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行那邊忙着鑽研,林銘玉等着消息的同時也沒有閒着。他一面帶着張成王展等人日日在福建城內轉悠,考察各處碼頭的情況,一面又與宋清明保持聯絡,不時從宋家獲得黃氏海運的情報。
宋清明此番合作可謂全心全意,林銘玉遲遲沒有拿出他承諾的籌碼宋清明也並未着急,反是林銘玉交待的事情,他問也不問便照辦了。對此,林銘玉更覺滿意。
三日後,歐陽行帶過來好消息。
「林公子,我現在便可以肯定的告訴你,新船可以開始製作了!」歐陽行聲音洪亮,充滿自信。
林銘玉笑道:「有勞歐陽大人操心。新船既可製作,那麼不知歐陽大人有何安排?」
歐陽行微一沉吟:「林公子是新船的設計者,我便也不說那些虛話,我一貫造船之時,一厭外行之人指指點點,二厭有心人過來混資歷,因而,我造船之時,自然是帶自己用順的那些人手,個個都是值得信任的。」
林銘玉並不接話,歐陽行微微有些失望,想了一想,便也釋然了:「當然,這船原是林公子的巧思,又是林公子畫出圖紙,讓我得以親見親為,我的臭毛病就不拿出來獻醜了。雖如此,我醜話也說在前頭,公子知道這裏有幾處地方精細非常,若是一般人來,做做其他還行,這些地方,還需要熟手才能製作成功,並且,我先說過,我來管理這造船之事,這點不希望其他人來插手。不知這樣安排,公子可能接受?」
「這有何不可?歐陽大人放心,造船之事,我不干涉你。我派過來的人,更是有多年經驗的老手,若是他們惹事,大人只管跟我說便是。」說實話,林銘玉對歐陽行並不是那麼放心,但看在塗凌光的面子上,也是願意嘗試合作的。這與他派人來合作並不衝突,宋家才是他以後發展的基地,他必須確保最先進的技術能夠掌握在自己手裏。
林銘玉毫不懷疑,宋家以後會依附在自己身上,互利共贏。
宋清明早已經在將軍府等候多時,林銘玉方派人過來傳話,他便準備好,帶着宋文寧和他最信任的幾個船匠來見歐陽行。
林銘玉為雙方互相引見自不必說。一時不多言閒話,雙方便劃分任務。等一應細節商議的差不多,天色已晚。林銘玉招呼着準備了一個桌面,觥籌交錯間,歐陽行對宋清明一行人的戒備也鬆懈了不少。
酒足飯飽,林銘玉親自送歐陽行上了軟轎,宋清明湊上來笑道:「真沒想到,賢侄還有這樣一身本領,我今日算是大開眼界了。」他喝了一些酒,有三分醉意,說話的語氣便與平日不同,多了幾許意氣風發的感覺。
或許是酒壯豪氣,宋清明恍惚着覺得自己放佛回到年輕的時候,那個時候他方接手宋氏,一切基業都需要從頭再來,但他從未有任何害怕,只知道往前面沖,宋氏便是這樣在他手頭發展成為福建四大海運之一的。
如今,人到暮年,偏生一生打下來的基業遇到莫大的危機,他一直是小心謹慎地應對,然而今日的這場宴會,讓他看到未來宋氏崛起的可能,他也禁不住老懷欣慰了。
「宋老如今覺得說服黃氏海運的把握有幾分?」
「若是別人還不好說,以黃宗瓷視財如命的本性,若是把這船開到他面前顯擺顯擺,他肯定會倒貼上來。哈哈哈,想到有這一日,我便覺得痛快!林賢侄,你等着瞧吧,我一定把這老東西拿下來!」
造船的事情隱秘緊張地進行着,林銘玉命林大時常監督進度,自己便還是如往日一般四川轉悠。這日,他方洗漱完畢,正要外出,便收到一封書信。
