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廖苕貨,當時在另一個地方賭博,抓慶伢時,他老怪自己手氣不好。書神屋 www.shushenwu.com
錢來得容易去得也快,這是規律。一個年輕人如果意外輕鬆的財產來得容易,就對不勞而獲產生了路徑依賴,賭博是他們通常的必經之路。
這裏的賭博,並不是通常的打牌帶彩,而是擲骰子之類的純粹賭博。公安在打擊固定賭場時,有自己的眼線,所以,在茶樓或者城裏某個私人的家裏,甚至開賓館房間賭博,已經不安全了。
最近的賭博方式,是在兩個市的結合部山村,開一個地下賭場,事先邀約圈子內的人,進場,得有起碼的買碼錢,才能夠有資格進入。畢竟,這種臨時賭場,是需要成本的。
首先,你得跟當地村民關係好,這個地方,一般不在大村莊,只是山中一個單獨的農家小院最好。最好,不通公路,或者只通一條公路,便於觀察人員瞭望,遠處有警車過來,至少在五公里外,就有瞭望人員打電話通知賭客。等公安一到,人與錢,早就撤了,要麼躲進事先設好的撤退路線,要麼躲進深山老林,就安全了。
並且,這種開賭場的人,在派出所公安局,要麼門口放了暗哨,要麼有內部眼線。
其實公安局的內部眼線,是很容易找的,那些在裏面臨時聘請的打掃衛生做保潔的人,就是最好拉攏的對象。還有一些治安聯防隊員,或者臨時司機之類的。他們知道公安局有大動作的消息,他們還有易拉攏的特點:成本低。他們既不是正式工,大不了出事下崗。他們工資低,一點小錢,他們就願意冒風險了。
當時,苕貨到與鄰市交界的一個廢棄礦山邊,一個獨立的農家小院。這個院子的家,是一個農戶,他的子女已經到外地打工了,只剩下老爹爹一人在家,給點錢租用一下,老爹爹就同意了,還答應幫人做飯,也可以小賺一筆。
這地方,背靠大山,也沒什麼農田,因為除了坡地,就是廢棄礦井,容鋼原來的球團礦,就是在這裏挖,但已經在十幾年前,礦脈挖完了,這地方就廢棄了。這家農民依靠幾畝坡地為生。
巨型的礦井早已被雨水填滿,但這種水面,是不能養魚的,因為,魚長得太大,你都打不起來。太深了,據說最深的地方,得有兩百米。
苕貨最開始並不是專門來賭博的,也有罩場子的味道,畢竟,他也是道上的人。容城來的幾個賭客,大多是有點錢的包工頭或者做生意的,有兩個,還是苕貨介紹來的。
但大家輸贏如此之大,以至於苕貨本人的手都癢了。本來,跟着幾個老闆在背後押了莊,也小贏了幾把。但實在忍不住,也下場了,他本身就帶了錢,提前就有來參賭的意思,但不多,也只帶了五萬元的門檻費。跟着老闆們背後押莊,也贏了兩三萬塊錢,當時忍不住,也就下場。
下場就開始輸,大概把贏來的兩萬多塊錢輸得差不多時,電話就來了。
這個電話,是他母親打來的,公安局抓慶伢時,慶伢家的鄰居,剛好是苕貨母親的工友,所以看到這一幕,上班後當稀奇故事講給苕貨的母親,苕貨的母親雖然不清楚苕貨究竟在做什麼,但母子之間,平時也是有交流的。
她隱約聽到兒子說過,好像慶伢是他們老大,生意做得特別好,自己在跟他學做生意。
憑母親保護兒子的直覺,她立即給苕貨打了個電話。
苕貨一接電話,臉馬上就黑了下來,以至於開賭場的,還以為公安要來抓賭了。苕貨簡單解釋了一下,就離開了。當時,跟着苕貨一起來的,有個老闆,雖然現在已經在做煤生意了,但過去也曾經收過容鋼鋼耗子的鋼材,也心虛,他提議,苕貨跟着他一起溜掉,避避風頭。
當年,他在容鋼收鋼材時,是經過苕貨的幫忙的。如果苕貨不出賣他,是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位老闆有過這經歷的。
利益勾連是最穩當的關係,在此關鍵時刻,這個規律起了作用。
兩人先跑到武漢,苕貨把手機關了,換了一個手機,容城的電話卡當然不能用了,在武漢,用別人的身份證,重新買了一個號,開始了漂泊生活。
廖苕貨如同驚弓之鳥一樣,在武漢,跟着這位姓任的老闆當小弟,其實,很不自在。但是,他又不敢回去,怕慶伢的事,牽連到自己。
