她想流淚,卻發現悲痛到了極致的時候,是沒有淚的。
因為淚,都匯集在心裏,被麻木和空洞壓制,無法宣洩出來。
她閉上乾涸的讓她疼痛的雙眼,穩了穩心神,想出聲,嗓子卻似是塞了一個石頭一樣,又硬又僵,讓她除了疼痛,再也沒有別的感覺。
她虛軟的往回走。
葉嬤嬤詫異,公主不是要見駙馬嗎?
對於公主的折返,跪在地上失神的冰兒如同針扎了一下,瞬間回神,跪移着上前:「公主……」
軒轅畫在椅子上坐着,怔怔的失神。
葉嬤嬤倒了一杯茶,小心翼翼的上前:「公主……」
軒轅畫無意識的接過茶,任由溫熱的茶水浸濕嘴唇,意識,一點一滴回歸。
張了張嘴,卻無聲:「……」
冰兒擦地上前,整張臉,看起來有些駭人,蒼白的臉色,青紫的唇,紅腫的眼睛,痛苦的神情。
軒轅畫低頭靜靜的看着,記憶里,冰兒模樣俏麗姣好,哪裏會是如今這樣的模樣?
十八年了,她離開自己的身邊有十八年了。
二十年前,她和護衛周全陪伴她上雲中城,為她在這裏接生……
可是二十年的今天,她去告訴她,她的孩子早就夭折了,留在她身邊的是別人的孩子,不是她和阮大哥的孩子……
他們真的該死,竟然撒下如此彌天大慌,造成今天的孽。
「……你……你們該死……」
冰兒一怔,繼而不停的嗑頭:「奴婢之罪,萬死難辭,這些年苟且偷生,更是罪上加罪,只求公主賜奴婢一死,了卻奴婢一生罪孽。」
「住嘴。」軒轅畫重重的拍桌,氣的全身發抖,指着冰兒,面容鐵青。
冰兒整個身子都趴在了地上,萬念俱灰:「奴婢知罪。」
當年之事,實在不是她和周全想要苟且偷生才會瞞天過海,而是……她實在無法忍心讓好不容易從鬼門關走回來的公主傷心,才會沒有說出真相。
身為公主貼身女官和護衛,她和周全犯下如此大罪,一方面為自己沒能保住郡主而痛苦,一方面又因為對那位和公主一樣難產的婦人臨終前所託愧疚。
良心日日夜夜受着煎熬,她很想告訴公主真相,可是又想到公主生郡主時傷身入體,恐怕以後很難再懷上。
後來,太醫以及曲家神醫都證實了她的擔憂,她和周全商量,才決定吞下這個秘密。
可是她和周全實在難以面對公主以及——襁褓的那個孩子。
怕自己有一天會失嘴說出真相。
才決定離開。
離開,本不可能,但只要有心,也並不是難事,她知道公主心善,性情柔和賢德。
在十九年前,她和周全假成了親,後來周全故意練功走火入魔,廢了自己全身筋脈,成為一個廢人。
而她,因為要照顧周全,才請求公主,讓她和周全回鄉,過些平靜的日子。
就這樣,她和周全如願的離開了公主府。
七年前,周全病逝了,是她送走了他,看着他帶着這個秘密入了土,世上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只剩下她一個人上。
她以為自己也會和周全一樣,等到有一天,把這個秘密帶到土裏。
儘管她遠離京城,但關於那個孩子的消息,還是不時的傳進她的耳中。
她知道,那個她和周全一手改變了其命運的孩子集萬千寵愛於一人,更是由皇后娘娘親自帶大,既沒有公主的美麗溫賢,也沒有駙馬的才情姿態。
其貌不揚,囂張跋扈,任性善妒,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人稱她丑顏郡主。
五年前,她知道郡主被貶奄平城。
兩年前,她知道郡主遠嫁阜國,那時候,她是當真鬆了一口氣,雖然愧對郡主的生身娘親,但如果她泉下有知,也必然會對她孩子的榮華富貴而欣慰。
可是……她沒想到,她做夢都沒有想到,郡主被休離回浩國,更與……太子相戀,驚世駭俗,引起天下震盪。
太子冒天下之大不韙立她為後,為其連斬朝中兩位大臣,不顧百姓暗地裏口誅筆伐,悖人倫,亂五常。
她聽到消息的時候,震驚的無法回神。
不顧自己身體虛弱,不分日夜的趕來京城,就是想要告訴公主,告訴天下人,郡主並非公主所出。
她也明白,一旦這個真相揭開,她的錯,她的罪,通通再也瞞不住。
這些年來,她也累了,也夠了。
她該要為自己無能為公主保住小郡主,以死謝罪,也該要下黃泉向郡主生身娘親請罪。
軒轅畫雙手死死的握成拳,面容也因為痛苦而扭曲駭人,她失去了全部,驕傲不再,親情不再,到最後,她才發現,原來一切,都只是個錯誤。
上天對她何其殘忍,她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何要如此對她?
