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拂面,花香縈鼻。
蕭琰瞑目盤坐,唇邊含笑,若拈花。
但她正處在四閉的營帳之內,何來清風? 帳內有餘香,卻是沉水香的幽淡凝神,而不是縈繞鼻端的這種清馥淡雅又剔透聖潔的花香。
不,不是縈繞在鼻端! 是在她的心裏,她的識海。
金色如琉璃的蓮花綻放開來,花瓣剔透瑩潔,清香淡雅明淨。
蕭琰眼睫翼動,眼眸忽地睜開,眼中的神色不可思議,倏忽轉為驚喜,「哈」的一聲,在行軍榻上打了個滾。
突破?!啊哈哈,她的心境突破了! 銀蓮化金蓮!即是「觀如蓮花,光如琉璃」的第二轉! ——蓮台第二境! 她晉入了蓮台第二境。
啊哈哈,她真是天才! 蕭琰在榻上又滾了一下。
蓮台第二境,就相當於神識到了洞真境後期——當然是才剛跨上洞真境後期的台階,但那也是後期呀!哈哈! 想着以後可以在神識上壓制李毓禎,蕭琰就樂得心裏開花。
不過……她凝眉心想,李毓禎的神識有多強? 蕭琰不能確定,但肯定不止在洞真境初期,劍道素來強悍,以銳金之氣煉體煉神,不僅戰力強,而且神識也比同階武者強,況且李毓禎還是劍道弟子的天資卓絕者,同儕之中無出其右,單看她能以身劍合一安然脫離吐蕃洞真境中期宗師的自爆,就證明她的神識至少在那位中期宗師之上,或許……已經到洞真境後期了! 蕭琰想到這,眼眉又耷了,然後一個直身坐起。
等她突破到蓮台第三境……嗯不,第四境,就讓李毓禎知道什麼是節操——竟然用藥酒迷了她,簡直是……蕭琰忽然想起自己那位親生母親做下的事,嘴角抽了下,心想「這是公主病,得治!」 不對,想遠了——總之,到時要逼李毓禎她寫一千張「我要有節操」,貼滿她的寢臥,還有書房,早看晚也看,不看也得看…… 她腦海中油然浮現出:李毓禎一襲紫袍,斜着眉,神色高冷的揮毫一本正經寫下「我要有節操」……這畫面簡直太美好了! 蕭琰果斷決定就這麼做。
不過,實現這個要一點時間……沒準李毓禎的紫袍都變皇袍了。
蕭琰便想像一襲赭黃龍袍的李毓禎威嚴正經的寫下那幾字,沒準被記入起居注,後人看到這段史料會怎麼想呢?——聖人時時反躬自省? 啊哈哈……蕭琰樂得忍不住了,在榻上滾來滾去。
她決定了,必須得這麼幹。
但她滾了一下,忽然又覺得李毓禎沒準會飛她一個輕佻眉眼說「那你迷了我再奸回去呀」——也絕對不會寫這幾字!蕭琰抽了下眉,覺得李毓禎就算成了皇帝這種話她也說得出來。
聖人就是個老無賴——他的「皇長孫」可真像他……蕭琰哼哼一聲。
看來,還是得等她到了先天境,能從武力上壓倒她時,才能揍她,教她什麼是節操。
蕭琰想到這又打一個滾。
覺得前途好生光亮。
到時就可與李毓禎刀劍一戰,蕭琰心中熱血頓時沸騰,一個直身打挺,穿好軍袍,大步至校場上練刀。
此時已是子夜時分,校場上空無一人,明月高懸在空中。
吐蕃夜裏的氣溫較白日低很多,七月半的天在邏些已經有秋意了,風涼涼的吹着凍人,也將臉上的面具吹涼。
蕭琰內氣流轉,開始練刀淬體,天地元氣隨着她的呼吸進入,從她的鼻間和竅穴湧入,她執刀的手穩如磐石,出刀卻輕若雲,時而又疾如風,快如電,動若雷霆。
