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說的是方氏母女,」安老太太雲淡風輕:「我和這母女兩人還真是有緣分。」她淡淡:「半輩子在我家過着。」
老太太塌一塌眼皮:「來的那一年,明珠還小,不到桌子高。要說姨太太,以前是硬氣的,沒了丈夫不服婆家人,背地裏把田產一賣,卷着包袱就投到我門上。我娘家門第高,她往我家裏一躲,縣城以下的公差,哪個敢到我家門上提人。」
老太太微微一笑,把兄長由衷地夸上一句:「我的哥哥對我是沒有不盡心的。」
可笑余夫人隨丈夫就任後,總想和自己攀比門第。她從沒有想過,余大人本身是在原任上受賄讓人舉報,事情可大又可小,余大人在京里時,是求到南安侯門下就的外官任,就又求到南安侯手裏,南安侯為他開脫,把他從原任打發到妹妹住的小城當官。
小城不算南也不算過北,內陸地方,有山近水,這樣的地方大多富庶,魚米不缺,當地官司上額外的孝敬就多,余大人有南安侯為後盾,小錢總能收到,收到錢他還貪污什麼。大錢余大人再不敢收,像他這樣等着就任的人還有許多,南安侯能選中他,他還知道知足。
就一直穩穩的呆着。
直到去年余伯南中舉,余大人才在寶珠走後調任進京,也算是他數十年照顧安老太太,南安侯對他的感謝。
方姨媽當年不往妹妹婆家躲避,她就再沒有地方去。方家的人同她打官司,就能把她打到獄裏去。
袁夫人對這種「照顧」深有同感,她的兄長輔國公對她也是盡力盡力,百般照顧。把她的女兒立為嫡妻長女,又把外甥當成兒子來教養。
直到今天,袁訓都對舅父說不出一個不字,時時感激在心。
這坐着的一對婦人,都是前半生有父母照應,後半生有兄長照應,雖然同樣的早早沒了丈夫,但同樣的又是幸福的一對人。
袁夫人就頷首微笑,完全能清楚當年方姨太太往安家去的用意。
「要說這件事情怪我,想到同為婦人,同樣的沒有丈夫,她孤女寡母,受婆家欺辱我就幫上一把。幫上一把吧,事情過了就應該打發她們出府。也是我太過冷清,家裏沒有男人,倒有三個小姑娘,外加三個寡婦,怕別人說閒話,不敢與別人多來往,除去馮家余家的孩子們,別人家的男孩子們不是年節,都不許進內宅。」
袁夫人大為欽佩,點頭笑道:「人言可畏,正是這樣。」
「怕冷清啊,家裏就那幾個人,都看得習慣。多出來兩張生面孔,新鮮。再來明珠小時候嘴巴甜,」
安老太太在這裏微笑,她笑的是原因她知道。她以前和孫女兒並不親近,哪個孫女兒見到她會嘴巴甜?
方明珠進安家以後,見到宅子大,有人侍候,丫頭頓時變小姐不說,還有漂亮衣裳美麗首飾祖母的好點心,她能不嘴巴甜嗎?
「方姨太太又愛說個街上古記兒
。」安老太太呵呵自嘲地笑着:「親家太太別笑話,守寡的人無事更不亂出門,過年燈節,上巳踏青,凡熱鬧地方有男人,怕惹閒話都不去為好,家裏有三個寡婦呢,還有三個小姑娘。」
寡婦可以不要名聲,姑娘們長大要嫁人,卻是要名聲的。
袁夫人完全理解。
她在邊城,沒有內地的規矩多,民風淳樸,民風彪悍,民風也開放得多。但寡婦門前還是非多。
袁夫人沒有安老太太不敢出門熱鬧的煩惱,卻同樣身為寡居的人,很能理解。
老太太在還不待見孫女兒的年頭兒上,為孫女兒已經約束自己許多。
「小戲班子,不是過年過節不敢叫。偶然叫一班來聽,也是下午聽戲,天黑前打發他們離開。晚了讓別人說這家子全是女人,請來外面戲班子唱戲,一直到晚不走,這話也當不起。」
說到這舊事應該是心酸的,可安老太太到完全看開的年紀,呵呵笑着:「所以就把她們母女留下來,權為解悶。」
這話里總有老太太的心結在,袁夫人就莞爾,認為老太太不必取笑自己,恭維而且開導她:「這是您心眼好,家裏留下兩個人,吃飯占間房全是小事,這行為舉止頭疼腦熱,可就全擔下來了。」
安老太太聽到這樣的話就得意之極,回想以前,那些個對自己的不滿意就完全拋開。有這樣體貼人,又善解人意的好親家,安老太太心想這輩子算是值了。
這親家可是要把自己管到老呢。
老太太就更中肯的評價以前的自己,免得過於的粉飾,讓親家太太看着自己以前糊塗,現在也老糊塗了不成?