她和阮大哥唯一的孩兒早早夭折,留在身上傷透她心的,讓她愧着,愛着,恨着,怨着的人竟然與她毫無關係。
為了硯弟,她犧牲了自己的孩兒,她如何面對阮大哥?
腦中迴蕩着剛才在前堂看到的那一幕畫面,軒轅畫心如刀絞。
到頭來,她一無所有,阮大哥一無所有,上天讓阮大哥情何以堪?
「公主……」葉嬤嬤看着公主的神情,不由的擔憂的出聲,公主的樣子看起來好……駭人!
軒轅畫冷冷的抬起頭,看向冰兒。
兩人四目相對瞬間,冰兒渾身顫了一下,她在公主眼中看到了殺氣。
軒轅畫面無表情的看着眼前的人,聲音冰冷入骨:「你還等着本宮恕你的罪嗎?」
葉嬤嬤心裏震驚,公主……但隨即想起如今浩國的處境,心裏也暗自搖頭,就算公主能恕過冰兒,太上皇和太后也不能饒過冰兒,她,難逃一死。
而且,她心裏也為公主不把冰兒帶回京城就處死,有些理解。
剛才公主在前堂看見那一幕,必定是想到了駙馬。
駙馬對公主情深意重,而公主對駙馬亦是如此,公主最大的遺憾是沒能為駙馬生下一子。
如今,如果讓駙馬知道連唯一的女兒都非自己親生,那……駙馬必定傷心,這也讓公主無法面對駙馬。
只是……不讓駙馬知道,那這個秘密就必定要再繼續隱瞞,那皇上和郡主之間的亂人倫禁晦之事也無法得到昭雪,這對浩國,對朝堂,對百姓……
冰兒面無血色,青紫的唇微微顫抖,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眼中死灰一片。
重重的嗑了嗑頭,從懷裏掏出一個藥瓶倒出一顆藥,顫抖的送進嘴裏,和着淚珠吞咽下腹,這藥她早就準備好了,原打算等到回京揭開真相後就以死謝罪的,現在也好,總算是沒有把秘密帶入土裏了。
軒轅畫依舊面無表情,對於冰兒的神情和動作,似是麻木,似是冷漠。
葉嬤嬤嘆息着別開眼,冰兒固然有錯,但前因後果,一切,也都是源自於她對公主的忠心,否則她又何必如此犯下滔天大錯?
冰兒蜷縮的倒在地上,忍着腹中的巨痛,看着自己嘴裏流出來滴在地上的血,渾身變的冰冷。
「公……公主……奴婢……謝……謝……」冰兒一句話終是沒有說全就閉上了眼睛。
葉嬤嬤上前查探,朝軒轅畫搖了搖頭。
軒轅畫冷冷的起身。
「處理掉。」
葉嬤嬤低下頭,恭敬出聲:「是,奴婢遵旨。」
馬車繼續前行,阮南風看着面無血色閉着眼睛的妻子,輕柔的出聲:「畫兒?」
軒轅畫眼睫輕揚,卻沒有睜開,她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的丈夫,她根本沒有勇氣說出那個殘酷的真相,如果讓阮大哥知道顏兒並非他的女兒,那他該有多傷心痛苦?
「還以為你累着了,來,躺平。」抽掉她身後的靠枕,替她放好枕頭,放平她的身體,再拉起被子輕輕的替她蓋上。
阮南風輕柔的替她撥去額前的髮絲,柔聲道:「剛才在奄里,看見圓明師太收養的小茶,讓我想起了顏兒小時候。」
如今再想起,顏兒小的時候,他與畫兒皆太過年輕,畫兒生下顏兒時,身體受創,根本就沒精力去照顧顏兒,在府中也一切由奶娘照顧。
他當時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畫兒身上,又哪裏想到還有一個女兒需要他去關心,去付出。
皇后當時提出把顏兒接過宮撫養,一則是她也是心疼顏兒身體,二則也是因為太子上雲中城,宮中寂寞。
她的提議,讓他很是感激。
現在想來,原來他大錯特錯,如果時間可以倒回,他一定會好好的學着去當爹,親自照顧生命里重要的人,他的妻子和女兒。
「畫兒,是我不好,如果當初,我們把顏兒留在身邊親自照顧,或許顏兒就不會與我們有隔閡了,這是我一大憾事。」
軒轅畫眼皮輕顫,蒼白的臉色更顯透明,就連唇都似乎抽去了血色,是隔閡嗎?在今天這前,她也以為是隔閡,但今天過後,她才知道原因。
因為她不是她和女兒,又豈會和她親近?
