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女兒把別人家孩子打了,當父親的不是先說女兒,而上來就是:「她還小呢,」寶珠面上發燒,對着在側的妯娌們難為情。
袁訓能說出這句話,就是他沒打算難為情。他正對着懷裏的女兒心疼,看着小加壽到他懷裏以後,就哭得更凶。
「哇哇……。」
小小的面龐淚水噴涌,貼住父親的身子左擰右動,讓袁訓滿意地嘆口氣,這時候才說句公道話:「是你這么小小的,就打別人啊,看你哭的。」
旁邊紅漆梅花面兒的几旁,是個扶手椅。
袁訓坐下來,把還在大哭不止的加壽安置在一側腿上,取出自己帕子,細細地給加壽擦淚水,抖着腿輕哄她:「不哭,我們加壽是最乖的孩子,」
他耐心的為女兒擦拭小面龐,把淚水揩得乾乾淨淨不說,還用帕子在女兒眼睛下面接着,又逗她笑:「哭吧哭吧,咱們哭濕一個,再拿一個接着哭。」
加壽在這樣溫聲輕哄下,撇着嘴慢慢的不哭。但還覺得自己委屈,她沒得到東西不是?小嘴兒撇的儘是委屈,小眉頭顰成兩個尖尖角,淚眼婆娑在父親懷裏,「吸哧」一聲,把鼻涕不知吸去了哪裏。
袁訓駭笑,忙用帕子給她擦了又擦,看着她怎麼也擦不乾淨的淚眼汪汪,越看越可愛。低下頭蹭蹭女兒面頰,柔聲道:「你要什麼,等父親在再要不遲,怎麼就鬧別人呢?」
面龐上一暖,是加壽抬兩隻手抱住他面頰,貼近他耳朵邊上,小嘴兒一張有了聲音,「嗚哞嗚哇」地悄聲細語的說起來。
讓加壽引過來的老太太、袁夫人喜氣盈盈,邵氏和張氏跟在後面,也有帶孩子的經驗,悄聲道:「在說話呢?」
「嗚哞……」
袁訓耐心的聽着,還不住點着頭,用自己額頭抵抵加壽小額頭,加壽就用自己的小肥手再接着拍拍她爹的臉。
這場景,暖得人心融融溫溫的,讓人目光流連不能離去。
謝氏動上幾步,在寶珠背後碰碰她。寶珠回過身,謝氏低聲笑:「看你丈夫,他多疼孩子。」不但謝氏是這樣想的,房中妯娌們全是這樣的表情,她們帶着看不足夠的笑容,對袁訓抱着女兒這一幕,心中盪起漣漪。
不約而同的走近寶珠,妯娌們低聲地笑指自己孩子:「換成是她的爹,從沒見過這樣的耐心。」
寶珠方嫣然地笑,另一個奶奶又悄聲地帶着羨慕:「弟妹,你可真是好福氣啊,小弟這樣的疼女兒。」
「就是,換成我們這個,生下女兒時只見到他不喜歡。」
在這樣的議論聲中,寶珠也覺得面上光彩與別人不同,握着個帕子心滿意足對着父女倆看。她沒有見過樹熊這種動物,只見到女兒如同只肥貓咪般,而袁訓又打迭出萬般精神來對待,寶珠吁一口氣,父女的歡喜這就染到她眉尖上,似春山上點綴的雲嵐,淡紅輕黃總是春天。
輔國公在外面撫須,和老侯相視而笑。兩個上年紀的人,也似讓這一幕給感染,眸中儘是喜色。
國公夫人聞訊而來,見到不住點頭,暗想,他倒肯這樣的疼他的孩子。
公子們都在外面笑時,龍懷文邁步過來。他伸頭一看,不禁皺眉。怎麼又是這種場景,一家子人圍着袁訓夫妻三個人看不夠?
