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內殿坐下後,皇帝又開始時不時地自己笑出一聲了……
陳冀江在旁邊斜眼瞧着,心下直揶揄說陛下您真行,跟阮姑娘在一塊兒什麼都能笑。您要是把給她的笑勻一成出來給其他人,宮裏就不會傳您「喜怒無常」了好嗎?
不過這話他也就是想想。哪怕就是一成,勻給別人,憑什麼啊?
阮姑娘就一個,所以才顯得她不一樣呢。她能幹的事旁人都不能,要不怎麼就她入了陛下的眼呢?
陳冀江心裏頭掂量着這個,旁邊,皇帝禁不住又笑了一聲。
這個呆梨子!
她一副鼓足勇氣的樣子,把有婚約的事跟他說了。然後他就問了:「夫家是什麼人?」
雪梨想想,搖搖頭:「不知道。只知是家裏的故交,我沒見過人,爹娘給定下的。」
他又問:「那夫家住哪兒?叫什麼?」
她還是搖頭:「不知道,那會兒還小也不太懂什麼終身大事,聽爹娘說完扭頭就忘了,根本沒多打聽。」
——向她這麼有魄力的人估計也不多!
罷了,本來就不該指着能從她這兒問明白的。謝昭無奈,還是得着御令衛去打聽。
其實這事按着他自己的想法來,他根本不用理會她從前的婚約——他到底是大齊的皇帝,他想留她在宮裏,就算不跟她爹娘打招呼外人都說不了什麼。
不就是皇帝扣個宮女麼,多大點事啊?
但是雪梨說那番話的時候神色特別誠懇,她說:「奴婢不怕一直留在宮裏,奴婢也覺得那個夫家不管是什麼人……肯定是不如陛下好的!但是陛下您知道嗎?如果您直接把奴婢扣下了,家鄉的人沒辦法怪奴婢自己不回去,就會罵陛下您不體察民心,弄得宮女進宮就回不去了!」
她說完滿是擔憂地望着他,特別認真地為他的名聲擔憂着,眉梢眼底全是誠懇,弄得他本來想跟她解釋其實不用擔心這麼多都忍了。
——她是為他好,他幹什麼不領了這個好意?再說,若只是因為兩家交好訂的婚約就算了,但萬一人家牽扯個救命之恩什麼的大事在裏頭,他直接毀了這約也不合適,還是平和地辦妥為好。
於是他應下的也很誠懇,答應她去弄清楚她之前的婚約,好好地跟原本訂婚的夫家退了婚再說別的。
然後他又說:「但你也給朕一句準話。若是沒有別的婚約束着你了,你會願意跟了朕麼?」
那個梨子一下就臉紅成蘋果了,在他面前支支吾吾半天,特別特別含蓄、特別特別小心地說了一句:「從進宮到現在,陛下是待奴婢最好的了!」
謝昭回想着,又「嗤」地笑了一聲。接着可算意識到自己失態太過,他正了正色,然後吩咐陳冀江去傳個話,讓御令衛差一個小旗去雪梨的家鄉查查她先前的婚約到底是怎麼回事。暗查就行,別大張旗鼓地嚇着人。
一個小旗手底下有十個人,去查這點小事,足夠了。
雪梨悶在側殿裏,臉還在一陣陣地泛紅——她覺得她這輩子臉紅的時候都沒有這幾天多!這幾天簡直紅得下不去了!
她本是清清楚楚地覺得自己沒想明白這事來着,但被他那麼言簡意賅地一問願不願意……她也不知她怎麼鬼使神差地就說了那麼一句話!
好丟人好丟人……
雪梨癱在榻上覺得無地自容,覺得自己應該去補救一句「不願意」,但怔神地想想,又覺得說不出來。
不止是害怕,心底好像也是真不願意說這句話。
她的心撲撲亂跳着,傻眼望着殿頂複雜的花紋,心裏比那花紋才複雜。
自己到底喜不喜歡陛下呢……
雪梨鬱悶地抽抽鼻子,心裏默默地數似乎可以列為「喜歡」的事情。
——看到他愛吃她做的東西,她可開心了!