所以,她才可以如此無情的對她這個娘?
執起她的手,阮南風皺眉:「畫兒,你的手怎麼這麼冰?」
軒轅畫睜開眼,扯開嘴,露出一抹笑:「阮大哥,我累了。」
「那好,你休息一下。」把她的手握在手心裏哈着氣,輕揉着。
軒轅畫眼角處滑下兩滴冰涼的淚珠,阮大哥,到最後,我才發現,原來這一生我虧欠你太多太多,一直都是你默默陪伴在我身邊,你讓我如何把真相告訴你?我如何忍心讓你傷心?
我要你為浩國為我付出了太多,或許,也是該我為你做點什麼了。
看着她蒼白的臉色,阮南風輕嘆,暗自搖頭,真沒想到周全早早逝世,冰兒孤苦無依,日子過的那麼苦,如果不是知道京中發生如此大事,恐怕她也不會再出現在畫兒面前。
不顧自己身體病弱日夜奔波趕路,只為進京安慰畫兒,也不枉畫兒與她主僕之情。
看着閉着眼的妻子,他出聲安慰道:「放心吧,畫兒,她留在顏華奄,葉嬤嬤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相信她的病會很快就好起來的。」
軒轅畫眼角再度滑下淚珠。
這次,阮南風注意到了,憐惜的為她拭去淚:「別傷心了,就算她的病好不了,能與你見一面,冰兒也恐無遺憾了。」
畫兒本就為顏兒之事,傷了心,而今冰兒出現,又得知她病入膏肓,將不久於人世,接二連三的打擊,也難為畫兒了。
軒轅畫偎進他的懷裏,哽咽道:「阮大哥……我的心好痛。」對不起,瞞着你,不是想要欺騙你,而是——我愛你!
揉了揉她的髮絲,阮南風安慰道:「畫兒,我能明白,冰兒雖然離開你身邊十幾年,但她從小就陪在你身邊,如今得知她如此境遇,你難過也在所難免。」
「周全身為護衛,卻廢了武功,無法再在你身邊,冰兒身為他的妻子,與他歸隱,他們的選擇也沒有錯,錯的是命運。」
命運?
軒轅畫臉色身體一僵,那她的命運又是如何?
半個月後。
位於東北邊的曲家莊,名副其實,能稱之為莊,定然氣勢驚人,事實上,這裏遠不止是一個莊,確切的說,還不如說這裏是一座建立在深山裏面的世外堡城。
清晨的陽光,落在諾大的院落中。
房間內,佈置的很華麗,諾大的大床,鋪着軟綿的錦褥,暗紅色的床架雕刻着龍鳳戲珠。
雕工流暢、栩栩如生。
金色的綢子帳幔上是用金線勾繡的龍鳳圖,隨着窗外吹進來的輕風,撩起帳幔輕揚。
阮心顏斜躺在床邊,對面是一整排朝南的雕花窗戶,金色的陽光灑滿了整個房間。
春末時節,氣候本已回暖,但曲家莊座落在深山,四周除了山,還是山,氣候比起外面,要來的涼。
有艷端着藥湯進來,恭敬的出聲道:「娘娘。」
飄入鼻間的藥味讓阮心顏心裏苦笑,她以為自己會賭贏的,卻最終輸給了他。
沒理由懷不上的,唯一的解釋就是,某人做了手腳。
這偌大的院落中,如果阮心顏不出聲,這裏就清靜的仿佛世間只剩下鳥啼鶯鳴。
但這院裏四周卻是高手密佈,仿佛天羅地網,戒備森嚴。
莫訣不僅把有艷、有麗、有清三人帶了出來,侍合,侍意,侍情,侍柔四婢也在她身邊隨身在側。
她的衣食藥膳,一律不假他人之手。
從京城到曲家莊,縱使路程較為偏僻,但一路上她聽到了流言蜚語,也足夠讓她明白浩國百姓是如何談論她的。
禍國魔後。
魔後,她確實成了魔了,她捨不得見那個男人惶恐,更不想見到他日後有一天因為她的離開而傷心。
她也知道,他決不會讓她有機會讓她完全心愿,因為她必須要活着。
了解他的心,她何嘗不更痛。
