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的小娘子 第95章委屈

    兩天後的清晨,御駕回到皇宮。

    豆沙和福貴早已一起把小院收拾好了,雪梨高高興興地要回去,卻被謝昭攔了下來。

    謝昭一臉從容:「紫宸殿騰個側殿給你。」

    雪梨滯了一瞬,堅定搖頭:「奴婢還是回去住吧!紫宸殿這邊……總有大人覲見,多不方便……」

    這和避暑的時候不一樣,避暑時雖然也有朝臣覲見,但到底比在宮裏少多了,許多事情都直接送奏章去就行了。她在有人覲見時把門一關,在房裏悶上片刻等那邊議完事就可以。

    但在紫宸殿,時常能見到的是早朝後皇帝回來就不停地有人覲見,議事一議就議一上午都很正常——偏她如果當晚值就愛一覺睡到中午再磨蹭着起來,另還有個獅子在這兒臥着。萬一哪天不小心讓各位大人一回頭看見一宮女在側殿睡着四仰八叉、旁邊還有隻大獅子在她懷裏被揉得毛都亂了……

    以後還怎麼見人啊!

    雪梨心裏拿定主意這絕對不行,看謝昭板着臉不答應她也不退縮,在旁邊扯扯衣袖,黛眉皺得可委屈了:「陛下讓奴婢回去嘛,那邊還有好多果樹呢!秋天到啦該結果子啦,奴婢還想自己摘着吃呢!」

    謝昭一聽,還真沒辦法了。

    她若只說被外人看見不好什麼的,他自有理由把她扣下——其實議事的時候去前頭的宣政殿也是可以的。

    但是她說這個理由他就沒轍了,總不能把樹移到紫宸殿裏給她種着玩,她還着意強調了「自己摘着吃」,這意思就是叫人摘了送過來也是不成的。

    看她滿臉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彎彎的細縫,底下還有濃密纖長的羽睫壓出另一道弧度,謝昭也知道她這是拿理由誆自己呢。沒好氣地在她額上一拍,他冷臉斥了句「沒心沒肺」,然後也只好隨她回去住了。

    讓她自在點倒是也好。雖然他想離她再近些,但強縛住她沒準兒真會弄巧成拙了。

    幾日的顛簸下來雪梨子嫻都累得夠嗆,沐浴完就各自回屋睡覺去了,楊明全更是栽倒就睡。從行宮帶回來的東西就直接交給了豆沙和福貴,讓他們自己挑喜歡的分去。

    那邊和宮裏挺不一樣的,連宮女間流行的飾物風格都不同。雪梨看得新奇,給豆沙帶回來不少,另給福貴也帶回來些腰佩香囊之類的小玩意。二人在屋裏看着東西都覺得挺開心,豆沙還直接研究起手裏的絹花怎麼做了。

    院裏傳來敲門聲二人一怔,豆沙便起來去開門,她跟福貴說:「剛回來,沒準御前有什麼事要找姐姐呢,我去開門,你把東西收收。」

    福貴一應,着手收拾。收拾到一邊聽到外面的交談隱有變成爭執的意味,跑出去一看,門內是豆沙、門外是個看上去跟雪梨子嫻差不多大的女官,二人確實面色都不好。

    「這位姐姐。」福貴笑着一欠身,不着痕跡地把豆沙擋到後頭去了,「院兒里的事歸我管,您有事跟我說。」

    那女官靜了靜氣,猶瞪了豆沙一眼,才道:「我來見見御膳女官和蘇姑娘,帶了些東西給她們,她倒好,說她們睡着不讓進門也就得了,怎的東西也索性不收?」

    福貴一聽,明白了。

    這其實是蘇子嫻交待的,蘇子嫻覺得雪梨現下在御前得臉了,來巴結的人只會越來越多。他們收禮是小事,收完禮欠了人情就是大事了。

    這個理雪梨也點頭認可,所以小院裏早有通行規矩,除了陛下的賞賜外,和陳冀江、徐世水外加御前幾個大宮女以及御膳房的熟人有禮尚往來無妨,其餘的一概不收。

    這規矩豆沙執行起來最嚴格了,她曾經因為不懂事隨便和後宮的人說話挨過板子。一見這位女官非要把東西送進來的架勢她也橫了,雙臂一伸死活不讓人進來,外頭的就也急了。

    福貴想了想,賠着笑跟外頭的人道了聲「女官稍候」,然後把豆沙拉到一邊:「這人瞧着面生又位份不低,指不準是兩位姐姐在行宮認識的朋友。要不你去回阮姐姐一聲,看她怎麼說?」