信是林銳寄過來的,上面說到京都一些新鮮事,賈府的消息也有提及。賈寶玉選了伴讀,陪侍義忠王府的嫡孫,皇后的嫡曾孫。賢妃身懷皇嗣,皇室對賈府更是恩寵有加。不僅給賈政升官一級,同時允許明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賢妃省親。賈府上下都高興壞了,賈珍賈蓉等人在外頭更是橫行無忌,賈府一片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之象。
賈母命人上林府問過幾次林銘玉的消息,可笑的是那來請人的婆子不知是個什麼成算,來請人的時候也不忘擺着國公府第,皇妃娘家的譜,被林聰冷言冷語地擠兌了回去。來過幾次回回無功而返,賈府的人反而來得勤了。林銳道:「若非知道叔叔不日上京,賈府之人怕不得這般熱情呢。」
林銘玉看到此處,也不由得冷哼了一聲,賈府真是打得好算盤。林如海簡在帝心的能臣,主持蘇州鹽運多年,無過有功,這回回京述職,便是升官的信號。賈府這個時候來表親戚的情分,可不明擺着討好他?再者也讓外人看到,賈府這般榮寵的地位,眼裏還講親戚情分呢,倒把她自己擺在仁義的位置上了。
賈府的臉皮可真不是一般的厚!
賈府的事情雖然讓人噁心,但林如海不日到京的好消息讓林銘玉十分高興,算一算,他離京也有月余,等這邊事了,他也該回京都去見父親姐姐了。
林銳在信末提及一事,倒讓林銘玉大感意外。林銳身份探花郎,自然入翰林任職。恰好這回涼瀛國上國書求見天顏,聖上龍心大悅之餘,便親自點了探花郎暫任番國接待正使的虛職,並命他帶領左右副使二人及儀仗親來福建接見涼瀛國的大使。
這事說起來有些不可思議,涼瀛一屆小小屬國,又是來朝見天子主動進貢來的,派個隊伍護送就了不起了,讓當朝探花郎長途奔波的來迎接,實在是太隆重了一些。聖上卻不顧臣民議論,執意如此,由此可見涼瀛來朝貢是多麼稀奇的一件事,今上也忍不住起了好奇心。
林銘玉也只是腹誹了一番,看看寫信的日期,林銳應準備出發了,儀仗走得慢一些,下月初也應到了,到時他的船也造了出來,正好讓林銳瞧瞧。想到此處,林銘玉便坐不住了,只恨不得時間長了翅膀,呼啦就飛到下月去。
如此又過了幾日,宋文寧找上門來。
「銘玉,祖父請你過府。」
宋文寧來得挺急,林銘玉疑惑道:「有何事?」
「黃氏海運昨晚被人偷襲了,燒了半個貨艙呢。我們一得到消息,祖父便出門了,方才回來,便叫我速速來請你。我看黃老爺也在。」
機會來了。林銘玉立刻就想到宋清明的意思,便不再多說,與塗凌光留了一個口信,便騎馬與宋文寧一道走了。來的地方林銘玉瞧着眼熟,細細一看,原是第一回見宋家人的那處暗宅。
宋文寧把馬韁交給下人,領着林銘玉進入書房。書房外宋大老爺宋良辰已經等着,見着他們,便對林銘玉拱拱手,然後輕輕推開門,把人讓了進去。
轉過書房隔斷,林銘玉見到書房內已經有三個人,宋清明與一個錦衣老者分坐在上首左右,老者身旁站着一個三十上下的青年,方正臉龐,紫黑麵皮,一看就是一條憨實的漢字。林銘玉卻知道能站在這間書房的,必然不是尋常人,因而只悄悄打量了一番便移開目光。
讓他奇怪的是,宋二老爺今日卻不在此處。
書房內的人已經聽到動靜停下談話一起看了過來,宋清明站起來,為老者介紹道:「這位便是我方才說的林公子,你的要求也可與他說。」又對林銘玉道:「賢侄,這位是黃氏海運的掌舵人黃宗瓷黃老爺子,這是黃老的獨子黃運,南洋這條航線,沒人比黃運更熟悉。」
林銘玉便與黃氏父子見禮。黃宗瓷臉上還帶着苦色,把他那張圓潤白胖天生帶笑的臉襯得格外滑稽。
