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矜沒言語,慢條斯理地穿上外套,考慮到她手上的傷口,江臨吩咐外面的人用熱水泡了兩條乾淨的毛巾,擰乾水後遞給她擦臉。書神屋 m.shushenwu.com
走出廂房,迎面便是清冷的晨風,段子矜這才覺得徹底醒了,見所有人整裝待發,她猶豫了片刻還是抬眸問身邊的男人:「我們真的就這樣下山了嗎?」
江臨看着她眼底微薄的希冀,英俊無儔的臉上,表情滯了滯。
最終,卻還是在她幾分殷切的目光下點頭,破碎了她所有的期望。
告別了方丈和小和尚,一眾人沿着山路往下走。段子矜始終垂着頭,一副興致不怎麼高的樣子,江臨自然看在眼裏,伸手在她沒有受傷的手指上重重握了一下,「在想什麼?」
段子矜的聲音淡得幾乎要化在風裏:「你出爾反爾,我可以不跟你鬧。但是要個理由,總不過分吧?」
江臨眉眼一沉,目似點漆般凝着前方的山路,即使她不問,他也是要給她一個答案的。
「是我家裏的事。」良久,他回答,「你想必也知道一二。」
段子矜沒想到他會主動提及他家的事情。
事實上,他們六年前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沒對她說過什麼。
她對他的了解,除了他母親是祁門人以外,就是六年前那人在逼她離開時講給她的事情。
在那之前,她雖然從他的容姿舉止中看出江臨並非泛泛之輩,卻怎麼也沒想過,他那立體深邃的五官,矜貴斐然的氣質,竟有一半是出自於他身後顯赫凌人的家族。
而這一切,都成了當年她和他分手導火索。
江臨繼續道:「我父親那一系,生活在歐洲幾百年……時至今日,算是有幾分威望的。」
段子矜不說話,只默默地聽。
江臨這句「有幾分威望」,說的實在是又含蓄又委婉。
在歐洲尚未掀起革命熱潮之前,社會分為三個等級,教會的神職人員、貴族和平民百姓。幾百年前,江家的始祖是君主專制時期的大教皇,地位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麼,竟被皇帝賜封了世襲的大公爵位。
其家世的風光顯耀,絕非一句「有幾分威望」就可以一筆帶過的。
但江臨明顯沒有和她說太多這些的打算,只道:「八年前因為一場意外,我離開家回了國。當時只認識傅三,所以就去了郁城。」
段子矜被他握住的手微微縮了縮,她回過頭望着漸行漸遠、漸漸隱匿在蒼翠的山林間的古剎,忽然福靈心至地問他:「這場意外,和你媽媽有關係,是不是?」
江臨的胸腔幾不可察地一震,眼角緊了緊,狹長的黑眸不動聲色地凝向右側的女人。
他曾經告訴過她這麼多事?
段子矜仿佛猜到他的想法,莞爾一笑:「不是你說的,是我自己這樣覺得。我想,你的母親既然嫁給了你父親,按理說去世後要葬在歐洲才對。倘若她生前的遺願是死後落葉歸根,回到祁門,也不該將墓碑修在這座寺院裏,而是應當請進陳家宗祠。」
她說完這番話,頓時感覺到身旁的男人周身的空氣都冷凝下來。
「陳家宗祠……」江臨慢慢念着這四個字,語調平穩冷淡,段子矜卻莫名聽出了幾分深藏且徹骨的恨意。
她忽然想起老乞丐的話。
陳妙清是被陳老太爺逐出族譜的罪人。
所以說,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她死後不能入祖廟,所以江臨才把她安置在這座可以俯瞰整個古鎮的寺院裏?
段子矜心裏驟然一疼。
她想伸手抱抱眼前的男人,因為此時他寂寥的側影,讓她不知如何是好。
不禁有些後悔提到這些事,段子矜抿了下唇,將話題重新帶回正軌:「暫時不談這個,你繼續說,為什麼急着下山?」
江臨湛黑的眸子如冰涼剔透的玉石,鑲嵌在濃黑俊長的雙眉之下,偶有陽光穿透樹林,灑進他的眼眸,一瞬間的璁瓏,便是獨具匠心的美。
她一大早因為不能去給他媽媽燒紙的那點脾氣,就在心疼和驚艷中消失殆盡。
段子矜暗罵自己的不爭氣。
他還什么正經解釋都沒給出來,她怎麼自己就繳械投降了……
江臨過了很久才說:「我離家八年,家裏一直有人催我回去。現在,他們已經追到鎮子裏了。」
段子矜一驚,追到了鎮子裏?