龍大公子轉身就走,一眼也不再多看,每多看一眼,他的心底就百般的生疼。冷酷與僵硬讓打開時,也破冰般的會有疼痛。
龍懷文不知道這是他的心底在破冰,他心頭一疼,他就要走開。謝氏用眼角瞄到,幽幽的說不出話。
他幾時肯這般對待他的兒子?不說這般,哪怕百分之一呢?他也沒有過啊。
龍四龍五也走過來,見到這一幕,更是心頭疼痛不止。他們想到生母鮑姨娘,眼中痛出幾點淚水,匆匆忙忙地走開。
正月的這十五天裏,輔國公要和妹妹團聚,又有親家老太太在,怕老太太冷清,時常接袁夫人全家過來用飯。
有三個人大多是缺席的,龍大和龍四龍五。
好在國公也不見怪,他不想把兒子們彆扭的弄來,最後弄到大家全彆扭。別的兄弟們就更不想他們,他們打石頭城打出甜頭,見天兒的大家聚着商議的,就是慫恿袁訓叫上太子黨們去打別的城。
而且一定要背着所有人,不然怕有人搶功勞。
父子都有正事情做,不來的人不來也罷,沒有人奇怪。
還有當媳婦的人,龍懷文出不出現,對謝氏來說不放心上。四奶奶五奶奶現管着家,是知會過龍四龍五,他們可以不家宴,奶奶們要露面,這就三個公子們不出現,也有心安理得處。
媳婦都在呢。
這就大家看着袁訓哄好加壽,把她一直抱在手上。龍氏兄弟和他還沒有說完話,弄個沙盤放到客廳那邊去,加壽看着新奇,好半天都是喜歡的。
當晚家宴過,鞭炮聲中套車備馬,一家老小帶着湊熱鬧的家人,和往年一樣,往城頭上去放鞭炮。
……。
古老的城牆,北風中呈鐵青色,又帶足黝黑的邊框。像是一塊青磚,也默默訴說曾經歷過的劫難。
府兵們護送馬車,經過層層人群,在牆下停住。
車簾打開,車旁袁訓青衣挺直,氣若淵亭,伸出一隻手,來接寶珠。寶珠嫣然回應,手撫上他手心,沒有下車,先仰面去看城頭。
見碩大紅燈都有一人多高,點的蠟燭一定不同凡響。寶珠嘟了嘴兒:「加壽竟然不能看。」
加壽還太小,當祖母的是走上一步看着一步。
袁家今年攜媳抱孫在舊宅過年,本應該大放鞭炮慶祝。可袁夫人說驚到加壽不好,二門內不許放,寶珠要看,都是躲到二門外面。
抱着寶貝女兒看花炮,小夫妻想到許多回,光談論就笑得合不攏嘴。都爭着說給加壽看大地花開的花炮,再給她買二踢腳。
到現實當中,這些全作廢。想想也是,嗶駁之聲,小孩子都經不起。加壽就乖乖隨祖母回去,當祖母的寶貝兒。
袁訓亦是遺憾,把寶珠放到地面,湊上耳邊訴苦:「我說抱到馬上玩會兒,都會坐了不是?不怕傷到腰,母親不肯……」
「你說的這是什麼?」寶珠眼睛一圓,也和袁夫人一樣着惱。
袁訓嘀咕:「看來你也不肯?」
「自然的不肯,」寶珠找到他手心,輕打上一下,猶把臉兒黑着:「從明兒起,我得看住你,別我不留神,就和加壽猴在馬上,你是將軍,我們加壽是小將軍嗎?」
袁訓微笑:「那自然是小將軍。」
見寶珠說出「明兒起看住自己」,袁訓眸子微微留戀,把寶珠溫柔摟入手臂,帶着她走上城頭。
明兒……不說也罷。
「弟妹坐這裏,」
一溜排的大紅暖氈椅子,奶奶們已先過來。見袁訓扶着寶珠走近,都低頭掩面輕笑。寶珠緋紅面龐,幾回對袁訓使眼色,卻掙不脫他的手臂,只能作罷。