「宋兄且莫誇他了,熟悉南洋又怎麼樣,眼下,咱們的船還跑不跑得動便是未知之數,空有一身本領也沒法施展呢!」
林銘玉不知底細,宋清明便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黃氏海運昨晚遇襲,燒了大半的貨艙,幸而是座備用貨艙,如今正是清貨時節,貨艙里也無多少貨物,損失的不多。」
黃宗瓷苦着臉:「哎喲,這還不叫多。宋兄你這不是苦主你不明白,咱們家就那麼點家業,這一把火就去了大半,這些可都是花了血汗換來的,這虧心賊太喪盡天良!早晚落在我手裏!」
宋清明笑着搖搖頭:「行了,黃兄,你的家底我還不清楚?你就別在這兒哭窮了。咱們是來談合作的,大家都看到誠意才有可能。先下你便實話實說了,我們也好幫你想想法子。」
黃宗瓷抱怨了兩嗓子,心裏舒服了些,便也不再拿腔作勢:「瞧你說的,我這不是在心疼麼?罷罷,今日你宋兄能想起來找我,足見是個重情義的人。咱們往日也並無仇怨,若說道合作,我並無不可,只是,宋兄你也瞧見了,如今的事情,可不是咱們合作了便能解決的。順昌海運勢力擴張極快,如今便高居咱們頭上,今日可以燒我的倉庫,未必明日便不能燒你宋家的貨艙。我可還記得月初你那貨船進不了碼頭呢?這樣的情況,你讓我憑什麼相信你,冒着得罪順昌的危險來與你合作?」
宋清明道:「你說得對,若是從前的宋家與黃家合夥,未必比不過順昌海運,可如今你我勢力遭到擠壓,大不如前,確實不如順昌勢大。但你有一點說錯了,你便是不與我合夥,你也已經得罪了順昌,順昌同樣是不會放過你的。」
黃宗瓷毫不在意地揮揮手,冷笑道:「那可未必。宋兄,你的宋氏海運被順昌列為吞併目標已經不是秘密了,說句老實話,為這事順昌還許過我好處,讓我幫他一起對付你。當然,我黃宗瓷不是這種輕易被人說動的人,到底咱們四家有多年的交情在,我沒接這個手。可是你也看到了,福建如今不是我們的天下,我不害你,自然有其他願意歸附順昌的人來踩你。說到底,你宋氏是不得不與順昌決一生死,而我卻未到這個地步。退一萬步說,我還有其他選擇。」
「黃老,你所說的選擇可是歸附順昌海運?放棄你福建四大海運的地位和風光,心甘情願成為順昌海運吞併其他海運勢力的爪牙?甚至,連你黃氏海運的名號不保不說,說不得有一日還會被順昌海運掃地出門。」
林銘玉慢悠悠地反問道,他的語氣很輕鬆,好似在說笑一般,然而話中的嘲弄之意溢於言表,讓黃宗瓷臉上原先無所謂的表情也裂了,臉黑了一層。
林銘玉又道:「你是不是要說我在危言聳聽?順昌海運作風如何,我想不必我這個外人來說,你們比我更清楚。順昌之所以發展得這般快,是因為他身後所代表的獲利者。再想想那人需要的是什麼,你覺得順昌會容許你們在福建分他這一杯羹嗎?朝廷關于禁海的風聲你們想必也聽過吧?」
黃宗瓷與宋清明的臉色都變得凝重。禁海的風聲一直在傳,最擔心的就是這些大海商們。他們的利益可以說全部來自海上,若是禁海,雖然仍然有辦法可以做這門生意,其中的風險卻不是如今可以預料到的。再者這樣一來,海運的利益便會降低,需要打點的官員更多,他們的關係網再深,能比得上背後有忠順王府撐腰的順昌?除非他們能找到一個與忠順王府一般強大的依靠,否則他們最終只有淪為順昌的點心一途。
若是要找強大的依靠,這個範圍就太小了,不說他們能不能攀上這顆貴枝,便是攀上了,又與歸附順昌有何不同。
無論他們如何選擇,如果不能抵抗順昌海運對他們的吞併,他們的下場就一個字——慘!