但案件就是這樣,雙方信息不對稱,導致很多漏網之魚。要麼是網不密,要麼是魚太細。對這個案件來說,兩個因素都有。
新公安局長急於立功,在案件沒有完全調查清楚時,只顧主犯抓獲定罪,往往忽視了對從犯的犯罪事實的查證,總想,人抓住了,互相供認,就可以的掌握案情了。
而慶伢組織這種網絡,最高明的地方在於單線聯繫。也就是說,各個收購點,都分別按不同時間同他交接賬目錢款。如果一個點被端,那他只知道自己與老大的聯繫,是不太明白其他點的生意的。
但是,公安局的人,豈是那麼好騙的?各種人一抓,各自供詞一對比,說沒說謊,簡直太好判斷了。所以,生意做得比較長的,賺錢比較多的,都被挖了出來。
而苕貨,卻有意無意地被漏掉了。他所負責的點,原來是跛子手上接過來的,本來只經營了一年多時間,屬於邊角料,不是收購的主要渠道,賺的錢也不多。況且,苕貨這個初入江湖的傢伙,名氣也不大,其餘幾個收購點的老大們,也不太熟悉他。
被慶伢因為錢少瞧不起,被其他人因為入行新沒出名,這反而救了苕貨,居然沒人供出苕貨來。苕貨這事,也不是沒線索,公安也在排查名單中列過,但人沒找到,而事情也沒有事先收集,所以,線索就斷了。
再加上,沒證據,找苕貨父母了解情況,也只能多側面了解。苕貨的父母的答案倒是符合實際的:「他偶爾回家吃個飯,平時在哪裏,在幹什麼,我們都不曉得。反正,家裏管不了他,他浪在哪裏,也不會給我們說。」
電話斷了,人的線索就斷了。況且,他沒有實際犯罪的證據,公安也就暫時不查下去了。畢竟,按當時的規格,苕貨的事即便查清楚了,他也夠不上主犯的行列。對於苕貨來說,最大的違法,就是跟競爭對手打過架,跟那個燕子老爸的包工頭耍過狠,都屬於治安事件,最多夠拘留幾天,夠不上刑事犯罪。他與冬子的衝突,他還是個受害人,這黑社會混得也太差了,管片的民警都覺得,苕貨是個小人物。苕貨的行為,如果查實,大概也最多夠判兩三年的。刑事犯罪是銷髒,但沒有切實的證據與線索,算不上犯罪嫌疑人。
公安連繼續查下去的動機都不明顯,更莫說發通緝令了。而苕貨,在武漢,根本不敢隨便打聽消息,完全處於自認為的逃跑之中。
有時候,你最討厭的人,卻形影不離地追隨着你的腳步,苕貨與冬子,簡直是前世冤家,前赴後繼地逃亡。
在武漢,任老闆知道,自己即使被捉,也不夠判刑的標準,畢竟自己只銷過一次髒,最多處點罰金,或者判一緩一之類的。只要不回容城,容城警方不會費老鼻子勁來找自己。苕貨的事究竟有多大,他不知道。但,這個人成了亡命天涯的人,自己成為他唯一的依靠,這是最忠實的小弟了。
倒騰煤炭,在武漢,最需要煤炭的,是有鍋爐的單位。當然,武鋼或者青山電廠這種大企業,任老闆的生意,肯定插入不進去。但有些建有自備鍋爐的企業,是需要大量煤炭的。
煤炭這個生意,要做起來,是需要有竅門的。一般鍋爐燒煤,其實是不需要有多高要求的。也就是說,好煤能燒,差一點的煤也可以燒。但是,大企業有大企業的質量收貨標準。武漢是中部製造業之都,許多企業都有鍋爐,這些用煤量,其實表面分散,但作為個體生意人來說,只要做到了一家,就夠你賺錢的了。
大企業對煤炭檢驗的標準,受兩個指標的約束:含硫量與燃燒值。畢竟,武漢是中國中部最發達的地方,作為製造業之都,連武鋼的老式高爐出來的污染,都需要治理,免得引起霧霾,更莫說其它企業了。
空氣污染中有一個很具體的指標,是指廢氣中硫化物的含量。如果硫化物含量過高,會形成酸雨,這是世界上發達工業國家過去發生過的災難之一,是環保部門重點監控的。而許多地方產出的煤炭,就有很高的含硫量。
比如四川與貴州,也有一些小煤礦,那裏出來的煤,售價較低,但因為含硫量過高,很難進入武漢的市場。武漢燒煤的企業,主要還是從山西進來,所謂全國性的北煤南運,是個大趨勢。
含硫量這事只是一個門檻,如果你達到了標準,是可以進場的。第二個指標,直接關係到價格。許多武漢的企業,燒鍋爐其實不需要太嚴格地按燃燒值確定煤炭價格的。但是,以武鋼及火電廠這些用煤大戶的標準,確定了市場的一個基準線,導致,整個市場,都按這個標準來執行了。