「以前圖有人說話取樂,就把明珠給耽誤了。」安老太太對袁夫人歉意地笑:「你那麼着誇我,我現在回想以前要是多管明珠一點兒,她也不會這樣。以前,要是肯說說方姨太太,她也不會這樣。也更能當得住你的誇獎才是。」
袁夫人還是勸解她:「像您這樣一管多少年,不是你的親戚不是你的知己,這就不容易了。」
「哎,」安老太太笑一笑,繼續說當年的事:「四個姑娘全是我面前長大,我的三個孫女兒,掌珠強量,可見人待客不失禮節;玉珠清高,可滿腹詩書,嫁到常大人家,也不丟娘家的人,好歹佔着知書達禮;寶珠啊,」
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她有福氣到你家裏,」
袁夫人忙笑:「不敢,」
「我知道是高攀到你家,不過寶珠從小德容言工,可從不怠慢。」
一對親家相視一笑。
「就明珠還是個着三不着兩的,她不是我孫女兒,我就沒管過她。」安老太太舔舔嘴唇,覺得心裏話能如實的說,倒是痛快。
袁夫人見狀,為她換上香茶。心想這算什麼事情,老太太能管她十幾年,就算很難得的好人。
兩個人為說話方便,把侍候的人打發出去。老太太上了年紀只坐着,就是袁夫人把茶果子又捧來,撿一枚生津的橄欖遞給老太太,袁夫人自己撿了一枚吃,這樣能多話口不干。
袁夫人還幫着出主意:「安排個人照應她們就是。」
「不不不,」安老太太擺手笑:「以前錯了,打這兒起,可千萬我不能再錯,我得對她們負點兒責任了,我老了,不能再由着她們這樣下去,得為她們打算打算才行
。」
袁夫人想這也是個正經主意,就道:「那是。」
「讓她們留京里自尋門路,這人是逼出來的,總照應着,更不往好路上走。」老太太悠悠地這樣道。
……
整個年龍懷城就沒有過好。
八公子回來籌糧,受的累不小,生的氣又不少。幾文錢難倒英雄漢,以前都是在書上看到,這一回活生生逼到面前,過年前把他快愁死,龍懷城想這窘迫,這輩子我也不會忘記。
如他送走第二批軍糧時所想,他回來就着手查哄搶糧價和洪氏萬大同兩個人的事。
當查到這兩件事算一件時,龍懷城接近崩潰。
身後書柜上的黑漆好似他此時心情,旁邊掛的佩劍隱露寒霜,是把上好寶劍,但酷似他的臉色,蒼白冰寒。
龍懷城都到不知道該想什麼好的地步,自然就說不出話。
起勁兒瞪着幾步外站的一個人,那個人垂手躬身,顯然知道龍懷城心情不佳,就更不往他面上去看。
龍懷城的壞心情,原本就是他的話帶來的。
房中寂靜得可怕,龍懷城喘粗氣的聲音卻越來越響。思緒混亂的腦子裏處處是零碎的片段,讓龍懷城恨不能大吼一聲才覺得舒服。
可他又吼什麼呢?
沒什麼可吼的。
栽在自己父親手裏有什麼可抱怨的,雖然龍懷城委屈的只想痛快大哭出來。
父親啊!
真的與你有關不成?
