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裏如同內卷化的生活,人群聚集的地方,難免規則叢生。筆神閣 bishenge.com活得不自由的人們,要麼向老祖宗傾訴去城牆根唱秦腔,要麼在門洞裏唱搖滾,聽那洞內的迴響。
豈不知人心是關不住的,尤其是在春天來臨的時候。
落葉掃盡後,柳條嫩芽出來,人們已經沒功夫想起那「二月春風似剪刀」的詩句,「灞橋煙柳」的景色,已經被吊車與挖掘機的轟鳴代替。
西安在這個時代,踉蹌地跟上了大開發的腳步,思想着城牆之外的事情了。
街面的行人也不淡定,把那些紅綠的輕衫穿了起來,對於漫長冬天的寒風,終於有了藐視它的機會,太陽照着呢,人心跳着呢。冬子仿佛聽到趙忠祥那熟悉的話外音:「春天來了,萬物復甦,棕熊從雪地里醒來,這是尋找配偶的季節。」
在銷售部,最開始要打江山的緊張與焦慮,隨着這兩個月的工作,開始有了眉目。他們已經有好長時間沒回家了,彭總打飛的,回佛山,也是兩周前的事。而其他幾位,也都陸續編扯着家裏的事情,找彭總請假。
請假的理由總是隱晦的,要麼說小孩上學、老人有事,要麼說辦什麼手續的、接什麼親戚的,總之,就是不說明話。其實,都是想老婆了。
「在我這裏,請假就請假,只要時間安排得過來,找我請假不需要理由,千萬別編瞎話。」彭總倒是個明白人,他的風格,與別人不同。
丁是個重慶人,作為推銷員,他沒理由把家搬到佛山去。況且,他夫人是重慶一個小學的老師,也不可能把工作調入廣東。多年工作來,他總是出差,但總是每隔半個月,跑回家一趟,一般三天為限。
「中國民航應該給我發個獎狀」丁在網上訂完機票後,對身邊的冬子說到:「每年這機票錢,足夠養活一個學生。」他原來是華東大區的,從上海到重慶,機票也不便宜。
「丁哥,你長年在外,嫂子就不抱怨嗎?」
「她在小學當班主任,你不知道她有多忙。在學校教書一整天,回來改作業,還得要照顧兒子。如果不是雙休時,她哪裏停下來過?」
各行有各行的難處,要不是丁哥跟冬子說過,小學班主任有多難,冬子幾乎無法想像,自己當年讀書時,給老師們添了多少麻煩。況且,他家裏的兒子,已經六歲了,最難管了。
「小陳,你不曉得,六到九,嫌死狗,虧得我老婆管孩子有經驗。」
「什麼意思?」冬子不沒過這個說話。
「六歲到九歲的男孩子,狗不惹他,他會惹狗,精力好上了天,狗都怕他。」說得冬子笑了起來。想當年,自己那個年齡段時,該是給父母添了多少煩惱啊。
一個個請假回家時,冬子種有一種莫名的傷感,因為,他沒家可回。再加上,平時銷售員都往外跑,冬子總在公司值班。有一次,大家集體遊覽大雁塔下面的寺廟時,丙哥給大家講了個笑話。
「彭總,如果我們公司是一個廟子的話,你就是主持了。」
彭總也玩笑到:「那你們就是和尚?差不多,反正身邊也沒老婆。」
「不,我們幾個推銷員可以叫行者。而小陳,可算是常住了。」
丁哥在走之前,冬子送他出門時,丁哥笑到:「哎,為了一晚上,花了這多錢,值嗎?」當他看到冬子疑惑的眼神時,笑了笑:「你沒結婚,沒體會,不說這個了。」
「那你們一年在一起的時間,只有幾十天?」冬子問到。
「寒假,老家過年,她不能出來。但是暑假,我一般會把她接到我工作的地方來,我們一起呆上個把月。西安是個好地方,等到夏天,我也帶她過來。」
「好的,她來了,我請嫂子吃飯。」
一般房地產有一個金三銀四的說法,其實是因為開春了後,交易活躍度增加,出貨量也就增加了。但是,這邊以毛坯房交易為主,所以,當主人買了房子後,大概要到四五月份,就進入裝修高峰期,這也是公司銷售的大季節。這些請假的推銷員們對此事門清,所以,趁着高峰期沒到時,請假回去一趟,等到三月底,大概就請不成了。這個高峰期,要忙到八九月份。而金九銀十的房地產高峰,裝修期一般從十一月開始。