最裏面的椅子,袁訓讓寶珠坐下,自己又端詳,滿意了。他柔聲交待:「你在這兒可就不要動。」
謝氏和別人換個位子,貼着寶珠。對袁訓陪笑:「叔叔放心,有我照顧她。」袁訓一個字也沒有說,只微微一笑當成回答,再對寶珠欠欠身子,大步走開。
他應該是去收拾花炮吧。
寶珠這樣想着,眼角就見到謝氏抬手按住胸口,長長的吁一口氣。
寶珠不解:「大嫂不舒服?」
女眷們手在胸口上,不是心口痛,就是受驚嚇。寶珠一個花炮還沒有看到,先讓謝氏嚇一跳。關切地問道:「過年累到?」
「你不怕他?」謝氏所問非所答。
寶珠微張着嘴:「誰?」
謝氏眼角在走開的袁訓背後瞄一瞄,寶珠瞠目結舌:「怕……他,何來?」謝氏再呼一口長氣,和寶珠咬耳朵:「沒見到你丈夫身上有殺氣?」
「伯伯們都上戰場,大嫂不怕伯伯們,只怕我丈夫?」寶珠取笑謝氏。
謝氏狐疑,又把袁訓看上幾眼,還是問寶珠:「你真的沒見到嗎?」
「我自己個兒的丈夫,他有殺氣我怎麼會看出來?」寶珠輕笑若銀鈴。
謝氏攀上她肩頭,低低地道:「不是我一個人在說,弟妹都這樣說。你看你丈夫,」寶珠就看過去,見到袁訓半彎身子看家人檢視花炮,似老松怪石,別有韻味。
彎腰也是好看的,寶珠笑眯眯。
耳邊又有話。「再看別的兄弟們。」
二將軍筆直在北風中,頭上星辰似手可摘。三將軍在和老六咬耳朵,老七立於台階上,盯着家人搬花炮,老八還沒上來。
僅四個公子,就一樣是玉樹臨風。
寶珠就更糊塗,問謝氏:「依我來看,伯伯們也很好啊。」這就取笑謝氏:「嫂嫂過年書聽多了,自己會編古記兒,殺氣這話也就出來。」
「不是不是,」謝氏擺手,呼出的氣息拂在寶珠耳上,有了微笑:「我聽八弟妹說的,她說過後,我尋思這兩天,也是一樣的認為。你看小叔叔那表情,眉頭上似能壓住山蓋住海,別的叔叔全讓比下去。」
寶珠恍然大悟。
表凶現在是欽差,又屬於「背後有人」的將軍,他面上沉穩過於龍氏兄弟,他是底氣。這個倒能叫殺氣?
不能和謝氏解釋,寶珠裝着懂了,把頭一點,裝模作樣:「哎呀,果然好殺氣。」帕子把臉一蒙,在下面偷偷地去樂。
「所以我又佩服你一條,你行事正自然不怕他。可別人呢?小叔叔衣錦還鄉,以前虧待他的人,自愧還是好的,若是再敢犯他,不正中他的殺氣。」謝氏幽幽,得罪袁訓最凶的,就是她的丈夫。
謝氏實在太逗,寶珠一本正經:「正是呢,一不小心,表凶他還有飛刀出手呢。」謝氏怕袁訓因舊帳也記恨到她,卻知道寶珠為人。
一聽寶珠就是胡說,謝氏嬌嗔地拍她手心:「你呀。」寶珠和她相視而笑,不由自主眸光飛向袁訓。
恰好,袁訓回頭。見寶珠黑白分明的眸子望來,袁訓面帶笑容,想也不想就飛個眼兒回來。寶珠甜蜜蜜收到,側一側面龐顏若春花。
抓住空兒,這對夫妻就表露下恩愛,讓謝氏悵然不已。
謝氏想到自己的丈夫,訂定的時候她百般的敬仰這門親事,對就要嫁入國公府內心驕傲。她曾想賢惠良德地對待他,卻沒有想到嫁過來後,遇到個姨娘當婆婆不說,還心思歹毒。遇到個過了年紀還不出嫁的二姑娘不說,還總生邪念。
最讓謝氏傷心的是,她的丈夫還肯聽凌姨娘母女的,不知道他念的書都去了哪裏?