「公子…。」站的那個人見八公子久久不再問話,小心翼翼地道:「您要是沒有吩咐,我就先去當差,這事兒還沒有查完不是?」
「不用了,」龍懷城一張嘴,滿把辛酸的淚往嗓子眼裏涌。他強忍沮喪揮揮手:「下去吧,去問名刀要十兩銀子,賞你的,這事情不用再查!」
他憋屈的決定中止追查,心裏的難過可以寫滿大江長河。打發那人走,一個人在房裏轉來轉去,終於沒忍住,兩行淚水流下眼眶。
他是明白的,他明白父親為什麼要這樣做!
但龍懷城真的沒有想到會查到自己父親的身上。
哄搶糧價是從外面起來的,應該先從外面查起。但自從南安侯到任後,大同府的官員們換下去很多,舊有的受郡王們安插,受輔國公府安插的官員盡皆落馬。凌姨娘的弟弟凌大人沒有倒,是他膽子小,轉風向快,才把自己保住。
輔國公在京里對南安侯曾說過:「你看門是厲害,我安放一個人也讓你打回來。」兩個人是這樣才成好友,是他們都沒有奸佞心思。
龍懷城就讓人先到家裏打聽,打聽這糧價的事情是哪天漲起,以前有沒有漲過。不查還好,一查問題出來了。
外面的糧價頭天漲,國公府的鋪子第二天漲。這還可以算管事的應變迅速,問題是出在管事的態度上。
管事的老家人和以前一樣,拒不買帳,龍懷城的人後來是請外面鋪子上的小夥計吃飯,才把話套出來
。
八公子在家裏查點兒事就這麼的難,去的人難免心中不快,回來對龍懷城學話。以他的想法,八公子完全是一片為國公的心,家裏人卻還不配合。
龍懷城的疑心,就從這裏出來。
他肯用心仔細的回想,就心尖子全是顫的。
龍氏兄弟們就會兄弟爭風,對家裏的東西是能攬到手裏就攬過來,餘下的在他們算計之中,卻不在他們考慮之內。
不是他們笨,是他們都太聰明了,聰明的只為自己,就把別的地方全忽略。
比如,家裏有鋪子,會兄弟姐妹姨娘們一起上去瓜分,至於家裏的總帳房就無人去問。因為管總帳房的還是老國公夫人的人,輔國公說敬重父母,不能老國公夫妻不在,就把他們的人差使奪了,老人還在原地方一步沒動過,該管的還是他們管着。
他們看得到的鋪子是分了,總帳上出入他們以為全不重要,又碰的釘子不少,就不再過問。
反正再有鋪子,大家再分就是。
這是帳房。
再來家裏的庫房,庫房的東西是有冊子的,冊子自然是家裏人人看過的。看過後要東要西,姨娘們爭風為的就是東西,兄弟們爭,為的是父親的疼愛。郡王們後面慫恿,是希望國公府早早讓瓜分。
那沒上過冊子,或者說他們沒看過的冊子呢?
這就無人知曉。
只有那幾個老家人,可以說是國公府中的活化石,他們肚子裏最有數。
龍懷城這一回辦事,不是為自己要東西,不是為私心,是一片心思想為家裏出口氣,這就想到許多以前想不到的事。
帳房,庫房,和餘下的府兵,還全在父親手裏。
公子們只想着爭寵愛,有自己的人馬,餘下的府兵不多,不多是多少,後來有沒有擴增過,這就成了一個誤區,他們沒再過問過。
就像小偷才偷過的人家,他以為啥也沒有了,就這心思。
龍懷城難免要再想想,袁家弟妹帶人闖府那天,他讓集合家人,結果一個也不來。當時還以為是父親早早的吩咐下來,怕兒子們驚嚇袁家弟妹,現在反過來一想,家裏的根本,還全在父親手裏。
父親不是他們兄弟眼中,受人左右,日子艱難,就快步錢國公後塵的國公。
包括龍懷城自己,以前都認為家中局勢不出幾年將亂。兄弟們你爭我搶,不是想不到這樣的紛爭對家中不利。而正是因為想到這樣的紛爭對家裏不利,都怕不搶就再也沒有自己的份,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再就世子未立,亂勁兒中父親必將選中一人為世子。當世子的人固然要為以後多做打算,而認為當不上世子的人,不更要為自己多做打算嗎?