跑市場的活動,經歷了一兩個月,西北的新疆甘肅寧夏青海,分別由幾個銷售員進行了分工,西安作為陝西的首府,是彭總自己負責。但這只是概念上的分工,而整個西北區的總銷售增長,好處大家都有份。彭總並不因為自己在最富裕的西安,就把好處獨佔了。當然,這裏是西北的中心城市,這裏銷售書面的打開,對其餘的省份都有很好的示範作用。
當然,最近的事情發展得有些快,彭總所推動的節水成本宣傳,已經起了作用。
最直接的體現,就是西安與咸陽之間,要建立一個國家級開發新區,而這個新區的行政辦公樓,統一採用了本公司的產品。並且,由城投融資建設的,用於出租或者借用給外來企業的所有辦公樓、寫字樓,都採用了本公司的衛浴產品。
僅此一項,就把中檔產品的銷售額,比去年,提高了一輩。這是彭總所謂同學資源及節水概念的作用,人脈與點子,真的就是金錢。
這還不是它最大的作用。它的最大作用是:示範效果。陳冬記得,代理商登門要貨的多了,況且,他們的作派,與以前完全不同。
以前來公司的代理商,總是想壓貨款,或者想多提幾個點的利潤,來公司,總是在叫窮,叫銷售不太好。但近些天,他們已經知道新區建設的事情了,來僅來得主動熱情,有的還帶着一些禮物過來。
當然禮物是不能收的,但話肯定好聽。他們說得最多的是,自己的能力有多強、人脈有多廣、實力有多大,有些自吹自擂的意思。其實這些話,背後都是利潤。一般來說,作為銷售的組織者,本身並不參與批發零售行為,所有出貨,本質上是銷售代理與廠家的事,而西北公司,只是作為一個廠家的代表,起着溝通與協調的作用。他們都想吃下新區這一塊的銷售,而這個市場的打開,功臣當然是彭總。
所有活動的經費及打廣告的費用,都是彭總在銷售公司提點的基礎上進行的。這是一筆大錢,這筆錢,要作為成本,把總公司給西北公司所有錢中,要扣除的。如果不扣,這筆錢可以用來發資金,那是實實在在的錢。
之所以冒着這麼大的風險來做這些事,彭總也是在賭。他在賭,自己的巨大投入,總會在銷售業績上取得回報。當把基數做上去後,利潤會遠遠超過成本。
城牆外的建設,除了新區已經搞定外,彭總盯上了另一個地方:火車站。
火車站的廣告已經打出來了,這還不夠,那邊一個代理商,原來是租用的一個老式廠房,現在,彭總想把它改造成一個公司產品的櫥窗,讓過往的人們看。
「凡是西北地區的人,都要在西安火車站轉車,這裏就是我們的窗口,我們再好的產品,堆在一個陳舊破爛的店子裏,廣告再好,人家也不信。」
彭總說到這裏時,冬子已經猜出來,他想幹什麼了。
「你如果想裝修它的話,按多大的預算?」冬子只需要問預算,他就明白該如何做了。冬子在武漢經營建材時,已經對裝修行業摸得很清楚了。只要主家報出預算來,他就可以設想用什麼材料,達到什麼樣的效果。
「三十到五十萬之間,我們畢竟沒多少錢了,怎麼樣?」
冬子想了想,那一個近三百平米的店子,給這點預算,那就是穿衣服了。所謂穿衣服,就是不動店子的基本框架,只是在外面覆蓋一層材料,加上燈光與櫥窗,以外面看起來,有高大上的效果。
「這只是我們出的錢,代理商也要出一半,加起來,總共也接近一百萬,怎麼樣?」彭總這一說,冬子鬆了一口氣,這還算是個大工程了。
「你設計一下,草圖出來後,還是找大家商量商量。」
冬子馬上就行動。火車站離公司不遠,搭公交只有幾站路,那們老闆也是老熟人,冬子去了後,人家非常熱情。畢竟,把自己店子裝修起來,也是他的願望,況且,公司還出一半的錢,並且,設計也是公司負擔的。
冬子查看了商店的基本情況,再把周邊環境仔細地看了一遍,各種尺寸量好,搞了大半天。到了晚上快結束時,老闆要留冬子吃飯,冬子拒絕了。
多少天來,冬子還沒有幹過實質性的事情,拿這多工資,看着同事們忙忙碌碌,總覺得內心有些不安。好不容易有個正事干,哪能耽誤時間呢?況且,公司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不吃代理商的飯,但冬子不喜歡佔人便宜,因為內心中有某種驕傲。