頭一件事就想到了吃,雪梨心裏立刻罵了自己一句沒出息!調轉思路努力去想別的,接着又想到:跟他一起用膳,她也心裏甜滋滋的……
怎麼又是吃啊……
雪梨頹喪地打了個滾兒改成趴着,垂在榻下的腿不小心踢到了玩累了正睡着的魚香,魚香「呼哧」一聲表示不滿,她也無心裏會。
哦……他送給她的魚香,她可喜歡了!而且還很喜歡看他逗魚香的樣子。
他一個平常總不怒自威的人,逗魚香玩的時候總是笑着。她到現在還記得阿杳生日那天他摸魚香的樣子呢,笑意溫溫和和的,手一下下很有耐心地撫在魚香的背上,讓她很是看傻了一會兒。
在那之前她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過他了——她因為跟岳汀賢吵架的事被他罰閉門思過了七天,之後她不思過了,但他過年的時候一直好忙,就讓她在院子裏歇着,足有半個月沒怎麼見面。
再往前數,他南巡大半年……
那陣子她真是過得無所事事,總覺得少了很多要緊的東西,弄得日子一下子就沒趣了。
那時候她真是很明顯地在想他啊!偶爾有東西從南邊給她送過來,她看着就可開心了,聽說聖駕已啟程回宮的那天她心裏一陣清晰的激動,那時她只是覺得「日子可以恢復如常」了,現在想想……
那大概就是所謂的「春心萌動」吧。
雪梨想着想着,把自己想痴了。不由自主地露了微笑出來,待得回神又狠搖搖頭。
轉而去想可以列為「不喜歡他」的事情。
這個似乎難想一些,畢竟她一直覺得他是個好人,好人哪來那麼多讓人「不喜歡」的事情?
思來想去,她想到:她不喜歡他借酒消愁。
特別不喜歡!每次看他借酒消愁她都難受死了,覺得這樣百害而無一利。
可是這好像也不是他的錯……
沒有人陪他說話嘛!
雪梨已然在心底默默替他找起了理由。接着就順勢走了神,想着他上元宮宴時被藩王們灌得大醉,她做了一缽粥給他送去暖胃,他第二天還專程為這個道謝來了呢!
她當時真的可高興啦!現在想想都還能依稀感受到那種喜悅,卻又始終說不清那種喜悅是為什麼。
雪梨服輸般地想……她可能本來也是喜歡他的,所以才「鬼使神差」地說了那麼一句話吧。
自己是騙不了自己的。
之後,平平淡淡地過了一個月。
一切好像都很「如常」,只有雪梨和謝昭心裏清楚,很多事都不一樣了。
陳冀江憋氣地發現,繼陛下自己想着雪梨會悶頭樂之後,雪梨開始看着陛下也會偷着樂了……
這都什麼毛病!
他心生悲戚地覺得御前這樣太不嚴肅了,但陛下不說雪梨就輪不着他說,他只能眼觀鼻、鼻觀心地在旁邊杵着,隨這呆梨笑成一朵梨花。
瞧,又來了……
雪梨眼下還是在御膳房做事的,她自己願意去,謝昭便不攔着。不過她現在會自願多在殿裏待些時候了,上午下午往殿裏呈點心的活也都被她自己攬下了,當值的時候歸她,不當值的時候也交給她。
今天下午的點心有一碗黑芝麻湯圓、一碟米發糕。
皇帝很少因為吃點心就把手裏的事情放下,今日也是一邊吃一邊看奏章。他左手拿着奏章讀,右手去摸湯圓碗裏的瓷匙,手在碗裏探着,舀起一個送進嘴裏吃,然後把瓷匙放回去,一會兒想起來了就再吃一個。
湯圓做的小,是以一碗足有八個。吃到第三個的時候,滿殿都聽到一聲姑娘家的「撲哧……」
謝昭淡淡睇她:「又笑什麼?」
雪梨心虛地咬咬舌尖不吭聲,見他還冷眼看着自己,湊過去小聲道:「陛下,奴婢錯啦。」
謝昭立時被她這嬌聲弄得想撞桌子!