他們身後要是沒有一乾子郡王,要是哄抬糧價沒有梁山王等人混水得利,輔國公也還能約束兒子。
幾十年前錢國公府倒下,輔國公就看得清明。等他看清楚時,他的妻子已是項城郡王一族,這是因為他的母親也是項城郡王一族,輔國公出於尊敬母親才娶。
當夫妻生分後,輔國公還沒有對郡王們起過多的疑心。但凌姨娘才有孕,小項城郡王的手就伸過來,輔國公覺得不妙,他反覆分析過錢國公府倒的原因,後面的事情也算應變奇快
。
幾十年來,家成了戰場,輔國公的心是最痛苦的。
他有陳留郡王為婿,果斷的棄兵權,不給兒子們任何想頭。讓最能坐得下來看書的龍四龍五棄武從文,餘下的兒子們繼續在軍中。
如果兄弟齊心,這就有文有武。
如果兄弟不齊心,輔國公也盼着學文的能出人頭地,從軍的能重振家風。這就全靠自己吧,家裏是不用再指望。
他寵兒縱女,把表面上的家產一一分給他們,但背後他有幾個忠心老家人,又有一個萬大同不為人知,依然牢牢把握山西諸多銀錢。
龍懷城本着為父親的心,就把以前猜測能想出來。姨娘們進府都在龍八公子出生以前,但龍八公子根據知道的往前推,基本猜對輔國公的大半心思。
龍懷城獨自哽咽,埋怨自己太笨。
家裏世代在此居住,根本頗深。對父親的了解,也是胸有才略一流的人物,不是輕易就倒下的人。
再來洪氏消失得不明不白,萬大同來歷出身成謎,卻在山西生意行當中許多年,如果沒有父親插手,他們怎麼能逍遙?
紅花真的和輔國公沒有關係,龍懷城也算在自己父親頭上。
好吧,龍懷城幽幽地想,父親今年大獲全勝,幾乎收回家中百分百出去的東西。也是的,只能怕自己不聰明,龍懷城親眼見到洪氏和萬大同攜帶的珠寶,不是幾代的世家,決計出不來那些東西。
好東西全是積累而來的,但當時他硬是暈乎在女人爭風吃醋卷銀子而走那古記兒里。
龍懷城一個人緊閉房門嘆息,長一聲短一聲的,心中百般的不是滋味。要是沒有人打斷他,估計他能嘆到晚上。
「公子,」名刀在外面喚他。
龍懷城在臉上胡亂擦幾把,再道:「進來。」
名刀走進來,並沒有注意到龍懷城剛才曾情緒波動,他只回道:「城外袁家表親,打發順將軍來,請公子過去說話。」
「哦?」龍懷城鎮靜下來沉吟。表弟妹找我有什麼事?
但是他沒多停頓,即刻起身:「取我大衣裳,備馬來。」
……
正月還沒有出去,屋檐下面還掛着給念姐兒看的花燈。羊皮繡花燈是這裏高人匠人做的,念姐兒每多看一眼,就念叨一句:「舅母舅母,把我的燈也帶上嗎?」
寶珠疼愛她,自然說好。
念姐兒想母親了,也想哥哥。她早幾天就問過舅母:「我們幾時才走呢?」寶珠當時就明白一件事,姐姐留下念姐兒不但是陪着自己過年,怕自己獨自住着,過年沒有親人會冷清,還有一個作用,就是這小小的孩子呆不了幾天就要想家,這幾天更是天天催着寶珠備車:「我們回去吧,小房子明年再來住。」
為了想母親,還哭過兩回鼻子。
這麼個小小催促的人兒,起的效果比誰的說服都強。
寶珠就又看過一回小賀醫生,小賀醫生說可以走,山路反正是坐轎,現在只等雪融化,就和念姐兒回太原府。
臨走以前,寶珠有件事放心不下,得趕緊的辦了。
紅花在房外出現:「八表公子到了
