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寢殿。
李毓禎唇角含笑的半倚在榻上,胸口的刀傷和手上的傷已經上了藥,染血的衣衫、床褥都全部換了,錦帳也掛上了一幅新的。
四位侍女默默無語的收拾殘局,心裏都跟抓毛似的好奇:公主這是跟蕭十七鬧崩了? 纏綿交歡這麼久,下床就翻臉了? 這翻臉比翻書還快啊! 不對,這是翻刀子,比翻臉厲害多了。
公主該不會是……強佔了人家吧? 但看公主這一臉滋潤的樣子,連城想起公主那歡悅到極致的呻/吟聲,敢拿着自己的腦袋打賭,公主肯定不止在上面,還在下面過。
想起蕭十七那雙修長有力的手,連城心裏呵呵幾聲。
越秋柔韌有力的雙臂端着一隻柵足食案架上錦榻,上面是公主臨時吩咐的晚膳——小半隻蜜汁羊腿切成了薄片,成圈形排在青瓷鑲金邊的碟子裏,一條澆糖醋汁的蒸魚,一碟波稜菜,還有一杯羊乳,一碗益州紫米飯。
越秋暗裏嘀咕:三道菜中就有兩道甜食,那糖醋蒸魚就不提了,公主以前也常吃的,但以前不是說過「羊腿夠燥了,還要加蜜汁」?怎麼今晚點了蜜汁羊腿呢?還有羊乳——公主不是早點時才喝麼? 越秋覺得:公主心,海底針,這飲食也是一出一出的,虧得她不是廚子。
李毓禎唇邊噙着微微笑意,顯見得心情很好,鑲金箸夾起一片蜜汁羊腿時想道:蕭悅之這麼晚回營只能吃青稞糰子了。
她唇角勾笑:那我代你吃好了,看我對你多好。
…… 一連用了三碗飯。
眾侍女默然:公主果然是餓了,也對,午膳和晚膳都沒吃,還大戰了幾個時辰,能不餓嗎? 撤了食案後,關夏在熏爐內點上了安息香。
李毓禎卻吩咐她:「用沉水香。
」 關夏應諾,換了沉水香,心中略奇:公主不是在書房時才用這香嗎? 李毓禎想起了蕭琰身上的沉水香味,便覺得這個香時時用着也很好。
殿內沉水香凝神靜心,她的心緒卻如蝶翼蹁躚,隨意披了敞襟外袍在深殿內踱步消食,走着走着,就走到池子那邊去了。
連城立即拿了提柄燈籠跟上,在公主側邊照路。
李毓禎站在八幅羽毛屏風邊,目光望着池中,唇角不由泛起繾綣笑意,攏在寬袖中的手指輕輕摩挲着一塊細膩滑潤的羊脂玉牌。
她的手指撫摸着玉牌上的篆刻。
「蕭悅之」。
這是蕭琰的字牌。
皇族和世家子女在取字後都會有這種刻字的玉牌,因為寓有祝福、成年、立志等意義,被私下稱為「命牌」,一般都會隨身攜帶,有的系脖子上,有的放內衫袋裏,還有風雅子弟放在香囊里和香氣相潤,說叫養牌。
蕭琰的命牌是貼身放在內衫袋裏。
她裏面的衣衫褲都被換下了,命牌自然也到了李毓禎手中。
當然,這是公主殿下故意的。
而她自己的命牌,此刻正掛在蕭琰脖子上。
想到蕭琰發現刻有「昭華」的命牌時那臉色,李毓禎就忍不住低笑起來。
「蕭悅之……」她唇間低語,只覺想起這個人,心中都是歡悅的。
她手指撫摸着命牌上的個字,想起蕭琰臨走時那惱恨痛怒的表情,嘴角微微翹了一下。
蕭悅之,是喜歡她的。
今日之事,若換了其他人做下,她怎會這般放過? 她沒有對她起過殺意,就算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可她心裏,最多是想砍她一刀,沒想過要她命。
那一刀若是蕭琰刺下來,也不會像她自己下手那麼狠——直接穿透她的身體。
她拔刀那麼快,何嘗不是擔心刀插在她體內,會阻礙她內氣運轉止血呢?可她怎麼會去止血?任它流,蕭悅之看見可會心疼? 李毓禎繞着池邊轉步,眼眸如池子裏的水波,在燈籠下的燭火下泛着光暈。