一趟刀下來,她的眼眸更加清澄如水,又如天上的皎月,明淨高遠。
她再次起刀,心清如水,光皓如月。
人生一世,將有千帆過身,母親說,可生情、動情,不可痴情、迷情,更甚至因情毀道……李毓禎,你若耽於情愛,可就不能成為我武道的目標了。
她一刀揮出。
隨心所欲的一刀,橫刀划過眉際,仿若大星划過天河,剎那光芒更勝高天明月。
*** 明月高照,月華如銀。
長樂宮寢殿外,李毓禎也在練劍。
她在寢殿的屋脊上練劍,步如矯龍,劍氣銳利,月光入劍便成奪目的銀光。
她身上的紫袍已經被傷處浸出的血染濕。
右胸刀傷洞穿肩背,但除了最開始舉劍時的一絲凝滯,至後再也看不出她受了刀傷。
這一刀雖重,卻比不過她受過更多更嚴重的傷……她的傷從來不是養好的! 以戰淬道!以劍淬血肉! 銳金之氣在她的體內和體表流轉,撕裂她的傷處,再滋養她的血肉,破損再癒合,以銳金之氣將血肉淬鍊得比以前更強健。
但這種破而後立的淬體之法卻不是一般人能用的,縱然是劍閣弟子也很少使用這種方法。
因為「破而後立」要先承受得住破,承受不住,還沒立,就先破死了。
這種血肉乃至骨骼都撕裂的痛楚有幾個能承受得了? 而且,皮膚上和身體內的大大小小傷口都會隨着劍氣淬體而慢慢癒合,這個過程就仿佛有千百隻螞蟻在啃噬血肉,密密麻麻,不僅是極度的痛,還是極度的癢,劍閣中有很多意志堅毅的弟子或許能承受住這種痛,卻往往承受不住這種極度的痛中伴隨的極致的癢,同時體內又在進行一次洗髓洗骨,這內外夾擊,當真是苦不堪言!——但是必須咬牙承受,因為這種淬體進程是萬萬不能夠中斷的,否則就是意志挺不過去,而劍道最忌的就是「怯退」,因此而失敗的弟子必定道心受損,或許一輩子都突破不了這個魔障陰影,劍道上再難寸進。
所以很多劍道弟子都不會選擇這種劍氣淬血肉法。
再者,就算你的精神意志承受得了,能夠挺得過去,但你身體的強度能否又承受得了?——一邊撕裂一邊癒合,你的血肉和骨骼的癒合能快得過「先破」的速度嗎?沒準你的劍氣還淬合血肉就已經被「破」死了。
所以,劍閣的閣主和長老稱李毓禎為瘋子——但這種「瘋子」無疑是他們喜歡的,是以李毓禎雖然出身皇族,由天策授道,卻同時得到了天下三大武宗之一的劍閣的劍道真傳。
但劍閣雖授她劍道,卻不收她為弟子——李毓禎已經明白,因為她必將「紫微入帝宮」,劍閣不收帝者。
她立心為道,卻終是執起王劍,「抱朴」入「太阿」。
但她不悔,她所為,俱出於她心的選擇。
身為皇族,就必須承擔皇族的責任。
享受越高的榮耀,就要承擔越大的責任;沒有人可以一邊享受榮耀,一邊心安理得的說「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願意承擔」。
這不是李毓禎的道。
她的道是心。
以道棄責,即負於心。
月色下劍光如銀,銳氣縱橫,卻不損殿瓦半分,可見對於力道的控制已精細入微。
她上身紫袍淋漓欲滴的血又回到她的體內,隨着體表的劍氣滲入肌膚,淬入她的血肉……最後一劍如霜河倒掛,直懸中天而下。
太阿歡鳴一聲入鞘,那雙薄涼的眼眸在月下如蘊秋華。