只能如他所願,隨曲瀾青來到曲家莊,接受這裏的治療。
「娘娘,曲少主求見。」有麗進來稟報道。
一口氣把碗裏的藥吞下腹,阮心顏接過有艷遞過來的漱口水漱口,再拿起帕子拭起嘴角的水漬,坐起身子。
有艷上前蹲下身,為她穿上白底繡金鳳鞋。
「讓他去湖心亭候着。」
湖心亭,以落在湖中心而命名,此湖泊並非人工築成,而是天然形成。
湖面被晨風微盪着,起了細微的漣漪,圍繞着湖泊的四周皆是名貴的花卉,輕風吹佛,落花如雨,飄在湖面上,精緻的涼亭,素色紗簾,讓人恍然如仙境。
曲瀾青白衣勝雪,墨發成絲,負手站立在涼亭中,搖望着湖面上的落花,怔然失神。
她的身後跟着一名年紀約十七、八歲的女子,面容清麗,淡粉色的內衫,鵝黃色的廣袖長裙,飄然若仙,兩人相偕而站,宛如一對壁人。
但此刻,兩人心裏各有所思。
曲瀾青失神,是因為他為自己的心情。
女子失神,是對即將要晉見的皇后感到好奇。
身後傳來腳步聲,讓她斂神,身子恭敬的立於一側,跪地請安:「素秋參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曲瀾青迴轉身,恭敬彎腰:「參見皇后娘娘。」
有艷墊好軟墊,再塞了一個靠枕,阮心顏方落坐,淡聲道:「都起身吧!」
「謝皇后娘娘。」
曲素秋沉眉斂目,靜站於一旁,縱使心裏對這位昨天下午駕臨曲家莊的皇后娘娘有很大的好奇,此時也不會擅自突兀。
因為,她是皇后,光是這一層身份,就不是她可以冒失失禮的。
就算天下人都把指責她禍國魔後之罪名,但她依然是皇后,高高在上,凌駕於眾人之人。
「娘娘,這是臣之堂妹曲素秋。」曲瀾青介紹道。
阮心顏抬頭淡掃了一眼垂着的人,淡聲道:「二位請坐。」
她來到曲家莊,隔着數層帳帷,接受了曲家莊所有人的參拜,但真正認識她的人也就只有曲瀾青,今天他帶人上門,這位曲姑娘必有過人之處。
「謝皇后娘娘。」曲瀾青恭敬的在一旁坐了下來,微微垂眸,品嘗着自己舌間的苦澀,她是皇后,而他是臣子,她是病人,他是醫者,僅此而以,他的一言一行,除了謹慎還是謹慎。
看他落座,曲素秋沉吟片刻也恭敬福禮之後,大大方方的坐了下來。
不等她出聲,曲瀾青已經出聲解釋。
「啟稟娘娘,素秋深得我爹和幾位叔伯傳授,對醫藥甚是精通,醫術也堪稱絕妙,娘娘的病就由在下與素秋共同診治。」
阮心顏看向坐在對面的曲素秋,曲素秋不卑不亢的欠身低頭,目光始終平穩,並未藉機抬頭打量她。
「說說你們最終治療方案。」三成的把握,可能嗎?
曲瀾青看向曲素秋。
得到示意,曲素秋方緩緩的抬起頭,卻正好與阮心顏的目光相對。
心頭微微一震,好一雙清冷懾人的眸子,不怒而威,威懾無形,這樣的女子,容貌確實不重要,光是這一雙眸,就足夠凌駕眾人之上。
「啟稟娘娘,娘娘所疾,素秋與兄長及各位叔伯深研過後,一致決定採用換血之法。」
阮心顏眯眼:「換血?」沒有無菌手術室,沒有手術台,沒有各種科學儀器,沒有輸液條件……他們要如何換血?
曲素秋點頭,神色肅穆:「以血換血,娘娘之疾是血出現異變,才會使得全身骨節處血流滯懈,不能暢通循環。」
阮心顏皺眉:「你們何以認定是血出現異變,而非骨髓和造血器官出現異變?」白血病是一類造血幹細胞的惡性病變。病變使得細胞增殖失控、分化障礙、凋亡受阻,才會使得血液無法新陳代謝,而今天,他們卻說,是血液出了問題?