她知道,蕭琰沒起殺心,不是因為武功不及殺不了她。
以她的性子,真要起了殺念,必會拔刀一戰,否則她的道念就要受損傷——以戰淬道,豈能因難而退?原就是在生死存亡中磨鍊武道!何況,她髮髻上還有那隻封着先天宗師劍氣的簪子,真要殺她,不會不動這隻簪子。
可李毓禎知道,蕭琰從沒想過動用這隻簪子,即使在她最憤怒的時候,估計也是在想戳她一刀還是兩刀。
李毓禎眼中溢起笑意,淺淺的光漾着溫柔。
她站在池邊,斜後方的燈籠白光將她的身影照得曼長。
在池中時,她與蕭琰那般親密的接觸,就是看她對自己的身體是否有排斥,蕭琰的反應讓她暗喜,雖然她沒為她魅人的體態所迷,卻是欣賞喜歡的,這讓李毓禎決定了「迷夢會瑤台」。
如果蕭琰在池中流露出哪怕一絲的排斥,她都得花費心思讓她先習慣自己的碰觸,不過李毓禎完全沒想到這個可能,她對自己很自信。
蕭琰清醒後的反應是在她意料之中的,她沒有因為與她身體交歡而顯露出厭惡或噁心,而是仿若發現河水倒流,驚電雷劈——李毓禎,你腦子崩壞了嗎? 蕭琰那一刻的憤怒暴躁讓她怒不可遏的吼聲,當然她只吼了「李毓禎」三字,後面的是李毓禎根據她的表情推測出來的,就是那種明明是小夥伴突然變成了床伴的天塌地陷的感覺,讓蕭琰憤怒的掐着她的脖子,只差了沒吼她「你腦子壞了是不是?!」 蕭琰那一刻是真的想砍了她,嗯,氣得想揍人的那種砍。
李毓禎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覺得歡喜,又有些生痛。
蕭琰揮刀斬斷她衫角的那一剎,她的刀中有悲傷之意——雖然她掩飾得很好,可是如何瞞得過李毓禎? 蕭琰是在那一刀里下了決斷,從此和她分道揚鑣,再見就是陌路! 李毓禎心口扯痛了下,手指微微攥緊玉牌,她願意和她交付身體,就是將她劃入了自己的人生,如何能讓她成為陌路?蕭琰不在意這場歡事,可以揮刀斷袍抽身,可是她在意,這不是一場歡事,是她將自己的人生與另一個人的人生捆縛在一起的交付——蕭悅之,你如何能得脫? 你的人生必須與我一起! 李毓禎望着浴池的清波,微帶薄涼的眼眸已經變得幽深。
河西,蘭陵,蕭氏…… 她的唇抿着,下巴的弧線因為抿唇的動作顯得有些堅直,讓人感覺到此一刻意志的剛硬,白皙勁道的手指微微鬆開又猛地合攏,將蕭琰的字牌緊緊握在掌心中,掌背凸起了兩道纖細微青的血管。
「蕭琰……」她眸光銳利堅毅,你是我的。
她又嫣然一笑,當然,我也是你的。
李毓禎曼長的身軀陡然銳拔如劍,那突如而來的氣勢讓連城不由後退一步,嘴巴微張:公主這是咋了?明明剛剛還是一副溫柔繾綣的思懷模樣,怎麼就突然好像要進入「以戰淬道」了? 李毓禎挑眉,一笑,修長墨黑的眉毛下一雙眼睛熠熠生輝,抬手將蕭琰的命牌掛在自己脖頸上,繫繩是她用純金抽絲的金編織成繩,在穿孔打結的地方還編了個同心結,系上脖子後,她打了個死結。
吊繩不長,命牌就貼在她的兩根鎖骨窩處,要將玉牌取下,非得用指力掐斷金繩不可,因為繩結已經被李毓禎用內力揉合了。
她理好衣衫前襟,想到自己的命牌也貼在蕭琰心窩處,心口就不由熱了。
但蕭悅之那個沒良心的,沒準會將她的命牌摘了,不知塞藏在哪個箱子底里。
李毓禎想到這裏,就不由磨牙。
蕭悅之,你這個沒良心的! *** 營帳內燃着松脂燈,松脂里摻着沉水香,散發出幽淡沉謐的香氣。