她目光望向西面,右手撫上胸口,那裏的刀傷已經完全斂合,肌膚如玉光滑,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只是心上已刻痕,情痕入心。
她微微一笑,便是月華也在這瞬間失色,心道:蕭悅之的心境應該進階了吧? 迷夢入心幻,瑤台破障境。
迷夢、瑤台原是天策書院的洞真宗師入先天破除心障之用。
洞真入先天,最緊要的就是經歷心劫,十個天宗師有九個折戟於此步,就是因為心障過不了!李氏的先天宗師耗盡心思,才琢磨出了造幻境破心障的法子,以迷夢將後天宗師的心魔引出來,再以瑤台幫助後天宗師清心破障——雖然只是將經歷心劫的成功性提高了一成半成,但這對突破先天來說已經是了不得了。
然而卻被李毓禎當成「歡情藥」用到蕭琰身上!——因為她先用了催情指法,蕭琰迷夢入境,便是春情;而瑤台的破境之用又被她拿來做了歡情的引子,引得蕭琰主動與她合歡。
李毓禎覺得自己是個人才,連這種天才用法都想出來了……不過被霍王叔祖知道了,肯定要氣得吐血——不對,是把她打得吐血:你個敗家子,暴殄天物啊! 李毓禎不由笑起來,覺得自己回京後肯定又要「以劍淬血肉」了——霍王氣極揍她的傷,可比這一刀要重得多了,畢竟是先天,一掌可打她個半死。
蕭悅之你看,我為了你,可是將洞真入先天的破障藥都用了,你以後可得「賠」我,嗯,也不多,就三天吧。
李毓禎覺得以她和蕭琰的體力,在床榻上「賠」三天,完全不成問題。
她嘴角挑着笑,眼中月色瀲灩。
但隨即她的笑意斂了一斂。
蕭悅之的心境如果真的進階,那就是心如明鏡台,一拂可拭塵,不因此事而縛,故「春夢了無痕」;同樣的,也表明她的心仍然對她無欲,因情不生,故無欲淨……李毓禎眸色轉涼,「呵」一聲笑,從胸腔發出,沉沉的,又淡淡的。
那又如何! 劍道荊棘,她可因害怕而畏怯不前? 情道縱然荊棘,她也會揮劍斬去,無畏向前。
蕭悅之,不要以為我入情,就會損道。
我的劍道,即心劍道。
心不負,道不負。
蕭悅之,我追你,為情;你追我,為武——一起努力。
李毓禎眼望天空高月,挑眉,一笑,如天空王者,從蒼脊踏下。
她期待着有朝一日蕭琰能和她一戰。
那必定如兩人在床榻上一樣,同樣的酣暢淋漓。
李毓禎嘴角勾起笑,心想蕭悅之若知道,肯定罵她「流氓!」 但她就是想「流氓」蕭悅之,也想被蕭悅之「流氓」。
——唯她,只她。
公主殿下入殿上榻,懷着「道心無畏」的堅定入寢,決定與蕭悅之夢中會瑤台,友好、深入的交流一下酣暢淋漓的問題。
*** 秋涼如水,明月籠寒。
庭州的夜比邏些還涼了幾分,畢竟地理北去數千里,地勢雖不及吐蕃高,夏日卻甚短,七月半一過,秋寒就來了,晝夜溫差更大,夜裏起身就要披着大氅了。
沈清猗穿着淺青色的大氅站在月下,道觀里的桂樹發出清幽的香,因為秋風吹過,原本馥郁帶甜的香也就變得清淡了,卻因花香飄浮在空中,那香氣就有些幽幽纏纏的了。
沈清猗怔怔的站着,清素的手掌中握着一粒吹落的花瓣,那幽幽的香往她心裏去,纏纏的在她心裏,有着桂香淡淡的甜,也有着香去後的澀。
她這一夜入睡無安,心裏有着繁雜蕪亂,起身喝水時,便索性披了衣,到這院落中小站。