    豆沙認真想想,說:「我去叫子嫻姐姐吧!雪梨姐姐今天晚上當值,讓她先睡着。」

    福貴一想也是,子嫻要到明晚才當值呢。就這麼着,片刻後蘇子嫻打着哈欠從屋裏出來,原還有點床氣,到了門口向外一瞧,又生生堆出笑來:「安姑娘。」

    心裏暗自磨牙:你來幹什麼啊……

    安錦一見蘇子嫻也是笑意滿盈,和子嫻相對一福,便徑自跨過門檻去,她捧了捧手裏的木匣:「路上原還想跟兩位姑娘好好說說話呢,沒想到一趕起路來半點機會都沒有,只好這會兒來拜訪。」

    蘇子嫻挑着嘴角笑笑:「姑娘進來說話吧。」

    而後把人請進自己房裏,房門一關,請客人落座,蘇子嫻沏好兩盞茶後端過去。起先難免幾句寒暄,安錦啜了口茶便驚喜道:「真是好茶,比我在惠妃夫人那兒得的賞還要好些。」

    這嘴甜的……

    蘇子嫻橫豎對安錦看不上眼,聽她這話也沒打算好好應,閒閒笑道:「我小門小戶出來的不懂這個,打從進宮到現在,有什么喝什麼。這茶打從雪梨得了這院子每年都有新的送來,我也沒在意過,聽你這麼一說倒確實是好。」

    她這話一出,安錦臉上果然就掛不住了。

    其實蘇子嫻哪可能不懂?從進了尚食局開始就是和美食打交道,天下名茶都讓她們品盡了。不過後一句倒也不是誆安錦的,每一季賜給雪梨的茶都不差,他們跟着沾光,御前幾個大宮女心情好的時候還愛來蹭上一盞。跟後宮怎麼比不知道,反正在御前算是獨一份的待遇。

    安錦訕訕笑笑,垂眸復睇一睇盞中清澈的茶色,遂將茶盞放下,朝蘇子嫻頷首緩緩道:「要麼怎麼說……御膳女官在陛下跟前是一等一的紅人呢?連陳大人都比不了的。」

    蘇子嫻聽出她話裏有話,偏不給臉追問,等她自己往下說。

    安錦口氣幽幽的:「可是蘇姑娘你說,這宮裏頭年輕女子有多少?御膳女官論才論貌,哪一樣也不是第一等的。陛下如今喜歡她寵着她,可再過上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呢?到時候若一下子從雲端跌落,多可憐吶?」

    蘇子嫻眉心狠一跳,冷笑涔涔:「安姑娘……」

    「蘇姑娘你聽我說。」安錦溫柔一笑,幾許媚態在眼角蘊着,「天子的後宮裏百花爭艷,沒有誰能一輩子有寵。這樣說呢,兩個人有寵反比一個人好些——目下可以相互扶持着不說,日後日子不好過了也有個伴,你說是不是?」

    她這一番話說出來,蘇子嫻震驚之餘竟還有點佩服。

    她原以為安錦是來挑撥她和雪梨、讓自己不再幫襯雪梨好讓她上位的。但竟不是,她只是想從雪梨這兒分一杯羹,真正的目的還是想跟雪梨結交。

    這人有點兒腦子。

    蘇子嫻突然就拿不定主意了。站在朋友的角度,她才不希望有人去跟雪梨分寵,看雪梨和陛下天天如膠似漆的多好啊?添個人在旁邊,雪梨肯定要從無憂無慮變成心事重重。

    但是安錦的話,她似乎又無法否認是有道理的。那她直接把這個拒了,興許就斷了雪梨一條路?

