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風流 323.第三二章 好日子

    兄妹倆從竹樓出來時,圓月已懸中天。

    正是上元節,府中各處都懸了燈籠,還有各種燈樹造型,將偌大的國公府照得璀璨流離,還有隱隱的踏歌聲傳來。這是上元節最後一夜,府中一些主子懶怠再出去遊玩,便在府中興樂踏歌,府里的僕婢們也趁着上元節踏歌作樂,並趁着此時相親,很是熱鬧。兄妹倆前倆晚上都是被邀約在城中觀燈踏歌遊玩,今夜推拒了所有邀約難得清靜,乘着月色漫行漫談,別有一種逸趣。

    蕭琮和妹妹一路漫談步行,沒有坐肩輿,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承和院。

    蕭琰忽然抬眸往前方看去,透過林蔭,遠遠的看見承和院門前的燈樹前,一道倩影靜靜而立:也不知候了多久,白狐毛氅在寒風中起伏擺盪,那人卻如月下的一株玉蘭花,束素亭亭,臨風皎皎,柔和又安靜的吐着芬芳。

    折出甬路,蕭琮也看到了妻子的身影,眸色不由一暖。

    蕭琰打趣四哥道:「阿兄,我就不送你進門了——有佳人美眷來迎矣。」

    蕭琮瞪她一眼,「什麼佳人美眷,你四嫂的玩笑也敢開。」

    說話間疾走幾步,向迎上前來的妻子頷首微笑。

    蕭琰向魏子靜合手一禮,哈哈一笑道:「四嫂,我就不進去了啊。阿兄已經安然送返,請查收。」

    蕭琮哧一聲笑,一手虛點着她,「你呀,你呀。」

    魏子靜也是莞爾,溫婉淺笑道:「已經查收。十七妹放心回吧。」說話的聲音柔美,又有一種嫻靜韻味,讓人想到無邊的夜色。

    蕭琰微笑向兄嫂拱手,瀟灑輕然的轉身,踏着月色而去。

    這廂夫妻倆相視溫情一笑,轉身攜手入內。

    魏子靜聞到他身上甘醇的酒氣,柔婉聲道:「喝了很多酒?想來在那邊已經用過醒酒湯了。」

    蕭琮笑應道:「沒事,祁連清酒,不上頭。」

    說話間他轉臉看妻子,見月色下她容顏皎皎如玉蘭,安靜柔美,如一幅畫。想起妹妹說的花最好看,便覺得,其實玉蘭才是最美的。

    魏子靜被他看得臉熱,悄柔聲道:「怎麼?」

    蕭琮微笑,眼眸淺淺漣漪,仿佛月色撩繞着波光,繾綣出溫柔,他緊緊握了一下妻子纖細的手,說道:「阿靜,我們要好好的。」

    人生遇見合適的人不容易,若能彼此鍾情那就更是幸運。

    遇見了,就要好好珍惜,好好過。

    魏子靜不知道丈夫因何突然生出感慨,卻能體會出他話中深蘊的情意,纖柔的睫羽輕顫,漾動了眸中一灣月色,輕輕的一個字,卻似有百轉千回的情意,應道:>

    歲月悠長,共白首。

    ***

    正月十六的夜晚,長安的夜比賀州更加璀璨華茂,縱橫交錯的燦爛燈河,與天上的銀河相映,明月圓如銀盤,光華鑠鑠,共同映照出大唐京都的煌煌。

    京城萊國公府里也是火樹銀花的明燦,一更鼓已過,踏歌之聲還未休止,未出去遊玩的主子們和踏歌的僕婢們都意興未盡,繼續歡樂。前院中萊國公沈綸才送走一位重要的客人,大袖飄飄的往回走,月下只見峨冠寬袍,風姿蕭散,儼然林下氣度。

    朗朗月光映着他白皙臉龐,兩道長眉微攏,似乎有着難決心事。

    回到書房,他取出攏在袖中的金箔帖,拿在手中打開,裏面壓印着裴府十一郎裴立之的生辰八字,但只有年月日,缺了時辰。這是世家提親的規矩,雙方若有定親的意向了,才會給出完整的八字庚帖卜算相合。

    裴立之,衛國公世子裴恆的嫡次子,年二十六,未婚。

    今夜裴世子造訪,就是為裴立之提議親事。

    裴家相中的是他已入道門的女兒,沈清猗沈至元。

    裴府是相中了她身為道玄子親傳弟子的身份,未來在藥殿必定舉足輕重。

    此外,清猗在民間是「藥王」弟子,治瘟疫有功,又上書創建公利醫療體系,惠及百姓越來越多,在民間的德望很高,各地的藥王廟都增加了她的塑像,侍立在藥王之後,一起享受生民的叩拜和香火祭祀。這就是立生祠了。不僅有聲望可用,而且還能聚集信仰,對個人的福報乃至家族的氣運都有好處。