回想起來,這好像還是他逼的——打從她兩年前向他聲明自己已經長大了之後,犯了什么小錯他就冷着臉不逗她了,逼得她只能自己主動認錯——她無非兩種情況,一種是他神情太可怕,她「撲通」就跪下了;另一種就是這樣,蹭到他身邊耍賴似的謝個罪……
後面這種情況相對少些,但這話那會兒就能立刻說得他心軟,現下二人關係的轉變放在這裏,簡直能說得他嘔出一口血來。
他好懸沒當着宮人們的面臉紅,正一正色,肅然告誡她:「別笑了,朕有正事呢。」
「哦,諾。」雪梨低頭一應,自覺辦錯事了,乖乖低下頭,恢復成規矩模樣。
過一會兒,皇帝再伸手摸着瓷匙撈湯圓,旁邊又一聲:「撲哧……」
這丫頭她來勁了!憋着勁兒成心笑他!
謝昭心裏這個氣,他心說我是忙着政事才沒空好好吃東西的好嗎?然後還鬧笑話,真是吃力不討好!
一口湯圓在嘴裏嚼着,明明挺甜挺香的,他卻吃得滿心酸味,一側頭就看見她那一臉忍都忍不住的笑……
真是的!要放在後宮他早火了!跟她就是努力醞釀都醞釀不出來!
而且他心底居然還有一絲竊喜覺得這樣挺好,謝昭越想越覺得自己賤得慌,支着額頭使勁揉太陽穴。
過了一會兒,第三聲「撲哧」傳過來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了了。
「雪梨!」皇帝低沉一喝,雪梨的笑聲戛然而止。
「我乖乖的不吭聲」——她臉上寫着這七個字。
皇帝陰惻惻地斜眼睇她,牙齒磨了磨,手掌一叩,把那碗湯圓拿了起來。
他把湯圓往她手裏一掖:「拿去一邊吃去,別在這兒笑話朕。」
「哦……」雪梨悶悶地端着碗走了,陳冀江在旁邊揶揄都不知道怎麼揶揄了。
陛下您是真沒察覺自己都被她欺負得沒脾氣了啊?
罷了罷了,您高興就得。
要不說這丫頭有福分呢,放在別人身上約等於「不要命」的事兒,放她這兒不僅自己沒事,還反過來能給自己撈個好處。
——這不就又混了五個湯圓走麼?
就這么小打小鬧、又在某種程度上「並不逾越」地一直過到了七月下旬。天氣緩緩轉涼,該起駕回洛安了。
馬車駛出郢山的時候雪梨望着旁邊的山林才恍然驚覺:美景幾乎都沒看啊!
光顧着在清涼殿裏看他了。
謝昭見她傻望着車窗外也大致能猜到是怎麼回事,探手在她臉上一捏:「別急,近來朝中事多,就沒得空再帶你出來。你想看這個容易,以後還有的是機會。」
雪梨「哦」了一聲放下窗簾,再回頭看看他,臉就又紅了……
這回她坐在他車裏了呢!
當然不止是她,還有魚香這個小壞蛋也在這兒賴着——本來它應該在籠車裏來着,但這小壞蛋它還記得來時被裝在籠子裏的事兒呢,見他們一上車它就懂了,一看楊明全朝着它來立刻就躥了。楊明全哪兒快得過它啊?它直接朝着謝昭和雪梨都上了的那輛車就竄上來了,嚇得楊明全在外面磕頭大呼了半天「陛下恕罪」。
然後它就賴在車上不走了啊!謝昭躺着休息,雪梨在旁邊發呆,它趴在倆人中間呼哧呼哧得挺自在啊!
弄得謝昭想趁在路上的機會和雪梨在近一步都沒機會——獅子擋在中間還近什麼啊!車裏的地方到底有限,讓它滾到一邊去把雪梨換到中間它還不干!