「如果是血液出了問題,以人體造血器官的功能,完全可以自主換掉異變的血細胞,呈現新鮮的血液在人體循環流暢。」
兩人對於她的問題,詫異的相視一眼。
曲瀾青眉宇微擰,眼中有着凝重:「娘娘的意思是說,娘娘所疾並非體內的血出現異變?」
阮心顏張嘴,隨即皺眉,心裏沉思片刻後,她淡然:「本宮失言,二位暫且先不要將本宮剛才所言放在心上,本宮相信二位得出血體異變這個結論並非只是猜測,本宮想要知道的是,二位的案例是否成功?」
二人再次一驚,曲素秋看向曲瀾青。
曲瀾青心中暗忖,好敏銳的心思,他可以確定皇上並未將診治方法告訴於她,她卻心中瞭然?
見大哥一直未出聲,曲素秋略一沉思後,毅然道:「既然娘娘心中瞭然,那素秋也不妨實話實說,大哥確實尋得一位與娘娘症狀類似的病患以血換血的診治方法進行驗測,第五個人活着。」
阮心顏垂眸,第五個人,前面死了四個?
「我們把那位病患的少許血推宮換到病患兄長、兩位姐姐和母親,最後是病患的父親至今活着。」換了血之後,第五個人也必死無疑。
阮心顏縱使心裏波濤洶湧,面上也保持着雲淡風輕,以直系家屬的血來換,那個男人……讓她如何不心疼?
曲素秋忐忑不安的看向曲瀾青,瞞是瞞不住的,既然這位皇后問起,她當然據實以告。
曲瀾青看她垂眸,神色平淡,並沒有出現驚慌之色後,才以眼神示意一旁的人稍安勿燥。
阮心顏在心裏無聲輕嘆,揚眼看向坐在對面神色雖然鎮定卻眼露忐忑的兩人。
「你們退下吧。」
曲瀾青聞言,欲言又止,恭敬起身行禮退了出去。
曲素秋深看了她一眼,恭敬福身後退了出去。
怔怔的看着湖面落花凋零,阮心顏幽幽輕嘆,她從來不是心軟之人,但是,她卻真切的為那個男人而心疼。
她的愛和他相比,何其的薄弱?
他為她做到如此境地,她不會聖女的去控訴他的無情和殘忍。
反而在心裏審問自己,自己給他的愛,是否足夠?
曲家莊是他的暗勢力,是醫者,也是殺者,自然不會將這些拿人命做試驗放在眼裏。
那位病患或許只是普通人,他們的親人一個個拿來試驗,生與死,在這樣的時代里,由不得他們自己作主。
但還有一個她。
直系親屬,在這個時代,這具身體,首當其衝的是軒轅畫夫婦,其次的就是阮家,再來就是他。
那三成的機會,需要幾條人命去試?
假如所有的人都試過後,只是徒勞呢?
他或許有想過,只是他願意去賭。
浩國皇帝軒轅硯悖五常,亂人倫,誅殺賢忠之臣,立自己的親外甥女為後,引起天下震動。
各國前來朝賀的帝王在回朝後,青雲海域有史以來進入了一個上百年來最嚴肅凝重的狀況。
大朗國皇帝宇文馳以受辱挾持觀後禮之名討伐浩國,五十萬大軍壓境叫陣。
騰國、林國均發出了書面戰書,要求浩國皇帝割地劃海域賠償作為道歉平息在浩國所受到的屈辱,否則,在一個月後,將會大軍壓境!
三方戰書一下,天下人人惶驚之餘,也把目光投向了阜國。
因為,阜國並沒有和大朗、騰國、林國一樣發戰書,相較於三國的大動靜,阜國卻平靜的詭異。
而浩國各海域邊疆也不見絲毫的動靜。
浩國皇宮景琉殿。
軒轅硯靜靜的倚坐,蘊含着渾然天成的霸氣和戾氣。
一名黑衣身影飄然如煙,跪立在書桌前:「啟稟主子,公主和駙馬似是往雲中城方向而去。」
聞言,軒轅硯嘴角冷雅的上揚,黑眸淡漠深沉:「知道該怎麼做了。」
那雙深沉墨黑的眼睛熠熠生輝,逼人的氣勢里,流轉的都是掠奪,撕殺,殘虐,還有冷到骨子裏的無情。
黑影恭敬出聲:「是」
軒轅硯執起書桌上的密涵,上面寥寥數字,卻寫着讓他心安的內容,驗測成功了,三成機會,成功了一半,不是嗎?
他說過,哪怕是只有一成機會,他也要試。
他也說過,為她,他不惜成魔!
絕情也好,殘虐也罷,在她走進自己眼裏時,他就知道死後,他會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但那又如何?只要有她陪着,永生永世在地獄,他也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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