安氏弟妹的笑容,更襯出謝氏心情的灰暗。好在她不是凌姨娘母女,不會由別人的好而生出嫉妒。謝氏是更握住寶珠的手,輕輕撫摸她細嫩的手指,嘴角噙上笑容。
如果沒有安氏弟妹的話,謝氏想這日子還要難過。哪裏還會有最近管家的好時光。
寶珠格格笑上一聲:「嫂嫂弄得我癢。」
謝氏鬆開她手,笑道:「我是在想,你怎麼生得這麼的好呢?這手就不由自主的放到你手上。」寶珠對她扮個鬼臉兒。
側臉去看別的妯娌們,也個個是對自己在微笑。在一堆的感激上常坐着,總覺得這滋味兒會把人飄起來。寶珠為了腳踩地面,裝着看熱鬧,起來在附近走上幾步。
這一走動,就讓她看出不對。
城頭上煙花已經架好,有些鞭炮放成一堆,光看着就讓人期待。可袁訓也好,龍氏兄弟也好,他們的重心明顯不在鞭炮上,都或側臉兒或裝着和人說話,目光越過別人肩頭往城下看。
這是大同府的內城,今天出來的應該是百姓才對。
可下面的這些人,在路邊屋檐的燈籠下面照着,要麼眼神犀利,要麼眼神亂瞟。
「你怎麼不去坐着?」袁訓從後面走來。
城外就是無邊的曠野,風若狂風,從四面八方刮來。似能撼動天地般的狂風,到了這裏,經過城牆的過濾,挾着狂野,卻溫和許多。
寶珠在風中不是不能立足,而是大紅雪衣也讓吹得似隨風就要離開,似偶然落下的謫仙。不但袁訓看得滿心歡喜,就是輔國公、在這裏的老侯、龍氏兄弟和奶奶們,也都生出一句話。
天生一對。
寶珠的袁訓,不管怎麼看,總像是天生成的一對,曾經生生的分開過,這就重新在一起。
袁訓握住寶珠肩頭,似山嶺上青松高大英武。寶珠依偎在他懷中,嬌嬌若女蘿草,一定不是依賴的菟絲花。
在別人眼中以為他們在恩愛,他們卻是在談話。
寶珠仰起面龐,直看到袁訓眼睛裏:「你有什麼沒有對我說吧?」她瞄瞄城門內街上的人,還是和剛才一樣,有的眼神逼人,有的眼神狂亂。
「你真是水晶玻璃心的人,」袁訓把寶珠更溫柔的納入懷中,多少帶着歉意:「我們家的媳婦,都經過這樣的事情。」
寶珠眨眨眼:「你是說舅父家的吧?」
只有世代國公之家,才有不斷有這樣的事情發生。袁家以前窮苦貧民,想有這樣的事情,別人還會說沒空。
見寶珠並不害怕,袁訓露出欣慰的笑容。但是在寶珠鼻子上一捏,低聲笑罵:「你這是看不起自己公公?」
「才沒有呢,我只是讚美舅父。」寶珠微嘟着嘴,不接受這個罪名。
夫妻手指互握住,感受着彼此的溫暖。寶珠繼續追問:「今晚要出什麼樣的事情?」
「你往下看,」袁訓帶着寶珠身子半轉,更方便寶珠看清城內的人流。那行人着的綢衣,和他們眼神的委瑣,總是格格不入。
寶珠明白了:「這是那些混混們?」
「是啊,他們豈是一嚇就走的人。當上混混的人,以與官家對抗為榮耀。特別是新死了大哥的那幾撥,新選出的大哥要逞威風才能服眾,我們家每年十五放煙花與全城的人同樂,這是定例。他們就選在今天動手,想藉機殺殺官家的氣勢。」袁訓淡淡。