倆人傻看着一頭沒心沒肺的大獅子半個時辰,心裏都被逼出了一種「牛郎織女隔銀河」的悲戚。於是雪梨想想,先伸手開始摸獅子,謝昭一見也跟着她摸獅子。
加深個感情還要通過獅子是有多慘!
晚上時到了驛館,這種狀況可算得以緩解了,二人默契地一臉賭氣狀,中間只隔了兩寸距離,把魚香甩在身後不理不睬。這個素來橫在二人之間的傢伙看看中間地方不夠急得夠嗆,繞在周圍轉來轉去,看着他們一臉快哭了的表情。
倒是也沒氣它太久。主要是雪梨覺得累了,與謝昭一同用了晚膳後就自己回屋歇着了,魚香又得以賴在她身邊霸着周圍的地盤,又是打滾兒又是嗷嗚嗷嗚。
簡直是在嫉妒她最近對謝昭關注太多忽略了它啊!
另一邊,謝昭悠悠笑着,吩咐膳房記得給魚香備個肘子送過去,自己又尋了本閒書來讀,初讀了兩頁,門聲響了。
陳冀江去開的門,門一開衛忱便進來一揖:「陛下。」
「明軒君。」謝昭頷首,示意旁人出去,而後問他有什麼事。
衛忱近來暗查的是幾個世家的情況,還是不讓外人聽為好。
待人退出去了,衛忱卻還是神色沉沉:「陛下吩咐派去雪梨家鄉的那個小旗剛傳了信回來,請命再調一個總旗去。」
謝昭眉心倏蹙:「怎麼回事?」
一個總旗有五十個人,打聽個婚事要那麼多人幹什麼?
這是出了什麼意外?
衛忱重舒了口氣,神色凝重得讓皇帝心裏不安。他示意衛忱坐下,強定心神:「你慢慢說。」
衛忱卻連「慢慢說」都不知道怎麼說!
坐在旁邊悶了半晌,他說了一句自己都覺得很丟人的話:「派去的那十一個人,在雪梨定親的霞安鎮,被人給圍了。」
堂堂奉皇命辦事的御令衛在個人數不過幾百的小地方讓鄉民給圍了!衛忱接到那封信之後愕了許久,他甚至真的去比照了筆跡,確定真是那小旗的自己而不是有人蓄意捉弄,才終於信了這個荒謬事。
謝昭聽完也是不懂了,蹙着眉示意衛忱繼續往下說,衛忱的口氣十分懊喪:「雪梨的家鄉在離這個霞安鎮四十餘里的阮家村,和她定親的,是霞安鎮子裏算得上有錢的鄉紳。」
他說着站起身,將手中的一本冊子呈給謝昭:「這是哪個鄉紳家中的情況。」
謝昭翻開的一頁,家主的名字映入眼帘。叫張東升,建允二十二年生的,算起來今年二十七八。
再往後翻,就是張家的名冊了,人數不少,看得他有點眼暈,便直接問衛忱:「跟她定親的哪一個。」
「……」衛忱很是默了一會兒,喟嘆道,「家主張東升,今年二十八了。他十三歲那年雪梨才出生,張家着人看了八字覺得合適,就定了這門親事。阮家收了張家二十兩銀子的聘禮,且承諾等雪梨到了年齡就送進宮裏學規矩,等她二十四五放出宮之後再成婚。」
這都什麼奇怪的規矩啊?!
再說,等雪梨二十四五出宮,那張東升可都四十出頭了!這麼多年就自己熬着?
謝昭越想越覺得蹊蹺,沉了一沉,追問衛忱:「有什麼隱情?」
「還不太清楚。」衛忱長吁口氣,頓了頓,又說,「臣能不能說句不太負責任的話?」
皇帝點頭:「你說。」
衛忱啞聲失笑:「臣覺得,這事不太像是正常婚約。」
皇帝面上一黯,思量一會兒,叮囑他說:「先別告訴雪梨。」 御膳房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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