蕭琰「這個沒良心的」正在自己的營帳內啃着青稞糰子。
她的心情很不好,便影響了食慾,只吃了三個糰子,喝了一杯羊乳就算抵了午晚二食。
安葉禧不知道她兩餐都沒吃,還以為用的是夜點,心道副都尉今晚胃口挺好的,平常都不用夜點。
但她發現蕭琰心情不好,按說這位副都尉食慾好的時候心情多半都很好,這都有好胃口用夜點了,怎麼心情倒不好了? 不過蕭琰這一段時間心情都不好,回到帳篷就是一張冷臉,所以安葉禧對她今晚這副寒氣森森的樣子也習慣了,沒敢多說話,更不敢嘻鬧了,服侍蕭琰漱洗後就立即回了副帳。
但她忍不住暗中嘀咕,總覺得副都尉今晚回來特別好看啊,就好像……好像青澀的果子突然成熟了,全身散發着誘人的果香,哦不對,是迷人的成熟魅力!她只看了兩眼就忍不住臉熱心跳的,若不是蕭琰冷着一張臉生人勿近,她早就撲上去了,勾搭不了也能挨蹭兩下不是?她心裏暗自扼腕可惜,向神佛道祈禱副都尉趕緊好起來吧,嚶嚶,冰山美男真的不適合你呀! 蕭琰看着安葉禧退下後,立即起身解衣袍。
她要將屬於李毓禎的衣衫襪全部換下來,然後震碎成灰埋地下——既然自此陌路,那就不要留下任何痕跡。
她脫了襪子,里褲,褻褲。
她當然不信李毓禎說的,給她換的褻褲是她穿過一次的,李毓禎再掉節操也沒掉這份上,必定是經過了一次水洗的新褲,她入手一摸料子就知道了。
換了褲子,蕭琰再除身上的內衫、護胸,當她解下內衫,看見懸在鎖骨下方的那方玉牌時,臉色刷地變了。
她以為這是自己的字牌——李毓禎給她換下內衫時,應該是將袋裏的字牌取出用繩穿了,系她脖子上了,可是這個玉牌……一看就不是她的! 她捏着那個篆刻着「昭華」的字牌,咬牙切齒出三字: 「李毓禎!」 皇族字牌只刻字不刻姓,昭華,這是李毓禎的字牌。
蕭琰只覺肝疼,這是李毓禎的命牌啊!雖然不是真正的命,但它是有着寓示意義的,也許上面還沾染了主人的氣運,或者與主人的氣運有一絲相聯——皇族和世家很多人都信這個,所以字牌才會在私下稱為「命牌」,除了父母外,根本不會將自己的字牌給別人收着。
蕭琰氣得咬牙,這是你的命牌,給我這做什麼! 她忍不住罵了李毓禎一聲「混蛋」。
她是太子嫡長女,不出意外就是大唐帝國未來的皇帝陛下,這個命牌怎麼能亂給人?!如果落到巫筮手中,那是能拿來施咒的;掉了毀了,恐怕都有影響……氣運之說玄妙,不能盡信,也不能不信,但放在李毓禎身上,蕭琰就只能選擇「盡信」! ——萬一丟了毀了會有事呢? 蕭琰氣得又咬一下牙,手指攥着命牌往下一扯。
吊繩是用純金抽絲編織成的,甚是堅實,她一扯沒用內力,當然扯不落。
她這一扯也只是驗證頸後的繩結是否死結,繩帶勒入她後頸,不用摸、看,那平滑的觸覺也告訴她打結處是被李毓禎用內力給揉合了。
這繩圈還很小,過不了她的頭,要取下只能用指力掐斷金繩。
蕭琰氣哼一聲,手指掐着金繩,但內力聚於指尖時卻猶豫了,抿着唇神色變幻,終是鬆了手,眼中流露出無奈——這是李毓禎的命牌,就是放在內衫袋裏她也不放心,萬一出個意外遺失了呢?戴在頸子上除非她被人砍了,不然這命牌都會好好的很安全。
蕭琰氣得牙痒痒的,覺得李毓禎太狡猾了,還算計她的不忍。
她氣一陣,愁一陣,打定主意去長安後第一件事就是還玉牌給她,然後要回自己的字牌。
李毓禎的字牌既然在她這,她的字牌必然在李毓禎那兒了。
如果她不還……蕭琰目光呆了下,這事情李毓禎真做得出來。
