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明話說得輕鬆,心裏並非不明白,順昌這一把火放的,着實對黃氏產生了影響。黃宗瓷視財如命的人,說心疼是真,但未必全是心疼。
因着林銘玉獻出的圖紙,黃宗瓷決定與宋氏海運聯合起來,對抗順昌海運。好話說到頭,該是分憂解難的時刻。
黃宗瓷正經道:「昨日那一把火,燒得太陰狠。咱受損的雖然是備用倉,裏邊的東西卻是頂好的。我經營這許多年,從我手裏出來的貨就沒用爛貨色,因而來我這裏交易的客商四海皆是。有那些熟客,因着路遠,往往是提前從我這兒把貨預定了,說個時辰便要來提貨的。這樣的貨,貨艙裏邊為了區分,便是搬到備用倉來儲存。這是我黃家的規矩,外頭人無人得知。」
宋清明道:「如此說來,你家裏頭便是生了內賊了?」
黃宗瓷道:「這倒未必,我不比宋兄你,家大業大。我便只有這一顆獨苗,運兒膝下也只得一兒一女,家裏下人不是經年的老人,便是家生子,這一點我是信得過的。」
林銘玉想了想,便道:「聽黃老這麼說,我倒覺得,這縱火之事也有根可循。黃家的人未必會勾結外人,但順昌海運在此地也經營多年,若他先便存下這樣的野心,未必就不能提前安插人進來監視各大海運的情況。黃公的規矩雖然不對外人提及,也難逃有心人的盯梢,說不得是有外賊混進來了罷。」
黃宗瓷怒道:「果然如此,順昌真是欺人太甚!宋兄,既然我這裏有內鬼,說不得你那海運裏邊也不乾淨呢,我這前車之鑑,你可要當心提防着。」
宋清明冷道:「我早便懷疑有人弄鬼,只是沒料到他這般膽大妄為。如今是該騰出手來收拾一番。」
「正該如此,運兒,你給我仔細盤查清楚了,我要把這內鬼揪出來!」
林銘玉搖頭制止道:「且慢。宋大爺要盤查內鬼,不必大張旗鼓,只悄悄地盯緊了便是。既然他們能派人進來打聽我們的消息,我們便可以藉此利用好這些暗樁,定讓他們討不得好去。」
「賢侄的意思,是我們要放假消息出去?」
「正是,我想順昌這次行動的目的,便是要逼迫黃公把黃氏海運歸附到他旗下,也是一次試探。如若黃氏海運對這番試探並無反應,順昌下一步便是明目張胆來爭搶了,而且勢必會弄得滿城皆知,讓福建城的海商們看清形勢,簡而言之,便是殺雞儆猴。」
黃宗瓷接道:「若是我表現得對此不滿,他行這毒計之時,並未着意隱瞞身份,因而便是故意讓我知道仇家是誰。我若是去與他爭鬥,恰好便給了他藉口,他便光明正大地可來與我理論,若是爭搶不當,不留心把我黃氏海運滅了,我也無處說理。好歹毒的心思!」
「那我們現在該如何做?」
「若僅是黃氏海運,恐怕不能與他一爭長短,可如今不同了。」林銘玉笑起來,美目流光溢彩,竟是給人一種他很強大的感覺:「宋氏若站出來,帶來的效果不僅僅是黃宋海運勢力的補強,更重要的,是表明一種姿態。這段日子,我便是特意考察了福建大大小小的海商勢力,順昌的擴張的確迅速,但依附他們的,以小勢力為主。這些勢力,單獨提起來,在四大海商面前自然不值得一提,但他們又不甘心手中的地盤如此狹小,又懼怕順昌的財勢,因而便先投了去。順昌與四大海商之外的中等勢力,依然是觀望的姿態。」
林銘玉瞧着黃宗瓷,笑道:「恐怕這也是為何順昌選擇拿黃氏開刀的原因之一。」
「不錯,福建大大小小的勢力不下百家,除我們這四家聲名最響之外,確實還有一些中等勢力的海商。這些人單挑出來,勢力便已經不容小覷,並且他們喜歡抱團。當初順昌還未起來,福建我四家說話的時候,那些人便時常抱團來搶我們的生意。只是他們畢竟是本地人多,大家鄉親一場,不至於做得過火。想來這便是順昌不敢動他們的原因。」