寶珠呼一口氣:「難怪,」她又嘟高嘴:「加壽不能來玩,你都沒說什麼。」自比加壽會坐起來,而且這兩個月不斷的坐着,袁訓足的打上兩個月的主意,想帶加壽騎馬,想給加壽弄個小小鞦韆在房裏玩,都讓袁夫人攔下來。
今天大放煙花,雖然小孩子怕鞭炮響聲會驚動,但抱在懷裏捂着耳朵也不是不能觀看。袁夫人抱回加壽,袁訓居然沒有意見,讓本來想指望袁訓幫着說話,好把女兒帶出來的寶珠大為失望。
現在答案就出來,寶珠搖頭晃腦的嫣然:「才剛我認為你不再是好父親,只顧着你自己玩。現在我弄明白了,你還是個好父親,是個最疼女兒的好父親。」
袁訓對這大把金子貼臉上頗為驕傲,把下馬故意一昂,顯擺下寶珠的誇獎多要緊。寶珠又責怪他:「但,你和舅祖父也好,舅父也好,此地官府也好,比如趙大人,都是可以阻止這件事的啊。」
寶珠清澈的眼神分明在說,你們可以不讓混混進城啊。
混混們中有些人是氣宇軒昂,放對地方也是英雄一流。有些人看上去到死也改不了行為舉止,一看就不是好人。再說寶珠也相信此地官府一定有混混名單,有些人是一眼能認出的。
為什麼許他們進城來鬧?
寶珠代加壽委屈:「不然女兒可以抱出來玩,女兒現在多好玩。」加壽胖胖身子抱在懷裏,雖然比以前更沉重,但實在是個好玩的大寶貝。
袁訓繃一繃面龐:「女兒是用來玩的嗎?」寶珠用力點頭不說,還袖手嘻嘻:「以後生下兒子,一定更加好玩。」
袁訓忍俊不禁,陪寶珠笑上一會兒,再細細地告訴她:「舅父我們有不在家的時候,不給他們狠狠懲治一下,他們不知道怕怎麼行?」
寶珠心頭溫暖。她覺得成親以後,就像邁入一間有無數屏障的箱子,不管看向哪邊,都是想得周到。
袁訓是這樣的人,他離京以後,家中看似再沒有成年男人,但鋪子上有孔掌柜,就是寶珠私下裏的鋪子,表凶也私下裏交給孔掌柜。薪俸,是交給寶珠。外面行走的事情上,又有太子殿下。現在看看,舅父也是這樣的人。
由舅父安置家人妥當,寶珠難免想到沒有到來的龍大、龍四和龍五。這三個人中,寶珠只為龍四和龍五覺得可惜。
龍大早就讓寶珠和袁訓一起放棄。
寶珠暗暗的想,舅父理家,是與寶珠一家人在大同有關。但鮑姨娘沒有錯,舅父也就不會管她。盼着四公子五公子把心放正,不要因沒有生母,而生出歪心思才好。
還是兩層的高樓上,龍四和龍五攜手在這裏。
龍四不知道龍五的事,龍五也沒告訴他。但這不妨礙兄弟們攜手在這裏看煙花,沒有往城頭上去的心。
下面行人的異樣,這對兄弟也能看出。龍四輕嘆:「父親還是想得周到的人。」龍五點頭,多少有些佩服。他是這樣佩服的:「沒想到,今年父親回來大變樣子。」
「可是,母親的事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龍四面現鬱郁:「五弟,你我是一母同胞,我們都知道母親不是那樣的人。如果母親是不清白的人,我頭一個就不答應,你也不答應,你說是不是?」
龍五眼神躲閃幾下,但龍四正沉浸在疑惑和傷痛中,就沒有見到。龍五勉強接話:「應該是有人進讒言吧?」