。」
寶珠忙道:「請,」
龍懷城很快出現,滿面笑容和念姐兒說了兩句,看着奶媽抱着她走,寶珠請他分賓主坐下,讓紅花送上茶來。
龍懷城看一看,弟妹的身子更明顯。他是知道寶珠估計會回太原,但這不妨礙他拿出彬彬有禮:「有事情只管去見母親去說,要東西只管要。」
寶珠謝過他,從來該爽快的時候爽快,又是特意請他過來,寶珠抬手讓紅花退出,打起笑容:「出了正月,表兄就要走了吧?」
「是,定的是二月初二日子,我啟程。正要打發人問弟妹要給小弟帶什麼,可巧我就來了,正好問問,要帶東西只管交給我。」龍懷城客氣地回答。
寶珠就笑:「那就有勞表兄,有幾件衣裳,幫我帶去。」說着就讓紅花取出來,親手點給龍懷城,龍懷城讓跟來的名刀收下,先放到馬上去。
寶珠又說送行的話,龍懷城說不必。寶珠含笑:「那我就不送了,不是我不方便,是我也要收拾東西動身,前往太原府。」
龍懷城對此並不奇怪,才一笑,聽寶珠認認真真地道:「所以請表兄來,有幾句話恕我冒昧,不得不說。」
她在龍懷城心中,甚至在龍氏兄弟心中都佔有一席之地。闖府也好,教訓也好,都表露出寶珠不是一般的庸俗脂粉。
龍懷城就更不奇怪,你叫我來應該不是道別,而是另有話說才是。
「舅父不在,表兄就要離去,府中的事情可曾交待妥當?」寶珠款款而問。
龍懷城抿一抿唇,他一旦鎮靜下來,心思是相當的聰明。就在剛才,他的父親不在家中,就給他重重的一擊,龍八公子算是相當的清醒到了寶珠面前,這就聽出寶珠話中有話,反問道:「弟妹的意思是?」
「迎來送往,進項分派,各房使用,關門閉戶,八表兄走以前,都不交待嗎?」寶珠眸子微凝。
龍懷城望向她,吃吃的話全涌在嗓子眼裏,他百感交集。
龍懷城已經習慣寶珠給他的驚奇,可寶珠再給了一次驚奇,龍懷城還是出乎意料。
他睜大眼睛,似要把寶珠安胎養出來的微胖面容看得清楚,又像要把寶珠的聰慧看穿。
他的眸子無禮地在寶珠面上打了幾個轉後,龍懷城才意識過來,原來是這樣!
原來在所有人的眼中,自己的身份和位置永遠不會改變!
這一刻,龍八公子醍醐灌頂。這一刻,他心思驟然洞明。
他和哥哥們明爭暗鬥,他嫉妒袁訓,他背後埋怨陳留郡王……他總以為別人拿他不當回事兒,他總惱恨別人不看重他,忘記他才是嫡出的兒子。
在今天聽過寶珠的交待,龍懷城明白了。
你原本是什麼人,你還是什麼人,誰也不能更改。
不是的人,再改也改不過來。
龍懷城吃驚的對着寶珠,他都要抓破腦袋的去想,這是為什麼?為什麼這些淺顯易明白的話,最近總是由表弟妹口中說出。
而她表達的相當淋漓。
寶珠隨便給龍懷城一個眼神,就把他的心思看出七七八八
。不是寶珠太聰明,是龍懷城面上的表情太精彩,太盡致的表達出來他在想的。
寶珠笑容不改,我不是提醒你嫡子的責任。事實上就衝着你們對我丈夫不好,原本一個字也不想說。
可世上的事情,有些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你不好別人就跟着不好。寶珠為舅父為母親為表凶為姐姐,只能請龍懷城過來聊聊。
寶珠也無語,誰叫你是……舅母的兒子呢?