    蘇子嫻心下踟躕着,凝神思量許久之後,到底先行放緩了神色。

    她朝安錦一笑:「安姑娘你瞧見了,在這兒,我們都是沾雪梨的光,我反過來替她做主就不合適了。這樣吧,你這話我給你帶到,成與不成還是要雪梨自己拿主意,姑娘等等可好?」

    「好。」安錦不假思索地點頭應下,便也沒有再多耽擱地意思,站起身一福,又睇一眼放在案上的木匣,「那就多謝蘇姑娘了。這點東西不成敬意,蘇姑娘收着。」

    「這東西安姑娘還是拿回去吧。」蘇子嫻起身微一笑,「話都說得透亮了,若要相互扶持,也不差這一份禮。」

    從小院告辭出來,安錦也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但明明很累了,偏還翻來覆去地怎麼都睡不着。


    還是太熱了。七月底尚未完全涼快下來,她這屋子又通風不好,自然悶熱得緊。

    方才在小院,子嫻房裏倒是涼快得很。

    她一進屋就看到屋角瓷缸里放着的大冰雕了,冰雕已經融了一層,猶能依稀看出是雕了只臥虎。不斷散出的寒氣讓整個屋裏都涼爽得很,再看看自己這兒……

    從洛安到郢山再回到洛安,用冰都沒有她的份兒,過得還不如在家裏。

    安錦心裏自然不甘。幾個月下來了,她這為得聖寵專門被指到御前的被擋在外頭,連陛下的面都沒見着,她甚至不知道陛下到底知不知道她的存在。另一邊,反倒御膳女官越來越風生水起。

    清涼殿她住過了、清涼殿後的溫泉也讓她用過了,安錦間接地從別人口中聽到這些事情,只剩干着急的份兒。

    而她也知道,惠妃夫人也是着急的。

    甫一回宮,惠妃自己歇都沒顧上歇,就把她傳了去。一番噓寒問暖之後,惠妃讓她坐,然後語重心長地跟她說:「你是不是不明白本宮的意思?本宮也是為陛下着想,他日日為朝政煩憂,進了後宮連個能好好說說話的人都沒有,本宮不得不替他操這個心。他既然喜歡年輕姑娘,你和那御膳女官年紀也是相仿的,你就多上上心。為陛下分了憂,日後自是有你的福分的。」

    一番話說得她無地自容,更想着自己至今連聖顏都只見過一面。迫不得已之下,她匆匆忙忙地去拜見阮氏了,她還是想把阮氏這條道說通,因為若要跟阮氏為敵,她實在是沒底氣。

    結果連阮氏的面都沒見着,她只好把話都跟蘇子嫻說了,結果怎麼樣她心裏也沒底。蘇子嫻連那禮都沒收,她就只能這麼幹等着。

    這種命數皆在手裏的感覺着實不好。安錦煩不勝煩地翻了個身,從枕下摸出團扇來給自己扇涼。

    不得不讓自己靜下心來趕緊睡了。她專程跟人換了班,今晚要當值的,現下必須好生歇歇。

    小院裏,蘇子嫻被安錦那番話攪得愁得慌了。她就沒再睡,跑到雪梨房裏去傻坐着,後來還是覺得太煩亂,看雪梨沒抱魚香,她就把魚香拖過來抱着給自己緩勁兒。

    可憐魚香也剛顛簸一路就被她在懷裏使勁揉,剛開始是哼哼唧唧不樂意,後來直接使勁拱她不要她碰,弄得蘇子嫻更鬱悶了。

    雪梨下午醒來的時候,就看到窗外透進來的橙黃陽光下,蘇子嫻坐在案邊手支着頭髮傻,目光呆滯地望着床榻,眼睛一眨都不帶眨的。

    「……子嫻?」雪梨一邊晃手一邊喚她,子嫻猛地回神,立刻起身邁着大步朝她走來。

    氣勢洶洶地嚇了雪梨一跳!

    「怎麼了啊?」雪梨往裏讓讓,留出榻沿來給她坐。

    蘇子嫻坐下身,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後把安錦方才來過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言一語都沒落下,禮物雖然沒收但也沒忘提一嘴,然後她就把問題拋給了雪梨:「你看着拿主意吧。」

    雪梨一下就陷入困擾了。

    這兩個多月她過得可高興了,她知道近來自己有多享受和陛下相處的過程。

    好像他什麼都是好的、怎麼看他都覺得好看,這種感覺以前從來都沒有過、對誰都沒有過,讓她每天心裏都甜甜的。

    但是這麼快,就要考慮失寵的事了嗎?