「我也查過了,家裏沒有人對父親亂說什麼。」龍四悶悶不樂:「能對父親私下進言的人,只能是父親書房中的小廝和丫頭。可那全是家生子兒,好查的很。我背着父親叫過他們的老子娘,都對我賭咒說他們沒有亂說過。」
龍五嚇上一跳:「四哥,你不怕父親知道嗎?」
「母親死得不明不白,她是個姨娘,我知道。可姨娘就該不明不白的死嗎?」龍四激憤上來,以手叩在樓欄上。
龍五小心翼翼地神色,龍四就沒有看到。龍五不安地問道:「哥哥,你在家裏問也就罷了,這不名譽的事可千萬別傳到外面去。」
「我知道,我對你四嫂甩的是狠話,不許她在娘家說一個字。你呢,也交待你妻子沒有?」龍四這才把神色放到龍五面上。但即使他把龍五的不安收入眼中,也只當龍五是擔心不名譽。
畢竟死者已逝,生者還要活着。
龍五眼角一跳:「我早交待過她。」再惴惴地問道:「哥哥,有句話,你不會去打聽客棧吧?」龍四奇怪,像不認識龍五一樣的盯住他:「母親就沒有這樣的事情,我為什麼要去客棧?」龍五乾巴巴地擠出一個笑容:「是啊,出去打聽,這城裏就可盡人皆知。」
「這個不用你交待我,我還沒有亂了分寸。」龍四繼續去看雪,尋思地道:「本來我以為是小弟和弟妹,但你想想,弟妹我們不能算了解,由她目前辦的事情。闖凌姨娘房中,是老大不省事。為父親買田,這是買好和為小弟盡孝心。還不能說她品性過人。倒是她新年家宴上能和我們的嫡母周旋,讓家宴不至於失了熱鬧,這一點上,我相得中。姑母和母親可以算有天大的仇氣,姑丈就不是母親讓人詛咒而死,姑母守寡也與母親有關。但弟妹能和她維持大面上交情,我想就算我們母親有錯落在弟妹眼中,弟妹也不至下此毒手?」
「母親哪裏有錯呢?」龍五悽然。
「是啊,錯有哪兒呢?」龍四也淒涼:「父親說的話,是從哪裏聽來的?母親平時不過回個娘家,只是這樣。」
大雪紛紛冰冷落下,在帶來嚴寒的同時,也似能掩蓋一切不平事。龍四龍五對雪又空滴下淚水,淚在面上化為寒冰時,兄弟們的傷心才好上許多。
龍四取帕子拭淚,見城頭上只沒有動靜,道:「到時辰了,還不放煙火嗎?」話才落音,「轟!」一聲巨響,一大叢煙花騰空而起。
這煙花不是從城頭上升起,卻是從街上行人中升起。
「這是怎麼回事?」龍四吃驚。龍五卻不慌張,雙手扶住樓欄,對下面面容平靜:「混混們進城來鬧事。」
龍四跺腳大罵:「他們不怕父親在嗎?」
「他們是給父親和欽差下馬威。」龍五說到這裏,總帶着嫌棄。他嫌棄的是那些混混們,五公子認為混混們不足以和他共事。他看向白雪後的夜空,就像這人世間一樣,有善良有兇險。就像這大同城內一樣,今夜燈籠高掛,有煙火璀璨也有背後賄賂。
龍五公子認為他是掃清這世界的人之一,他也歡迎與他同等身份的人加入。在五公子心裏,只有受到教育的人,也就是士農工商中的「士大夫」一流,才有資格參與變革。
混混們大多出身不好,無知無識,他們能做什麼?