換成龍四公子龍五公子,從他們母親那裏就開始錯,寶珠是不和他們來往的。換成龍大公子,嚇!寶珠想,他不是我親戚,表凶回來,他認我就認。現在他不是不在嗎?寶珠不認,只認文大奶奶。
閒來無事,寶珠反覆想過,國公府若再延續上年的無頭緒和亂鬨鬨,舅父的日子就多一年的不好過。
寶珠要是不離開這裏,叫龍懷城來說像是多管閒事。
但她就要離開大同,作一個走前的叮嚀,這樣就能說得過去。
寶珠首先說服的主要是自己內心,衝着舅父,要說。衝着府中諸人,不想說。
而要說,還偏偏沒有選擇,只能和龍懷城交談。
寶珠不請龍懷城來,總不能去和那兇惡成性的龍大公子說,也不能去和那管姨娘叫母親的龍四龍五去說。
寶珠凝眸對着龍懷城面上的心思不定,心想你尋思完了沒有?我們說正經的話要緊。
好半天,龍懷城醒過神,對寶珠不好意思:「讓弟妹久等,你說的話太要緊,我這就想進去了。弟妹說的好,弟妹要交待的,一總兒全告訴我吧,我回去慢慢的想,離家前全辦了。」
「就是表兄你走了以後,家裏有客人來,總是有名有姓的,總是可以交往的。」
龍懷城道:「是。」
「往來賬目,總是有可靠人看着的。」
「是。」
「家中舅父在時原有的東西,總是不無故丟失,就丟失也有處可尋的。」
「是。」
寶珠說一句,龍懷城接一句是。直到寶珠說完,她嫣然而笑:「就是這些,表兄不要怪我話多才好。就要離開,總是多交待幾句。」
「是。」龍懷城像變了性子,不管寶珠說什麼,他都正經的應個是。弄得寶珠難為情上來,微紅了臉,低聲道:「本該去對舅母說,不過進城太遠,對我不方便…。」寶珠說不下去了,去太原都不嫌遠,進個城說什麼遠。
龍懷城還是他認真的一個字:「是。」
寶珠好笑,猛然想到初見到表凶時,表凶最愛說的也是一個字,哦。真不愧是親表兄弟,說話都帶着相似。
再者說回來,龍懷城要不是表凶的親表兄弟,寶珠也不找他來說話。
秦氏的話,在寶珠心裏還是留下陰影。寶珠不願意再和國公夫人見面,怕自己弄錯,誤處了惡人。好在一直就很少見面,這就顯不出冷落。
但哪怕秦氏的話再真,國公夫人當年再壞,她的孩子卻不折不扣是舅父的子嗣,是袁訓的兄弟。
所以生活中有時候給你點事情,就是這樣不黑不白,不清不楚,讓當事人難以捉摸,但還躲不開。
寶珠寄希望於龍懷城,好好做人,好好做事
。
而她帶給龍懷城另一個層次的激勵,是寶珠沒有想到的。
……
鎮外,龍懷城停下馬。他是要離開的,卻又回首注目,讓名刀也跟在後面看個不停,心想公子想到什麼?
龍懷城的心思,又不像丟下東西。
八公子默默無言,心中千層滋味。他很想表達出感激,可又覺得自己淺薄,弟妹可是年紀比他還要小,而她身為女眷,註定比龍城城這男人見過的世面少。
過於感激,像是龍八公子一無是處。怎麼事情全讓弟妹想到了。
可不表達點兒什麼,龍懷城又覺得對不住寶珠。
他就不肯走,尋思着和寶珠見過的幾面,想得出一個貼切地評論出來。
頭一回見她,她指責聲是聲聲入耳,那時她大義凜然。
又一回見她,是在她家裏,兄弟們上門借錢,她笑容可掬,漫談責任,不卑不亢,不尖酸無刻薄,似把世事當成繞指柔。
再一回見她,新年祠堂里,她不失禮於母親,也不見禮於亂了身份的姨娘和公子姑娘們。龍懷城以為她總會再指責幾句,但她沒有,她明哲保身的裝沒看到,避免了和姨娘們的衝突,她並不是愛惹事的人。
今天她又主動相請,把她認為該說的話,身為親戚應該盡的心一一盡吐。既沒有認為丈夫不在,退縮的不過問;也沒有因為她過問了而盛氣凌人,覺得自己情份多多。
當說時說,不當說時不說。當問時問,不當問時也裝糊塗。
龍懷城惆悵起來。
他對寶珠不可能產生非分之想,他只是本着對她的敬佩,納悶地想怎麼的給她一個評論呢?