自尊的人,總是把自己看得高。這不是缺點,這反而是優點。因為他不會做自己看不起的事,他的生活,總有一種潛意識的底線。
如果你已經幫了別人的忙,別人出於感謝,請你吃飯,這可以吃。但是,事情還沒做,就吃別人的,哪怕是一碗麵,總會心有不安。
整個晚上,冬子都在瀏覽關於門店設計的一些資料,有網絡上的,也有原來公司的東西,是他專門找洪大美女傳來的一些圖片。當然這些圖片都經過加密,只有用密碼才可以打開。
僅憑這些還不夠,冬子還在第二天,專門跑了西安最繁華的幾條街道,看看當地商店的一些設計風格。主要是想體會,西北地區,人們的審美習慣。
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審美,比如鐘樓,以紅土黃瓦為代表。比如城牆,以灰色為基調顯示出沉穩。而圍繞鐘樓的向棟建築,包括小雁塔,都有深綠色的審美喜好。
哪怕最刺激的紅綠黃,這幾種熱鬧的顏色,在西北地區,也用一種深暗的基調而存在,顯示出沉穩與大氣。不是那種艷麗的淺色調。
冬子吸納了這些特點,為火車站那個門店找到了基準色調,以統一整體觀感。然後,在火車站大樓與城牆這種標準幾何直線的基調之下,為了對比,為了第一眼吸引客人的眼球,冬子使用了他擅長的細線,故意在門店外面,設計幾個弧形,並且用燈光加以強調,讓人一出火車站,就看到那柔和的形象。
整個效果圖,花了大概三天時間出來,再加上內部按尺寸的精細設計,材料的選擇,電路的佈置,整個花了一周時間。這一周,是冬子做設計以來最費心的一周,幾乎在睡覺做夢時,都是各種設計圖形。
等效果圖展示給同事們時,大家都高度評價。
「首先,這是一款高檔的有現代發達意思的門店。」乙哥評價到:「西安人近幾年也嚮往南方發達的生活,他們也想趕時髦,只是丟不下古都的底色。」
丁說到:「重慶解放碑是最古樸的,但它邊上的建築卻偏偏最現代,這種對比給人視角衝擊,讓人覺得現代,但不突然。」
甲和丙也發表了看法,覺得這設計雖然大膽,但適合西部人民的視角習慣,也很高檔。
彭總是行家:「遠看是簡潔精緻,但細看卻豐富熱情,這就是我想要的。」
彭總是設計大拿,他的一錘定音可不僅僅是因為職務。
設計出來後,就馬上開工。冬子此時,就成了真正的監工,因為你設計得再好,如果做工粗糙,那就把好東西搞成了山寨品。冬子熟悉裝修工人們的把戲,為偷懶耍滑,他們是有本事騙過主家的。
這家代理商的老闆,也看着冬子監工的過程。「小陳,你好像是個老手,他們地板鋪得平不平,實不實,我以前只是用木錘敲,聽聲音,錯了,掀開重來。你從和水泥就開始檢查,沒見過你這麼細的。」
「你我都出了錢,怎麼敢不細心呢?」冬子笑到:「我們賣的是裝修材料,怎麼被他們忽悠了,那不是外行?」
各種吊頂隔板,線路佈局,燈具選擇,每一件事,都是冬子親自到場,整天,身上的衣服,都是各種粉塵與漆點,他毫不介意。
在代理商看來,廠家銷售公司的人,都算是精英人士,每個月光固定工資都是兩三萬,這個錢在南方也許是一般的,但在西安這地方,就是非常高的收入了。代理商以前主要出貨是低檔貨,利潤不太高,雖然出貨量比較大,但一年下來,也只有幾十萬的利潤。
但是,就這點利潤,在他看來,自己算是西安老闆的一員了,給人取煙,平時最低是三十來塊錢的蘭州,有時遇上客戶或者領導,拿出來的還是中華。當老闆就有老闆的派頭,在他以前接觸的銷售部的人來說,個個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好像做大生意的人,都應該如此。
今天見到冬子這種作風,老闆感嘆一句。「我曉得南方人是怎麼發財的了。」
冬子反問到:「你有什麼感想呢?」
「認真,吃苦,為了掙錢,不在乎自己,所以南方人就發財。」老闆總結得很認真,但冬子卻並不認同。南方人多了,發財的人是少數,光從性格上找原因,恐怕說服力不夠。要說那地方開放得早,離碼頭近,恐怕才是主要原因。