什麼叫大?你的標準,自動成了全社會的標準,就叫大。今天,有一句高大上的話,說中國與西方一流企業的差距。說是普通企業拼價格,好的企業拼質量,頂級企業定標準。其實沒那麼玄乎,只要你在市場中佔有量的主導,質的標準,基本上就按你的來了。
從量變到質變,在生產與銷售中就體現出來,根本不需要學哲學。
說完燃燒值,這就與驗貨質檢員有關了。如果在電廠與鋼廠,整個驗貨與質檢,是一個固定的流程,如果不搞定相應的領導,你是不太好作假的。
但對於其它只有鍋爐的企業,本來鍋爐車間就是工廠主營產品的附屬配套設施,鍋爐用煤的質檢,基本不是一個部門,而只是一個技術人員負責。搞定一個技術人員,比搞定武鋼一個質檢部,那成本不知道要低多少倍。
任老闆,就搞定了一個廠鍋爐車間的某位質檢員。這個廠關於煤炭的質檢員,總共只有兩個人,輪流當值。你只需要搞定其中一個人,在他當值期間把煤炭送來,就可以作假了。
搞定的意思是:送錢。
假如按燃燒值一千大卡值一元,那麼,如果質檢員,寫定這檢驗結果為一千二百大卡,其實就相當於,你得到的收購價,就上漲了百分之二十,這簡直是想像不到的暴利。
任老闆用這暴利,完全可以養活一個公司。況且,他的銷售公司,並沒多少人。
山西的煤炭他是搞不到的,即使他搞到了,以任老闆的能力,也無法在火車站找到車皮編組。當然,供應一個工廠的鍋爐車間,倒不需要有那麼大的車皮來拉,這個工廠也沒有廠內鐵道與鐵路網聯結,到了火車站,也要用汽車轉運回廠。
所以,任老闆,其實下面只有五台後八輪,算到底,一台車裝五十噸,如果超載,裝個八十噸了不起了,按周期算,每個月,一五台車可以跑六個來回,一趟拉些散貨,回來時拉煤炭。煤炭總共每月運個2400噸,已經差不多了。除開運費及各種雜項開支,落到任老闆手上的錢也就只剩下五六萬塊錢,這還是買通質檢員取得暴利的結果,他還得拿出萬多塊來保證那位質檢員的配合。按此計算,他能夠給小兄弟廖苕貨的工資,就非常有限了。
按保底工資五千元,是廖苕貨押車裝貨及與煤礦交接的勞務。如果廖苕貨想多掙,只有從去拉煤時,在武漢市場找散貨中找差價提成了。
大車出門,最要緊的費用有三項。一是油費,拉得多,燒柴油就多,這是必須的。二是過路過橋費,這個費用在有的地方是按噸計算的,在有的地方,只是按車輛型號來區分。三是罰款,除了交警攔截罰款以外,超速一般不存在。但是超限超載,總有交通局的「治超站」,甚至有流動的檢查車,來進行處罰。
在成本上,這就需要各種平衡。廖苕貨經過一次全過程下來,大致上摸清了套路。
他拉煤是在陝西,從陝西到湖北,走高速公路是划不來的,除了省際收費站外,還有大量的各種高速路的收費。並且,高速路收費,是按噸位收的。一般要想節約成本,必須超載,超載有多少,就多收相應的錢。況且,高速路上,警察特別多,有了超載,甚至讓你下掉煤炭,減到標準重量才走,這等於是最大的損失。
必須選擇警察少,收費少的一條路來走。好在,有一條相應的道路,從武漢到十堰到安康進入陝西,有國道與省道的組合,警察比較少,國道除了過橋,一般也不收費。更重要的是,沒有多少治超站攔截,好走多了。
如果要走高速,就必須經過河南,那地界從警察到高速管理到交通部門,罰款是非常厲害的。
況且,走國道與省道的組合,表面上路程長些,但也長不了多遠。如果從晚上走,那路上幾乎沒有什麼警察,雖然這些道路限速不高,但超重如此之多的汽車,也不可能跑多快,這費用就少了許多。唯一不太好辦的,是中間有兩座橋樑,核定重量有限,需要繞行。
假如晚上,有交通部門的查超載,廖苕貨也聽說了一些竅門。一般晚上加班來查的,天黑了,有好做事的。給點好處費,假裝要認罰,給別人兩條煙,有時候,也可以混得過去。
這傢伙,讀書不行,干正事不行,對社會潛規則,理解與操作起來,還是蠻熟練的。