這是庭州的玉虛觀,她與道門的師伯叔、師兄弟師姊妹們一起過來,便住在玉虛觀里;如今,金泰榷場的疫症已經得到抑制,死了一半的人,但一半的人疫情已減緩得到控制,師門留下了部分弟子在這觀察,但她與師伯叔們要先離去——三清宮藥殿的研究正在緊要處,庭州的瘟疫不過是溫疫的一種,而且鼠疫並不是大唐的多發疫症,已經成為藥殿核心的沈清猗回去後還有得忙的,不可能留在這裏處理後事。
這幾月來也足夠她勞累的了,有時將將要睡着時都會突然醒過來,因為一個用藥的想法,或者靈感一動,便要馬上起身去做實驗;過來的道門藥師們人人都累瘦了,最主要的還是這種心力上的耗損,身體精力的勞累倒是其次了,養養就能很快恢復過來——道門溫養身體的丹藥和食膳方都是不錯的。
一直隨侍在沈清猗身邊的幾位侍女將她的飲食照料得極好,各種溫養身子的食膳都在不間斷的用着,可沈清猗還是清瘦下去,這般在月下看着更是讓人覺得單薄,仿佛一陣秋風過去,就和那桂瓣一樣飄走。
白蘇立在屋廊下,心口覺得像填了絮般,想上前卻終是沒有移步:少夫人的心思,她們不懂啊!原先以為是與郎君分開心情不好,但後來魏四娘子進府,不久就懷了身孕,她們以為少夫人要傷心了,誰知心情竟好了——鬧不懂,真鬧不懂;可這好心情沒維持幾天,又像之前了,那沉幽的眼神就讓人看不明白。
唉!白蘇默默嘆口氣:人說女人心,海底針,可少夫人之心,比海底還深,肯定就是海底里的深溝——如果有的話,那肯定是最深的那條溝。
白蘇心裏正哀嘆着,便看見側邊的門輕響,端硯推了門,郎君穿着大氅出來。
她側轉身向蕭琮襝了一禮,起身和端硯彼此鬱郁的看了一眼,都默默的立在各自門邊——郎君少夫人好久沒同房,讓他們這些貼身服侍的奴婢都好生憂鬱啊。
蕭琮晚上也沒睡好,想着明天就要回賀州,心裏思緒蕪雜,輾轉睡不着便披衣出了房門,出門便看見妻子月下之影,那單薄纖瘦讓他心口忽然一痛,澀澀的梗,眼睛瞬間就濕潤了。
那是一種複雜的心情,有滿心的歉疚,也有憐惜和心疼,還有一種他說不清楚、或許是「清猗不該是這樣……但怎麼就這樣了呢?」那種負疚自責的心情。
他敬重沈清猗,欣賞她,深心覺得她是如霜如梅的女子,清骨內香,又有堅忍的心志和果決的手段,這樣的女子原該活得精彩啊,像紅梅傲雪一樣,開得怒放,凜然於人間…… 但是,沈清猗是這樣的壓抑。
蕭琮感覺到妻子心中像是有沉潭,將自己深深的沉入,別人看不透,她也遏制着自己不出來。
蕭琮心口一痛一痛的。
他輕步下了台階,足下發出微音,走到沈清猗身後,溫潤的聲音道:「夜晚涼,小心着寒。
」 沈清猗淡笑回頭,「不會。
你忘了我是醫者。
」 蕭琮道:「醫者不自醫。
」又嘆息一聲,「阿琰若回來,見你這麼瘦,定要怪責我了。
」 沈清猗聽見蕭琰的名心口一顫,她轉頭看向天上的明月,不讓蕭琮看見她眼裏那一刻的神色。
她想蕭琰,很想她。
想得心中發痛! 那份愛意沒有因為和蕭琰分開而褪淡,反而因為見不到那人,便會忍不住在心裏想上千百遍,每想一次,就忍不住在心裏描摩,一次又一次,在心裏不斷的刻畫,直到那人愈發的刻入自己的心,融入自己的骨髓,仿佛血管里的流動,都是汩汩的相思。
她在心裏狠狠刻下一刀,滿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