    但世家有功名和官身的,朝廷都不允許民間立生祠,若真的德望深隆或功績卓著,逝後自能進入忠賢祠或忠烈祠享受國家祭祀,不必民間立生祠。這也是限制世家利用生祠謀利。像沈清猗這樣的,就是可遇不可求了。

    所以結親後利益是極大,不僅能和藥殿聯姻,而且還有她本人聲望帶來的好處,甚至立生祠的福報氣運都能沾一點光。這些好處,各個當然世家都看在眼裏,不只是河東裴氏。從梁國公世子另立世子夫人後,如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博陵崔氏、趙郡李氏這些世家就已經向他提出結親之意了。

    但沈綸一直按着不動。

    因為在女兒和離後,他曾去信問過她的打算——回覆說:三年內不考慮婚事。

    三年不考慮,那三年後呢?

    如今三年已過將近四年,沈綸不能再按下去了。

    而河東裴氏這會才出手,足見忍得住。

    而越到後面提出,越顯得對清猗的尊重和對親事的慎重。

    雖然聯姻必定是為家族利益考慮,但裴氏能忍三年到四年才提出,就比別家做得漂亮了。

    難怪蘭陵之下,就是崔、裴。……世家每高出一分,都不是隨意得來的。

    沈綸細細忖量着。

    在眾世家提出的平婚郎君中,比較再三,還真是裴立之最合適。

    他已經見過裴立之,風姿俊逸,氣度灑脫,論品貌人才都是上選。

    更難得的是,此子不慕仕宦,唯好書畫金石之道和山水之趣。

    若說沈綸以前對女兒了解還有偏差,經歷了這麼多事,看了如許多,已然對這個女兒有了深入的了解,把握到她的真性情:智略深沉卻好清靜,不喜塵俗喧囂,對功名利祿也甚淡漠——選的結親對象當然要與她志趣相投,不是利益聯姻,而是夫妻的美滿,否則就不是結親,而是和女兒結仇了。

    如今,他這個女兒已經不需要靠聯姻去保護她的母親,僅以她自己的地位和身上所具的利益,就能讓家族不會薄待了她的生母。而她的親事也不是沈綸一人決定,還要尊重道門的意思,畢竟是她的師門。

    以道門一貫保持超然地位的做法,並不樂意與世家聯姻。當然這不絕對,還要看當事人的意見。

    說到底,清猗的親事,得看她自己的意思。

    沈綸對這件事很謹慎。

    事實上他這個女兒身在道門,對沈氏就是最大的利益。家族不需要她去聯姻,不聯姻才是最好的,如此藥殿的利益就不會分薄出去。就以世家最關注的藥殿丹藥出售分配的比例來講,哪個世家不想多佔一點?雖然各大世家一直在培養自己的煉藥師,但能和道門的傳承和千年底蘊相比嗎?單論藥殿出的各種藥浴丹就不是世家的藥浴熬煮液可比。而同一資質的武者,有藥浴跟沒藥浴不一樣,好的藥浴跟差的藥浴也不一樣,誰在這上面優了一步,起跑線就先了一步。

    從這些利益來講,沈氏是不願意沈清猗再與世家結親的,哪怕娶一個寒門子弟都好。

    但沈綸不能以家族的利益來決定此事。

    他們父女的感情原就不深厚,若因婚事再生出齷齪,那就是得不償失了。

    沈綸心中忖量一陣,將那金箔頁鎖入匣中——裏面已經擱了七張金箔頁了。

    她自己的婚事還是她自己決定吧。

    沈綸決定不管了。

    有智識遠見的家族,都懂得何時放手。


    一味攥緊,只會失去。

    ……

    蕭琰不知道自己的愛人還有很多世家惦記,過了十六她就在為祖母的壽禮花心思。

    沒幾天就是二十一,是國公府太夫人長寧大長公主七十四歲的壽辰。

    因為太夫人喜靜,每逢壽辰都只是國公府內擺擺筵席,大宴賓客,但太夫人從不出席,只是由蕭昡夫妻帶了兒孫們去松鶴院磕三個頭就是祝壽,壽禮也都是送到盛華院再統一送過去。

    今年的祝壽也是如此。

    壽筵照例要吃一天,酉時晚宴結束,梁國公送走重要的客人,便返身回了睿思堂。能讓他親自相送的也沒幾個,其他有身份的客人都是由世子蕭琮相送,還有蕭琤蕭玳兄弟倆幫襯。女眷這邊有安平長公主和魏子靜,不需要蕭昡操心。