煙花繼續騰空,街上不少原來穿着綢衣的人,把衣裳一脫,露出裏面的短打衣裳,還有扎在腰帶上的大刀長劍。
「龍家的人全在城頭上,還有小娘子,兄弟們,到城頭上去報仇啊。」
隨着喊聲,老侯隱在暗影中鄙夷:「人是我讓殺的,怎麼不來找我?」他對國公扭臉兒,表示出嫉妒:「你搶老夫的光彩?」
「不是對你說過,老夫家居此地數代,附近混混我第一。你這強龍是比不上地頭蛇的。」輔國公半點兒不慌,和老侯笑談:「他們吃大戶,只能來找我。找你,難道往京里去?」
老侯聞言也笑了,道:「可惜啊,這些人瞎了眼!」
除着老侯這句話一出來,街上又有一批人,他們雜在行人中,好似是看花燈的。但見到混混們全露出形跡,這些人也雙手一分,把他們外衣去掉。
他們有的扮作掌柜的,有的一身粗衣扮成窮苦人。寶珠和妯娌們在城頭上看,最讓寶珠好笑的幾個,是正扭捏走路的女眷,把衣裳一脫,髮髻一拔,就成大漢。
衣裳分開,露出他們衣內黝黑的鐵甲。
「鐵甲軍!」
不知是哪一個吃驚高叫。
龍四龍五在樓上更是吃驚不小:「鐵甲軍?這是老侯第二次調動他們!和以前的欽差相比,他們要調動軍隊必須通過當地衙門。而老侯權柄顯然比他們大,他竟然能隨意的調動?」
另一處高樓上,龍懷文也往下看。他是獨自一個人在這裏,往下也乾瞪眼,也是吃驚張大嘴。
鐵甲軍!
龍懷文是帶兵的將軍,自然明白鐵甲軍是支神秘的軍隊。以龍懷文在軍中這麼些年來,他沒有真正見過幾回鐵甲軍。就是見到他們,他們也全蒙着臉。
而就回憶下剛才見到的那些面龐,也就發現他們盔甲罩住臉後,他們的面容就從腦海中消失不見。
居然個個生張大眾臉,讓人看過也很容易忘記。
有人說鐵甲軍歸梁山王管,還有人說不盡然,說鐵甲軍一部分是梁山王在管,還有一部分化整為零,平時是老百姓,關鍵時候才出現,辦完事脫下盔甲,還是去當老百姓。
又個個功夫了得,查都難查。
街上形勢這就大變。
混混們解去衣裳,還是烏合之眾。揮刀劈附近店鋪,這就想就近搶錢的;大呼着去搶國公府的,反正國公府的人大多在城頭上,保護的人也應該全在城頭上,此時搶國公府最合適。
可鐵甲軍們一解衣裳,立即把臉罩住。他們從手中的包袱、菜籃子裏取出頭盔。還有人從附近的水缸裏面,屋檐下面摘下頭盔。
這就讓看到的混混們更認為不妙。有人高叫:「不好,他們早有準備。」
輔國公在城頭上嘿嘿冷笑:「這不是廢話嗎?老夫征戰一生,是你們能比的嗎?」
街上甚至沒有人喊話,鐵甲軍不管是盔甲也好,武器也好,全比混混們精良。他們用身子,用刀劍,把混混們趕出這條長街,往外城逼去。
寶珠並沒有看到太多的流血,有的混混們還想拼死一戰,但讓後退的混混們把他們卷着退走,地上也有鮮血,是擠傷或受傷的人留下。
很快,隨着鐵甲軍的逼退混混,後面出來一些人,把地上鮮血清洗。他們只洗血跡,不管雜物。
在他們退走以後,有幾個打更人出現,手敲梆子高叫:「看花燈了,全城百姓聽着,出來看花燈了。」
店鋪也好,住家也好,大門打開,人流潮水般出來。他們都沒有驚奇,見到門外丟的東西,需要的人全撿起來收回家中。
鐵甲軍的速度真的是很快,外城也出現叫喊聲:「看花燈了看花燈了。」人流越來越多的涌往城頭,輔國公和兒子們,老侯和袁訓全在燈光下含笑注視他們。
今夜,是十五鬧元宵,是個熱鬧和平的節日。這熱鬧和平,屬於所有的人。
「嗖!」
一個鑽天雷,在天空中綻開無數花朵。
寶珠拍着手笑:「好看好看,再放一個。」她對着空中默默許願,願她的丈夫在戰場上永遠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她沒有去想混混們,這些人聚眾,為的全是自己私利。他們不想全城百姓的死活,如果剛才不是鐵甲軍,而是手無寸鐵的百姓,不是他們的人質,就要遭他們的傷害。
為袁訓許過,寶珠又為加壽許願,願加壽早點兒能陪父母看煙火。
寶珠要的,沒有人不答應。
龍氏兄弟現在可以放下心,就專門的應付女眷們看煙火。他們放給百姓們看的,自然是先滿意自己家女眷。
二將軍又放一個鑽天雷。
「噗!」
一個更大的煙花讓龍懷城放出來。
寶珠吸引力又過去,興奮的把手都快拍紅:「這個好,再放幾個這樣的!」龍懷城對寶珠的話也無不依從,笑道:「就來。」
又放一個一模一樣的。
袁訓負手在旁邊,看到寶珠滿足的面龐,袁訓忽然也就滿意了。愛這種事情,本來就是讓別人滿意,而後自己滿意。
他們是相愛的不是嗎?