奉承不必,反倒讓她瞧不起自己,雖然她聽不到自己對她的點評。
不作評價,不行。弟妹從到大同,算是處處苦口婆心。而家裏的確受益不少,怎麼能把她的付出視而不見?
而且寶珠所說的事,正是龍懷城來見她以前,想到的輔國公完全抓到手中的那些地方。龍懷城由寶珠的話,更能確定是父親所為,他不由得對父親和弟妹全佩服起來。
一件事情抓住關鍵點,其餘的看似亂花迷眼,卻不會動了根本。
龍懷城就認認真真的,對着鎮內說了一個字:「好!」
說過以後,打馬急奔回城,他要急着回去交待事情。
他是眾人眼中的嫡公子,哪怕哥哥們再認為他是個意外,龍懷城心想,我已經清楚,你們的心裏還是要把我放在正確位置上的,那就從今天開始,說該說的話,辦該辦的事。
還有讓母親備份兒程儀送到袁家,至於出城送不送的,到不是最重要的。
……
安老太太思念寶珠,突發其想,不顧她上了年紀要去邊城,在親戚們中讓人人吃驚。袁家呢,更是亂着收拾東西。
齊氏第一百回的埋怨:「丘媽媽,您老了,去不得了,您不用收拾行李,看您又把包袱放正房裏了,您——是——不——去——的。」
丘媽媽癟着沒牙的嘴回齊氏:「老太太說你也不去,你怎麼還收拾東西呢
。」把她才收拾出來的小包袱往紅木椅子上一放,自言自語道:「就放這裏,等老太太東西往車上搬,也給我放上去。」
做完這件事,她做出竭力的想走快的姿勢,卻因年老腿無力,走得一步一拖,慢騰騰的走了,又回她房裏去收拾第二個包袱。
齊氏在她後面嘀咕:「我自然要收拾的,我和老太太差不多年紀,老太太能去得,我就能去得。」喊丫頭:「壽英,把丘媽媽的東西給她送回去,告訴她別添亂。」
壽英是從小城裏跟進京的,也正忙着收拾自己的不可開交,見齊氏叫,不但不動,反而對齊氏道:「媽媽別添亂才是,我才收拾兩個箱子,還得再收拾一個才夠。媽媽也是不去的,別來打擾我才是。」
說過,一溜兒跑了。
齊氏在後面惱火:「你敢說我不去?我說你敢再到我面前,看我打你!」齊氏嘟嘟囔囔:「我不去怎麼行?我偏去,我也收拾行李去。」她也走了。
沒多久,丫頭們伴着安老太太進來,見椅子上放着墨綠色團花包袱,安老太太忍不住笑:「這是誰的東西亂丟,不去山西的人,別沒頭蒼蠅似跟着鬧。」
丫頭們打開認一認,笑道:「這是丘媽媽的才對,老太太您看,這不是她常拿來和你打的麻將牌?」
就把牌掀開給老太太看。
安老太太才笑:「是她的,」丘媽媽從外面跑進來,還是面上火急火燎,腳下慢如淌泥,但人走得慢,不耽誤話說得遠:「別動我的,這是我去山西要打的牌,仔細你們全弄散了。」
「這是什麼牌?」安老太太已經看了一遍。對着丫頭們掀開的,她先樂不可支:「丘媽媽,你這是一副牌,還是帶的幾副牌。」
「一副!」丘媽媽斬釘截鐵。
安老太太和丫頭全哈哈大笑,安老太太手指着笑:「這一副牌里跑出五個紅中來,你就天天拿這牌和我打,難怪你贏我錢。」
丘媽媽慢慢騰騰這才跑到一半,剛過門檻的她這就改口:「我這是兩副牌!」
「媽媽您沒記錯嗎?」一個丫頭笑問。
丘媽媽白眼她:「當然!」
安老太太又大笑:「兩副牌里跑出來十幾隻么雞,你這是打算上山西去掙錢的吧?」說話間,丘媽媽已經到了,從丫頭手中奪過展開的包袱皮,把包袱掩上,重新打個結,系好才來和老太太爭:「我是怕老太太你去了郡王府里輸錢,才特意帶上的。」
安老太太忍住笑:「好好,不是用來哄我錢的就行。」