    她一點都不想去想,執拗地在心裏說自己還年輕呢,陛下也年輕,他們的日子還有很長。

    可是,安錦那番話,又真的讓她覺得好恐怖啊……

    要眼睜睜看着他另有新歡、自己則在後宮裏孤零零地過完餘生?雪梨稍稍一想就打了個哆嗦,她顫顫巍巍地問蘇子嫻:「陛下……會那樣嗎?」

    蘇子嫻也不敢拍胸脯保證什麼來寬慰她。

    是以雪梨一下就陷入迷茫了,無法掙脫的翻來覆去地想,結果是越想心裏越沒底。

    到御膳房當值的時候都魂不守舍——得虧了今天不用她做菜,不然一定做砸了。她跟着呈膳的宮人一起往紫宸殿去,兩個多月來第一次有點不想見到皇帝,進殿之後也是蔫蔫的一福:「陛下。」

    謝昭只道她這是顛簸了一路還沒歇過來,趕忙讓她坐,讓人先盛碗雞湯給她,還在旁邊囑咐她:「你多歇幾天吧,御膳房也不差你一個。」

    此時一聽到他的關心之語,雪梨心裏更不是滋味。應一聲的勇氣都沒有,點點頭,就悶頭喝自己的湯。

    謝昭便不再擾她了,同樣專心用膳。過了會兒,有小宦官溜着牆邊走近,沒擾皇帝,只在雪梨耳邊低語了兩句。

    雪梨心裏輕悚,放下瓷匙,矛盾地看了皇帝半天,終於起身道:「陛下,外面有人找……奴婢出去一趟。」

    「去吧。」謝昭點了頭。

    其實雪梨可希望他這會兒攔着她不讓出去了。心裏五味雜陳地出了內殿,又穿過長長地外殿,還沒跨過殿門她就看到了安錦。

    「女官。」安錦銜笑一福。

    她今天看起來更漂亮了,一身水綠與奶白搭成的間色齊胸裙瞧着清新脫俗,讓雪梨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安錦又笑道:「想來蘇姑娘必定沒耽擱那話,已經同女官說了吧?」

    雪梨沒吭聲。

    「那女官怎麼想?」安錦溫柔的笑意未變,走近了雪梨,伸手在她手上一握,雪梨察覺到她手上的溫度才驚覺自己已手指冰涼。

    她怔怔地抬眼看安錦,安錦也目不轉睛地笑睇着她,柔言柔語地又道:「可否有勞引見?」

    雪梨踟躕着,終於點了點頭。她薄唇翕動了好一會兒,跟安錦說了句「你稍等」,然後便轉身往殿裏去,感覺自己魂都丟了似的。

    她一步步挪回桌邊,沒有直接落座,站在皇帝身邊道:「陛下……」

    「你怎麼了?」謝昭放下筷子側過身關切問她。

    「奴婢在郢山的時候,認識了一個朋友,叫安錦。」雪梨說着說着眼前就迷糊了,「好幾天沒見了,想讓她進殿來說說話,可以麼……」

    她說到最後聲音一下就哽咽了,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他隨意擱在膝頭的手背上,看上去要多傷心有多傷心。

    ——這哪是幾天沒見的架勢?這簡直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啊!

    謝昭心裏一聲腹誹,自然清楚這事不對,低笑着哄她:「別哭別哭,跟朕說說到底怎麼回事?是她有冤情一類要來訴苦還是什麼別的?」

    雪梨抬手抹了把眼淚,沒忍住一聲嗚咽,然後驀地一下就哭凶了。謝昭一怔,未經思索就直接把她拉過來掖懷裏,定睛後自己也慌了。看她癱軟地坐在自己腿上,他雙臂緊緊攏住她就不敢多動了,生怕自己心裏按捺不住。

    雪梨哭得難過委屈緩不過神,他在旁看着,這是真有傷心事的樣子。也不好多勸她別哭,畢竟把傷心憋着也不好,只好摟着她等她慢慢哭完再說。   御膳房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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