黃宗瓷感嘆了一聲,宋清明已說道:「正是如此。我們幾家本應為福建海商之先,為他們說不敢說之言,行不敢行之事,卻反而不如他們看得透徹。咱們的力量,若能早些聯合起來,何至於這些年受盡順昌排擠,任由他獨家稱大。是我們錯了。」
「宋兄,你所言甚是,是我們錯了。」
林銘玉道:「兩位如今能迴轉心意,也並未晚。順昌既然想拿黃氏開刀,以作威嚇,咱們不妨『以彼之道,還至彼身』,給他搭一個高台子,讓他能有信心把這齣戲唱下去,並且要讓他唱得熱鬧,唱得人盡皆知。」
屋內沉默了一會兒,黃宗瓷與宋清明皆回過味來,不由哈哈笑道:「妙啊,妙!」
「宋兄,你可是從哪兒找來這麼一位貴人喲,我羨慕你這福氣呢!」
「哈哈,黃兄羨慕我,莫若羨慕你自己罷,如今,咱們與林賢侄可是一條船上,大家齊心協力,方能使咱們的船走得平穩,走得長遠呢。」
且不說這頭如何計較,只說順昌海運之內,便也在為這事而算盡心機。
王重是順昌海運內最大的當家之人,此時便坐在海運辦事宅院的正堂,聽着一干幕僚們在下頭吱吱唔唔爭論個沒玩。
他是個沒耐性的人,早先與他的堂兄一般,在忠順王府內當值。便因這脾性不好,平日裏沒少得罪人,因而同是一般身份的堂兄,早早的就爬上了大管事的位置,他還是一個小小的管事。
仰仗着堂兄王勤大管事的面子,便是欺負了誰,也無人敢與他理論較真。奴僕中他也算是說一不二,出盡風頭,可惜他說到底也是個下人,在主子面前半點也直不起腰來。那一回,他因醉酒衝撞了王爺的養子,先他並不知那人身份,只見他生得貌美,又是年幼不知事的年紀,便起了捉弄之心。偏這一錯,便讓堂兄也沒法回護他,得了一場杖責,險些被趕出王府去。
到底堂兄只他這麼一個親兄弟,使盡了法子,為他求得一條出路,便是來這福建為王爺打理海商之事。
那個時候,他心懷怨恨,千萬個不願意離開王府那富貴溫柔鄉,卻無法,只能帶着一箱子白銀,一隊侍從,帳房,鋪面掌柜等人風塵僕僕來到此地,那銀子不多,能做得起何事?他當時已然絕望,便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福建民風彪悍,他的脾性暴烈,一言不合,便把當地一個海商給做了。殺了人,他也不慌,一不做二不休,把他的宅子搜刮個乾淨,一把火燒了。
那是他頭一回知曉,海商,是如此豪富的一個行當。他從倒霉海商宅子裏搜出來東海的紅珊瑚,有兩尺多高,放在京都里都是值錢的物什,更有一些東海珍珠,個頭兒一般大小,珠子潤澤生光,毫無瑕疵。
他做得人不知鬼不覺,無人知是他下的狠手,只當那人命苦,宅子走水。官府里曾有人來查,憑着他忠順王府的出身,也無人敢多過問,便這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不了了之。
自此,他便鐵了心要在福建定下來。他讓手下們扮作盜匪,三不五時挑那勢單力孤的海商下手,劫了財不夠,走時必然帶走一宅子的人命。所有人都以為是海盜上案所為,無人知是他在背後指使。
憑藉這道妙計,他迅速積累起來財富,能支撐起海運的攤子。之後便順理成章,不斷吞併小海商的勢力,天長日久,便有那起子趨炎附勢的小人主動來投,直至今日。
王重一口飲盡杯中之酒,一雙眼白多眼黑少的眼睛怒睜,想起阻礙他勢力擴張之人,手中的酒杯便狠狠地往堂下砸去,「嘩啦」便被砸了個稀巴爛。
「吵吵吵,吵你娘個吊。一堆廢物,若找不出收拾宋錢常黃四家的法子,我便把你們丟出去祭船!」
堂下倏然安靜,落針可聞。