正是想到這點,這兩位各自打着小算盤的大海商才紛紛變色。
「黃老,聽說你早前曾與順昌有過一二合作,不知為何會有昨日這番災劫呢?」林銘玉再刺他一刺。
黃宗瓷果然便驚了一驚。
「爹……」一直沉默地站在黃宗瓷身邊毫無存在感的黑臉漢子終於開口了,他看了看年紀輕輕,話語溫柔卻時常不自覺露出銳利鋒芒的林銘玉,這才緩緩道:「林公子說得沒錯。順昌海運曾多次讓我們歸附,並許我們日後從四大家收集的地盤,隨我們挑選一份。我爹便是不願意動其他三家,被順昌記恨,這才有昨日縱火燒倉之事。我們已經得罪了順昌,他的氣焰必然更加囂張,除了抵抗,我們沒有更好的方法了。」
宋清明會意地接口道:「黃兄,你這般維護四大家的利益,實在是仁義。我宋清明領你這份情了。其實,今日找你來,我便知道你的難處,若非有幾分把握,我便也不費這番工夫了。」
黃宗瓷聞言,撩起眼皮掃了一圈,臉上露出點感興趣的神色:「哦,宋兄這話說的,可是有好東西讓我瞧?」
宋清明看了看林銘玉,後者微微點了一下頭。於是,宋清明便反身從書房暗格里拿出一份圖紙,鋪平在桌面上:「黃兄,請。」
黃宗瓷甚是懷疑地瞧着,見是一副造船圖,便露出失望的表情。
宋林二人卻並不着急,他們早料到這種情況,便是宋清明初次見這圖紙,表現得也與黃宗瓷此時無二,但只要稍微懂行的人用心去看,便能知曉這幅圖上的東西有多麼的珍貴。
黃宗瓷管理海運多年,黃運更是操船好手,常年作為船長帶領船隻來往於大洋陸地之間,因此他對船極熟的,不一會兒便看出了蹊蹺之處。他與父親一說,父子二人便就着圖紙談論起來,越是研究越是覺得精妙。
「如何?黃兄,你覺得這個籌碼夠不夠你與我們合作?」
宋清明哈哈笑起來。
黃宗瓷尤不可思議地撫摸着圖上的船隻構造處,道:「哎喲,宋兄,你哪裏找來的這寶貝,簡直,簡直……」他感嘆了半響,硬是沒能着這詞表達他的極度驚訝之情。
宋清明便像只老狐狸似的笑起來。
黃宗瓷手都捨不得收回來了,恨不得把圖紙裝懷裏帶回去,不過他知道這不可能,因而只是一眨不眨地使勁兒瞧着。
宋文寧都看不過去了,便打趣道:「黃太爺,您今兒個就是把圖紙瞧破了也沒法子自己造出來的,這圖紙還沒畫全呢。」
黃宗瓷白胖的臉皮紅也不紅一下,被人小輩說破心思,也只是順勢道:「哈哈,若能瞧瞧便瞧出個子丑寅卯來,也是你黃太爺的本事呢。我哪兒敢充這個大能,我是對這圖紙愛不釋手啊!宋兄,你可不地道啊,有這好東西還藏着,早告訴我,兄弟我還不巴巴兒來了,浪費我們兄弟多少親熱的時間喲。」
宋清明宋老爺宋文寧都笑了。這老傢伙的臉皮厚的喲,林銘玉也沒撐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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