丘媽媽去年就開始犯糊塗,安老太太知道和她說不清楚,就不管她,由着她抱着包袱走來走去。
袁夫人倒不是很忙碌,山西原本是她的家,京里才是她匆忙來到的地方,山西家裏什麼都有,她和忠婆只收拾路上動用的東西就行。
南安侯在府中,卻也是一樣的忙碌。
三個老爺全丁憂在家,沒滿制,就都自告奮勇要陪父親前往。南安侯擺手說:「不必不必,我才得皇上恩准,把爵位官職一概交卸,恆沛到底小,你們在家裏幫着他吧,免得撐不起來鬧笑話。」
鍾恆沛見祖父打趣自己,也和祖父開了個玩笑:「我要不是襲爵,我就陪祖父去。祖父去玩,讓人只是羨慕。」
南安侯哎了一聲:「你這是什麼話
!我怎麼是去玩?我這是不放心你姑祖母,我陪她去,她才是去玩的!」
鍾大老爺則笑了:「父親,我們都這樣看。您做了許多年外官,在京里呆着總是悶的。這借着送姑母,您是有去玩的心思。」
二老爺三老爺都附合點頭,皆道:「是這樣的,父親您是想京外的景色才是。」
南安侯板起臉:「明明我是送你們姑母,現在成了我為自己玩才去的,豈有此理……」才說到這裏,跟他的人快步進來:「侯爺,」
「老侯爺了,」南安侯裝着吹鬍子瞪眼還在生氣。
家人陪笑:「是,老侯爺,」
南安侯聽着真不順耳朵,想和他真的生氣,這稱呼又是自己讓他叫的。南安侯就沒好氣:「說!」
「太子府上來人,讓侯爺同去。」
南安侯就不敢怠慢,不再和兒孫們說笑話,往太子府上來。
「東西都收拾好了?」太子徐徐而問。
在沒有明確知道中宮為什麼照顧袁家,南安侯每回見到太子殿下,不管他說什麼,總是會往袁家身上想一想,認為殿下本心的只是想關心袁家。
南安侯就回答着:「收件好了,和袁家定的日子,出了二月上路。」他在心中竊笑,這袁家走了袁訓就沒有外男來回太子的話,殿下叫我來,就是問這事吧。
老侯爺得意於自己奏對得當。
不想太子殿下話鋒一轉,卻還是在他身上:「前天在宮中和父皇說話,父皇還說侯爺一生為官謹慎,是個能放心的人。」
「多謝殿下。」南安侯滿心歡喜,心想能得到這樣的評語,面子上光彩大過賞賜東西。
太子沉穩地道:「所以,你去山西,順手兒查一下當年錢國公府的事情。」
南安侯詫異,今天叫我這沒了官的人來,還真的有正事?
「去年就收到無頭貼子,為錢國公府訴冤枉,矛頭所指,又不是一般的人,本想提他來審問,卻苦於證據不足,牽涉的人又多,又打仗……。」
南安侯一個激靈,從袁家和太子關係的猜測中醒來。
又打仗,又不是一般的人,所以不能提……這不是梁山王就是郡王們才對啊。
南安侯對着太子呆呆地看着,竭力打起精神把殿下以下的話全收在耳朵里。
「帶幾個可靠家人去,你的兒子都丁憂呢,也可以帶去,我就不派人給你,免得讓人疑心。你去到以後,不管住太原住大同,我會讓人去見你的。真的有急事情,就自己處置吧。時間緊的,軍中去問袁訓。一天或三天給我一回話,讓我看看到底出了什麼鬼!」
南安侯從太子府上走出來,人反而精神抖擻。
他還不老呢,殿下認為他還有用。
他雙手捧着一堆東西,出府門後家人趕緊地接到手中,看一眼家人撲哧一笑:「老侯爺,殿下賞你珠寶古玩,再來吃的用的都合適,這一堆藥材里怎麼混雜出女人用的,」總不會是賞給姨娘的。
南安侯自己也笑,對他道:「蠢材,這東西是給老姑奶奶孫女兒產後補身子的,哪裏是給我的。」
家人恍然大悟:「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