「說啊,大爺叫你們說,你們可給我裝啞口賊了?說!」
他這般一吼,當真讓下頭的幕僚出了一身的冷汗。當初他不得主子的歡心,也與這樣貌有關。若說王勤大管事,那便是天生的管事架子,臉方正方正的,一看便值得信賴。身為堂弟的王重,卻天生一雙白目,睜大了看嚇人,眯縫着又像是不懷好意,怎麼瞧怎麼叫人堵心。王重沒少吃這容貌的虧,便最恨人看他的眼睛。
被他指着的幕僚們也不敢抬頭細看,一個個噤若寒蟬。過了一會,方有人大着膽子回道:「大爺,我們商量了一個計策,您且聽聽看。」
那人道:「昨日黃氏海運貨艙失火,到今日已經傳揚得全城皆知。黃宗瓷實在可恨,咱們與他好言好語邀請,他便是不肯放下話來歸附,逼得咱們不得不拿出誠意試探他的本意。若是他有心抵抗,到今日,必然已經得知這是誰給他的警告,可如今我們還沒發現他有何行動,咱們的算計應是無錯,黃宗瓷必是不敢與大爺為難,願意歸附大爺了!」
王重撇着頭,眼中透出輕蔑的神色:「他不過一屆海商,又無根基,量他也不敢與我為敵。如今敬酒不吃吃罰酒,我也沒這般好脾性。」
「你接着說!」
那幕僚唯唯應諾:「咱們的人還在黃氏海運,為確保計劃無誤,還得等他傳來消息驗證一番,我們方可行動。我們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聽得幕僚獻出來的計策,王重的臉上方露出一二得意之色:「哈哈,便是如此,這福建已在我手中,我看誰能逃出我的五指山!」
黃氏海運走水的事情在福建城裏傳得紛紛揚揚,大大小小的海商們心知肚明,這是順昌給黃氏的下馬威,無數人幸災樂禍,等着看黃氏倒霉。也有那些比較聰明的海商,已經從中聞出了陰謀的味道。唇亡齒寒,若是黃氏這樣的本地大豪也淪陷了,他們這些勢力更遜一籌的海商往後又該如何自處。
各人自有計量,然而不約而同的,這一日,各大海商都派出了耳目,盯緊了黃氏海運以及順昌海運的動靜。
這不是結束,只是暴風雨的前奏。海商們迫不及待知道兩虎相爭的結果。
黃氏海運的大宅院落之前,往日拉進拉出的裝卸貨物的隊伍好似少了許多,門前那空地上,三不五時走過的人影便顯得格外的不協調,此時樓下陰影,院牆角落裏不知長了多少耳目,期待着即將上演的大戲。
一聲鑼鼓敲響,眾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那處。只見青磚大石鋪就的城間大道上,赫然出現了一行裝扮得極為鮮艷的人。
開頭的是敲鑼打鼓的儀仗,儀仗過後,便是一台富貴逼人的八抬大轎。這行頭擺的不倫不類,即便是福建這般大海商聚集,富人多如牛毛的地方,也未見得再有一人擺出這樣的威風,倒當真像是戲台子上的丑角,逗人生笑。
此時的街頭,可無人敢說笑。
那大轎上掛着銘牌,插着順昌海運的大旗,一條黑蛟在雲層中張牙舞爪,若是乍看過去,當真以為是一條墨色真龍。這氣勢如此煊赫的,除了順昌的當家之人王重還能有誰?
儀仗之後是一隊騎兵。福建這地方,除了海防司,便是知府門前怕也找不出一支如此精神矯健的騎兵隊,這便是當日王重才忠順王府裏頭帶出來的府兵。雖然真正的府兵也便只有八人,但王重哪甘心這排場,從船工碼頭幫閒的人裏邊挑出長得魁梧怕人的,硬是湊齊了一支三十人的騎兵隊。
按理說這樣的武裝力量,朝廷是不會允許的,但整個福建官場,誰都知道順昌後面站的是誰,再不開眼的,也不敢抓着這個把柄就把上頭那位得罪了。王重這騎兵隊,在整個福建也是獨一份的了。
如今,順昌擺出這樣的架勢,莫不是要來挑黃氏海運的場子?