    眾兄弟姊妹中唯有蕭琰沒有出席壽筵,一直待在松鶴院裏陪祖母說話。

    諸孫輩中也只有她有這個待遇,蕭琤氣惱說「就是因為她臉長得最好,老人家都喜歡看臉」,眾兄弟姊妹都樂了,覺得這個「靠臉」真沒法比,那還是……不嫉妒了吧。

    在松鶴院用過晚飯,蕭琰起身向祖母告辭,誠實說道:「我今天要借祖母的光了。」

    &

    蕭琰交待道:「我這會要去見父親,說一件很重要的事。父親應該會很生氣。但今天是祖母的壽辰,父親再生氣,也不好發太大的火呀。」

    祖母微笑起來,「你父親如果暴跳如雷,就說他不孝。——說我說的。」

    蕭琰噗哧一聲,禁不住走上前去擁抱祖母,昵聲道:「您也不問我要說什麼事,就給我撐腰了。」

    祖母說:「你有分寸。」

    竟是滿滿的信任。

    蕭琰心裏熱流涌動,抬頭看着祖母,眼睛亮亮的,說道:「祖母,我有喜歡的人了。」

    長寧大長公主良久眨了下眼,「哦,這真是極好的。」

    蕭琰道:「我以後帶她回來給您看。祖母,您一定會喜歡她。」

    長寧大長公主道:「哦,那真是極好的。」

    蕭琰覺得祖母的養氣功夫那真是極好的,竟然都不問她喜歡的是誰。

    她都忍不住了,「祖母,您不好奇嗎?」

    長寧大長公主說:「我要先猜想呀。」

    蕭琰哈哈哈笑個不停。

    &母您真是有趣極了。」

    哪裏是性情寡淡呢?

    祖母的意趣,要細細體味才能知道啊。

    蕭琰愉快的從祖母院中出去,步伐矯健又帶着幾分輕快的往睿思堂行去。

    ……

    睿思堂這邊梁國公沐浴之後換了身對鶴紋錦袍,準備去松鶴院給母親請安。

    往常除了節日外,太夫人都是不要他晨昏定省的,但今天是母親壽辰,當然與尋常日子不同。

    他帶着一名隨從才出了院門,就見女兒從東邊的青石甬路步伐輕捷的過來,身上穿的還是早上拜壽時那身大紅地鶴鹿同春紋錦袍,顯見沒有回清寧院直接從松鶴院過來。他心裏微咦一聲,女兒該當知道他這會要去太夫人那邊請安,怎麼還從松鶴院過來?……是有事?

    &父。」

    蕭琰上前向父親行了禮,殷勤的扶着父親胳膊,一邊說道:「祖母說,我今天陪了她老人家一天,她高興極了。說我代您盡孝了,讓您不用過去請安了。省得她還要端着見您。」

    蕭昡無語,母親還真是這樣的性子。

    一時又啞然失笑,很受用的由女兒挽着胳膊回了院中。

    入到書房,侍人上了茶湯。蕭昡見女兒神色,屏退下人,「什麼事這麼急?」非得今天說。忽地濃眉一軒,隱有銳色,「是你上次要說的,有關沈至元的事?」

    蕭琰端起茶盞笑道:「阿父您先用茶。我擔心您一會要噴出來。若不然,一會拿茶盞砸我,茶湯濺出來也是不好的。」

    蕭昡濃眉又一軒,目光打量女兒一陣,「和你四哥說過了?」

    &

    蕭昡冷嚯一聲,「為父雖不喜沈至元,涵養還是有的。不至於拿茶盞砸你。說罷。」

    蕭琰正襟危坐的道:「阿父,那我說了啊。」

    &

    &喜歡她了。」

    &啊?」

    喜,喜歡?

    喜歡誰?

    ……沈至元?

    蕭昡一下覺得雷中轟響……什麼喜歡?哪個喜歡?

    &父,我和沈至元定情了。」

    蕭琰抬手向父親揖拜了一禮,左手覆在右手上,那枚定情的約指已經戴在無名指上。

    銀色的指環光澤內斂,這時卻是無比醒目。

    刺目!

    梁國公昂然之軀僵在那裏,就好像突然變成永恆的花崗石雕像。

    頃刻之間,那雙如淵深的眼睛射出銳利如刀的鋒芒,臉龐也硬如花崗石,又冷如寒雪,室內的溫度突然下降了好幾度,讓人寒意從背脊竄起。

    ……

    此時前院中,蕭琮已經送走所有祝壽的貴客,回頭望了一眼睿思堂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明堂中風位僕婢正在往下撤的松鶴同春紫玉大屏風,微微笑了笑,說道:「今天是個好日子。」

    身後隨從不明其意,笑着附和道:「太夫人的壽誕,自是吉祥康福日子。」

    &呀,吉祥康福。」

    阿琰,你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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