她擰了下眉毛,算了,萬一要不回,李毓禎拿着就拿着吧,反正她還了李毓禎的字牌後,她們就不會再有瓜葛了! 蕭琰心中又浮起傷感,卻又隱隱覺得和李毓禎「沒有瓜葛」恐怕不是那麼容易的。
李毓禎不會放手的。
蕭琰這時後悔了,她當時在殿內應該更絕決一些,讓李毓禎認為「她因為深恨此事從此與她決裂」。
可是那一刀,被李毓禎握着戳了下去,刀鋒洞入破背而出——下手可真狠!蕭琰握刀的手都微顫了下,想都沒想,就迅速抽刀而起。
但拔刀那一瞬她又後悔了,這種心軟要不得,要決裂怎麼能心軟?要不再戳一個洞? 她心中電閃念間,便見李毓禎含笑又蘊着溫柔情意的眼神,她心裏暗罵一聲,真想掐她脖子搖醒她,可再捅一刀是捅不下去了。
她握刀的手攥起青筋,一刀斬下,斬落她衫角,從此「割袍斷義」! 但現在能算割袍斷義麼? 蕭琰掐着命牌上的那兩字,就想着掐李毓禎的脖子。
想起李毓禎那句「不許不想我」,她就覺得心塞。
這回真是不能不想她了。
命牌天天掛她脖子上,能不想麼?——不對,是罵她。
李毓禎,你行。
蕭琰氣得「啪」一聲倒榻上,手指使勁戳牌上那兩字,道:「李毓禎,李昭華,咱別鬧感情了好麼?」她愁着眉頭苦着臉,「到時咱倆都玩完。
做同伴才有前途,做床伴真沒前途。
……咱們要有大志,你有帝業天下,我有武道大途,咱倆真沒法湊一堆。
你這麼聰明,難道不明白麼?……趁着情不深,趕緊——你還沒到要死要活的地步吧?不對,你才不會要死要活,你會讓我要死不活……」蕭琰想起李毓禎算計她的狡猾勁兒,頓時覺得牙疼肝疼,氣怒道,「趕緊一刀咔嚓了……用你的太阿劍劈了……」 她說着,又揉了揉自己的心口,「你瞧,咱倆都難受,知道麼?……我都沒跟你計較你用藥酒迷了我後這樣那樣——好吧,我也對你這樣那樣了……不對,那是你算計我的,還是你的錯!你看我對你多好,做出這種事我都沒跟你計較,就戳了你一刀——還是你自己戳的,想讓我心軟……總之,趕緊放了我吧……唉不對,我對你不好,都跟你割袍斷義了,你別念着我了,也別讓我想你了!我想你一次罵你一次!把我的命牌丟水裏吧,我不會怪你的。
……」 「……誒,趕緊娶個風華絕代的郎君是正經,懂麼?」說着,她突然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心中想到李毓禎今年二十該及冠了,只是出征吐蕃才推遲了及冠禮,等班師回長安,就該補行冠禮,行了冠禮就該談婚娶之事了。
蕭琰眼睛放亮,一拳砸在掌心,沒錯,等李毓禎成了婚娶了親,她再去長安,以李毓禎驕傲的性子,必不會再糾纏於自己了。
那時是不是又能做回朋友了? 蕭琰興奮起來,從心底來講,她並不願意失去李毓禎這個朋友。
雖然兩人之間有了那場歡事,但大好女子何必糾結於這種事,天空如此高闊,人生如此壯麗,灑笑揮手拂過便是。
母親說過,強者的人生波瀾壯闊,有大浪,有高山,有溝壑,就像人生路上有美景,如果流連美景不去,大道就會止步;遇到風雨大浪波坎也一樣,如果不跨過去,大道也會止步。
她微笑着,眼眸中一片澄淨,靈台中剎然光亮,花瓣合攏的蓮花仿佛也在剎那間綻放,蕭琰不由盤膝合眼,瞬間進入冥想入定,靈台蓮花剔透,光華瑩轉,映亮了她的識海。
她微笑。
我心,我道。
心若淨,天高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