戰鬥近在眼前,暗處有人歡喜有人愁。
王重在黃氏海運門前停了轎,他沒有馬上走出來,他就端坐在轎內,膝上還抱着一位稚嫩的美少年。那少年方十一二歲的年紀,長得雌雄莫辨,眉眼見卻是風情入骨,顯是被壞了身子的。
王重便好這一口,不愛堂前水,偏好後門花。
他已然聽得內應的消息,對於貨艙走水一事,黃氏上下慌亂的很,大少爺黃運便是無頭的蒼蠅一般,正事也不知做,便一心的拘束着下人,只盤問是誰縱了火。雖是如此,卻不敢使用任何手段,那內應便探聽得,黃氏只想着息事寧人,明知縱火人是何人指使,也不敢鬧將出來罷了。
內應是個機靈的,當下便假裝肚子不適,趁着出恭的時候翻出院牆,來順昌報信。王重沒料到黃氏父子竟然如此不濟事,又得意與自己略施小計便把黃氏收入囊中,因日後還有用得着那內應的地方,便重賞了他,依然令他悄悄的回了黃氏海運。
吃了這顆定心丸,王重便開始實行幕僚們說的第二條計策,便有這日大張旗鼓的自登黃氏海運之門。
「大爺,黃氏應是怕了,我這便去叫門?」
一個幕僚過來請示,王重重重地拍了拍懷中人的屁股,那少年嚶吟一聲,便掀開軟簾一角,讓王重能夠看到外邊的情況。
這一番敲鑼打鼓,倒是引來了不少看熱鬧的百姓。王重嘴角含着一抹笑,手便不老實的沒入懷中人的胸前衣物內,慢悠悠道:「急什麼,這戲台已經搭起來了,台子下卻不熱鬧,讓我這角兒還怎麼演?」
「等着,給我用力的吹,把整個福建城的海商吹來才許停下來。」
那幕僚想說什麼,卻畏懼王重陰晴不定說一不二的暴烈脾氣,便把不贊同的話含在舌根下,只溫順地吩咐外邊的人照辦。
王重掐着手裏的軟肉,嘴湊過去,笑得不堪:「乖兒,來為大爺吹一吹。」
一時轎內雲翻雨覆,浪聲不絕。外邊鑼鼓喧天,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誰家的新娘出了門呢。
不說王重轎內梅開二度,便說黃氏海運之主,黃宗瓷等人又如何處之?外頭這般喧鬧,便是死的也給鬧活了過來,而黃氏海運的大宅卻偏生像個活死人墓似的,先還有幾輛車來往,待外頭吹拉得一回,便連這幾輛車,三二打掃之人也不見了蹤影。
那宅門敞開着,迎面一面碩大的石屏風遮住了裏面的動靜,王重自抬身份,不願先進去,必得逼得黃宗瓷親自出來,大庭廣眾之下向他表示臣服才可甘休。
他等啊等,等得鑼鼓聲也弱下來,那是吹拉之人累得手酸嘴麻了。外頭已經人聲鼎沸,可黃氏宅子還是沒用動靜。他的臉陰沉下來,手一揮,身上如貓兒一般偎依在他懷中的少年被他一把丟至轎外,露出一大片白皙稚嫩的胸膛,兩條白花花的腿從破碎的衣袍間露出來,引出一片嘩聲。
那少年面紅耳赤,恨不得鑽入地里去,頭也不敢抬的鑽入人群中遮羞去了。
王重終於沉不住氣,便掀開帘子走了出來。
「黃宗瓷好大的排場,敢給我摞臉。給臉不要臉的東西,給我砸了這扇屏風!把他揪出來!」
王重的話音剛落,仿佛是為他伴奏似的,「轟然」一聲巨響,半邊天空都被染得黑紅。所有人都抬頭去看,只見北面升起一股濃重的黑煙,黑煙滾滾夾着火光,一會兒就被風吹得渲染開一大片,看着便知那火勢兇猛,難以挽回。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王重心內突然生出一種不詳的預感。
便是驗證他所想一般,一個幕僚喃喃道:「北面……那處,似乎只有我們順昌海運最大的貨艙,存放軍……之處……」他話說得小聲,然而聽在王重的耳中,卻如雷鳴一般。激得他透心冰涼,那處倉庫,那處倉庫可存放着王府至關重要的東西,他便是是十個頭也不夠承擔這個後果的!
他心存一份僥倖,可那處地方因着存物貴重,周圍的宅子早便被他強勢圈佔,便連半戶人家也無,可他不敢相信。
不過,這最後一根稻草,也被飛奔而至的一個報信之人扯斷:「大爺,不得了了,咱們的貨艙被人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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