把掙錢當事業,把面子不當回事,這恐怕是性格中的主要原因了。
其實每個地方人的性格特點,與當地經濟生活的模式有關。有些地方的人,好面子,是因為面子有用。在人情社會中,面子涉及到你的階層,涉及到你辦事的便利性。如果你找人辦事,掏出中華煙來,說明你有實力,你有誠意,人家就願意跟你做生意。這就是面子的意義。如果你掏出一般那寬版的金絲猴出來,別人要麼覺得你窮,要麼覺得你摳,跟你做生意的願望,就會大減。
但是在廣東,卻並不在意這些面子活。廣東有許多老闆也抽煙,掏出來,卻是十幾塊錢一包的紅雙喜或者五葉神,並不高檔。但你不能因此來判斷他的實力與誠意,因為對於賺大錢的人來說,這些東西,並不能證明什麼。
這就好像,一個拿着高檔蘋果手機的人,穿着一身名牌,擠在公交車上,人們還可能誤會,你這些是不是都是假貨。如果一個億萬富翁,穿着一件幾十塊錢的襯衣或者塑料涼鞋,你還以為是什麼定製產品。
南方的生意人,因為掙了大錢,早已超越了吃穿用度的目的。當大部分人無法通過日常吃穿用度的用品來證明貧富差距的時候,你擺這些面子,就不起作用。
但是,在西部欠發達地區,能夠抽六十元的香煙,與只能抽幾元錢的煙,他們的生意水準,確實是天地之別。
冬子發現一個現象,在生意場上,越是沒實力的,越喜歡講面子。越是有實力的,對面子上的事,越不太注意。因為,他有里子,就不必要裝面子了。
其實,面子,在生意場上,也是製造信息不對稱的辦法。信息的不對稱,是生意差價的由來。當然,這種靠信息不對稱的方式進行商品交換的模式,增加了交易的信用成本,從廣泛的意義上看,對社會交易的效率是一種損害。
在今天商品經濟高度發達的廣東,想製造信息不對稱,嫌取超利潤,就有些不現實,一分錢一分貨成為常識。神秘主義的交易方式,還在一些不太發達的地方流行。這卻增加了整個社會的成本,拖慢了經濟發展的速度。
從整體來說,西安這地方的人,面子觀念還不算是太重。在冬子的感覺中,湖北那地方,由於地理優勢及近兩年發展,講面子的故事,更為盛行。
這邊的人,還講些感情。人有真性情,只需要細心觀察就可以明白。城牆內那些唱現代搖滾的,雖然披着桀驁不馴的外衣,但表達的,卻是真實的情感。那秦腔怒吼出來的,也是大開大合的愛恨。所有藝術,如果不帶真感情,無論你是多麼精緻,也是面子工程。
但這幾年,城牆外的,甚至海外的風,也蕩漾進了這古都之內,人們開始躁動奔行。
冬子跟隨彭總到新區去了一回,看到大量玻璃幕牆的設計,就明白,南方的設計風,不可避免地進入了關中平原。玻璃幕牆看起來光鮮,但適合南方,並不適合北方的建築。
不用說那所謂講究人的說法,什麼光污染之類。單從保暖性來講,它就比較差。再加上清洗難度大,這邊多風沙少雨水,這個日常保養清潔的頻度,就推高了使用成本。
但是,人們追求新潮的心,已經被春天點燃,哪裏能夠熄滅呢?冬子預計,過不了多久,城牆內的一些新建築,如果不加以行政約束的話,也會出現大量的類似裝修風格的。
那些還保留着的真性情,是否能夠抵擋如此大潮呢?冬子不敢估計,但對這些保留着古老風格的都城,還是保持着某些敬畏。
據說這裏也要修地鐵了,但這裏的地鐵建設所面臨的難度,是無法想像的。地下水減少導致的沉降,是一個地質問題。更關鍵的是,不可避免地,要挖掘到地下面的許多祖先。
一個著名作家寫了西安,名字叫《廢都》,據說寫失敗了,冬子沒看過。但他聽說過還有兩位高手,一個寫了關中平原,叫《白鹿原》,還有一個,更為有名:《平凡的世界》。這地方出大作家,說明,還有古老文化的根。
冬子想起了容城,那裏曾經也有古老的城牆,但只剩下遺蹟了。在南風吹來的某個時代,它倒了,人們連修復它的興趣也沒有。
而西安的城牆,仍然被一次次修復,像一個倔強的老人,堅守着兒時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