邵玉城他們先前的確提過有人在找江臨,而且要「害他」,難道他們說的就是江家人?
所以當初偷走母帶,逼江臨在姚貝兒和她之間做選擇的……居然是江家人!
見段子矜面色沉凝,江臨只當她是不開心,眉心蹙得很高,啞着嗓音道:「我沒想到他們會跟來。」他頓了頓,聲音又沉了幾度,「更不能讓江家人找到我母親的墓。」
段子矜立刻懂了。如果他們不下山,江家人在山腳的鎮子裏找不到江臨,一定會上來搜山,到時候她和江臨跑不了不說,陳妙清的墓也會被發現。
雖然她不明白江臨為什麼不想讓江家人知道他母親葬在哪,但她總算明白了他此舉意在先發制人。江家人的目的既然是尋找江臨,那麼找到他以後,就不會再繼續搜山,他母親的墓也就安全了。
思及至此,段子矜輕聲低嘆,反握住他的手,對他道歉:「早晨是我不對,我說話太沖了。」
江臨眄着她,未置可否。
段子矜卻突然又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她的臉色頓時一變。
「你家裏人追到了鎮子裏,是不是要在找到你以後,帶你回歐洲去?」
她說着說着,愈發覺得這個設想的可能性太大,跳動的心凝滯了幾拍,漸漸被巨大的恐慌吞噬——
江家,太深沉,太可怕。每次遇到和他家有關的事,她都會覺得自己就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羔羊,毫無還手之力。
就像六年前,那人能輕易捏住她的死穴逼她離開一樣。
這一次,被帶走的是他。
段子矜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
又要分別多少年?
六年,十年,還是一輩子?
這種念頭折磨得她快要瘋了,六年來所有的思念,痛苦,一起湧入腦海……
在江臨開口回答她的問題之前,他驀地停住了腳步。
因為身側的女人不知何時放開了他的手,幾步跑到他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她的眼裏分明寫着驚懼,不甘,憤怒和手足無措的絕望。
就像他第一次在G市酒吧里看到她的那樣。
段子矜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只是突然,不想就這樣放他離開。
好不容易,真的好不容易。
這一路荊棘坎坷,還來不及享受幾天幸福,又要開始遙遙無期的分離。
老天爺,你怎麼能這樣對我?
你怎麼能這樣對我!
段子矜睜大了眼睛看着他,褐色的眼瞳里,有晶瑩的淚水滾落出來。
江臨的濃眉重重一擰,她的眼淚好像滾燙的岩漿滴在他的心上,剎那間將他的心燙得腐爛。來不及細想,便展開手臂將面前的女人緊緊收進懷裏,他邊用不太靈活的右手擦着她的淚,邊掩不住急促地低聲喝問:「哭什麼?」
「江臨。」她雖然不停不停地掉眼淚,話音卻平靜的很,「你是不是要回去?告訴我,是不是?」
男人一怔,眼裏的光迅速沉寂下去,「我答應了二叔,會跟他回去。」
「那我可以不等你了嗎?」段子矜收住眼淚,面無表情地推開他,「六年太長,再來一次,我做不到了。」
小孩子普遍膽大,因為他們沒受過傷,不懂疼痛,而那些真正在死亡邊緣掙扎過一次的人,只會更加恐懼死亡。
有多少深愛禁得起漫長無止境的時光消磨?有些事,經歷過一遍,她就知道自己做不到了……
聽懂她話里的決絕,男人深邃的黑眸間陡然升起遽怒,「誰告訴你,我要讓你再等一個六年?」
段子矜愣住,沒理解他的問題。
「跟我一起回去!」江臨在她退縮時,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寒冷到結冰的眸光直直射入她的雙眸,「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是在折磨煎熬中度過了六年嗎?段子矜,你到底拿我當什麼?走到這一步有多不容易,誰允許你在我之前說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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