……。
當晚回去,已經近四更。寶珠在馬車裏清清嗓子,難為情地對紅花道:「像是有點兒啞。」紅花獻殷勤:「奶奶這是用心不是?叫好兒呢。」
「呃,只是自己想玩。」寶珠啞着嗓子自己評價得很中肯。
下車回房,袁訓和寶珠坐在床上不睡,對着寶珠取笑:「來,再叫個哥哥聽聽?」寶珠怒目:「叫不來了!」
這嗓音,已經沙沙的搔人心腸。
袁訓笑倒在枕頭上,還沒有起來,就捏嗓子吭吭半天,學着寶珠嗓音:「格,哥,叫不來了。」他再次大笑:「哈哈,這嗓音可看好聽,我得記着,免得以後你賴賬。」
寶珠氣得一扭身子自己睡下來,半晌沒有動,袁訓看時,真的睡着。袁訓出神的看着寶珠,從她瓊玉的鼻子,看到她雪白的小手。把那小手握住,愛惜而又輕輕地揉了又揉,袁訓就這樣足足坐上一個更次。
五更鼓響,袁訓雖然沒有睡,也精神尚足。俯身在寶珠面上輕輕一吻,凝視於寶珠面上足有一刻鐘,似乎這樣就能把寶珠一直刻印下來,袁訓才輕捷的,不發出聲音的跳下床。
打開衣箱,那裏有袁訓昨天打好的一個包袱。他怕寶珠無意中見到難過,昨天,也就是十五凌晨,寶珠熟睡的時候才匆匆收拾。
可當衣箱打開時,袁訓微一怔。
他打的包袱旁邊,另有一個整整齊齊的包袱。袁訓心頭感動,這是他和寶珠的房間,除去他和寶珠,再沒有人會打這樣的包袱。
想到寶珠時,身後有人走來。寶珠急急披衣裳,急急的過來。燭光下,袁訓回身,和寶珠的影子相印在一處。兩雙手,也互握住。袁訓柔聲道:「把你吵醒?」
「沒有,」寶珠還是她沙啞的小嗓子。她的丈夫特地帶她去看煙花,寶珠是很捧場的。寶珠有些懊惱:「昨夜我沒和你多說話,是擔心你今天上路,我想讓你多睡會兒,」她憋住氣:「你睡了沒有?」
此時的假話最可愛不過,袁訓柔聲道:「我睡了,睡得很好。」他也屏住呼吸來解釋:「我沒早對你說,怕你早幾天就心裏不痛快,我知道你不想我走……」
「別說了,」寶珠打斷他,把他重重的抱住。
在這一刻,寶珠什麼也不想聽,只想在他懷抱,只想把他懷抱貼近自己,把溫度一直留在懷裏。
燭光幽幽地晃動着,把這一對無言的人兒圈在一處,圈得親密無比。就像那衣箱裏,一大一小的兩個並排放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