這條路,任老闆已經走了兩年了,一般比較有把握。但是,晚上行車,到了陝南到十堰,就是秦巴山區了,其中的省道就在其間。盤山公路上,偶爾會碰到加速通過的大貨車,是比較容易出事的。廖苕貨此時,得不斷地提醒司機,免得因為睏倦或者分神,而出事故。
任老闆的規則是,如果出了事故,司機與押車的,是要賠錢的,就在工資里扣。以在容城的經歷,廖苕貨不可能受這種委屈與盤剝,但是,自己目前是在躲難,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
睡也在車上,吃就在路邊,自己又不是司機,沒人查身份證,倒是一個安全的工作。
僅靠每個月五千塊錢的工資,還不報銷差旅費,這一路上,廖苕貨切實體會到,什麼叫窮。畢竟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在容城他自認為是虎,到了外地,他連一條蟲都不是。
為了增加收入,他得到貨運市場去攬貨,攬多少,運費的差價有提成,這是唯一增加收入的方式。對於任老闆來說,空車也要到陝西,拉一點就節約一點返空費,所以,就有提成給苕貨。
在貨場找貨,得等在那裏,司機都回家休息了,但苕貨不能休息,日夜等在貨場,萬一哪個老闆有貨要運往陝西,他得馬上打起精神,跟別人說好話。
從來沒受過委屈的人,在武漢,把他的臉皮磨得更厚了。有時候,他狠狠地想:老任,什麼時候,老子回容城了,你要去了,老子非要搞你一下,太不講義氣了。
其實,江湖上所謂的義氣,只是一個由頭。明明是干違法的事,明明是干欺負別人的事,所謂的義氣,騙騙剛入道的差不多,或者你不得不低頭的無奈,哪裏有什麼真正的義氣可言。慶伢沒有供出苕貨來,並不是因為他講義氣,只是苕貨這魚太小,根本沒入老大法眼。
散貨市場,遇到的各種人物很多,有真實老闆的,需要可靠的運輸,甚至還有同車押運的,三個人擠在駕駛台,跑長途是很累的。
還有一種是貨油子,這種人老當中間人,他賺了差價,最後你還不知道。這種人最難判斷了,畢竟人家是職業的,而廖苕貨是剛入行。他就吃過虧,但又不敢動手打人,因為萬一進了派出所,查到他有案底,就麻煩了。
一個囂張的人,在外地,做得跟一個孫子一樣,心理上的落差根本無法接受。想吃點好的,錢又不太多。甚至,連續幾天洗不了熱水澡,讓苕貨這個養尊處優的人,更是無法忍受。
還有就是同行的競爭。大家都是等貨的,有一個客人來了,幾個司機爭着搶,低水平重複競爭的結果,難免會發生肢體衝突,最後,當武力解決攤牌時,那些夜晚,被人打了巴掌、吐了口水,苕貨也只能忍着,他不能動手。
龍游淺灘遭蝦戲、落毛鳳凰不如雞。這句話,苕貨沒聽說過,但體驗,卻是深刻的。
找到貨了,就要押車跟車上路,住大車店,甚至就在車上睡覺,這是常事。貨老闆一般有錢,住招待所或者賓館。而司機的收入,大概每個月也在八千元以上,基本上也可以住招待所和賓館。苕貨雖然工資低,但也不是完全住不起,他畢竟自己還有錢。
他不知道,他的銀行卡,在銀行取錢時,都是有記錄的。他只知道警察可以監控手機,不知道,如果警察真要抓他,當他使用銀行卡時,別人就知道他在哪裏了。
沒有知識的後果,就是在外無端的漂泊。當然,如果苕貨見識廣,他要麼當老大,要麼早就有正經事可以幹了。不至於,這麼久了,跟家裏一個電話都不敢打。
此時,哪怕是最嚴厲的父親,在苕貨的回憶里,也是親切的。他不僅老夢見母親做的醃魚好吃、煮的豆絲好吃,甚至他夢見了,童年時,父親牽着自己的手,上東山時,那溫暖的感覺。
東山的樹枝有些扎人,童年的苕貨想給父親說,父親沒有理他,繼續牽着他往山上跑。苕貨又被一根樹枝扎了一下,在些疼,突然醒來。駕駛台的夜晚,有好些蚊子在叮他,苕貨發現,自己做夢時,車窗開的那條小縫,讓蚊子們成了漏網之魚。
「你們也敢欺負老子!」啪地一聲音,苕貨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臉上留下好幾處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