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答應了?」俞仲堯凝着她。
章洛揚勉為其難地點頭,手上加了點兒力道,想把他推開一些。根本做不到,頹然地收回了手。他就算有病痛纏身,依然是敏捷矯健的猛獸,而她,特別像是送到他面前的兔子。不,她是自己送上門的。
「其實你答不答應不重要。」
「……」她可憐巴巴地看着他。
他笑,「我鐵了心照顧你就好。」
章洛揚看得出,他應該是因為自己喝了酒出錯才這樣,「要是換了別人,我不會喝了酒還跑過來的。」說着,想起了自己過來的初衷,「對了,高大人回來了麼?今日是沈大小姐的生辰,可高大人整日不見人影,你也出門了,我覺得反常,心裏不踏實,就想等你回來問問。」
「高進已經回來。這會兒應該是給沈雲蕎送禮去了。」
章洛揚笑了笑,「那就好。」隨後,又沮喪地垂了眼瞼,「過來找你,我也沒想到,沒等到你回來就睡着了。三爺,我真不是故意的。」
「沒有誰會故意犯錯。」
章洛揚知道,自己的腦子本來就轉得慢,到了他跟前,轉不轉都跟沒轉一樣,所以,還是省省力氣別解釋了,免得越描越黑。
俞仲堯叮囑她:「日後喝酒,不准超過三杯。」
他是好意,只是——「你呢?」她抬眼看着他,一個酒鬼怎麼好意思讓別人少喝酒的?
「我不是在慢慢戒酒麼?」他抬手撫着她面頰,「你可以常來看着我,會事半功倍。」
章洛揚本來就已是臉頰緋紅,到了這會兒,只覺得他掌心的溫度像個小火爐似的烘烤着自己,心像小兔子似的,隨時能跳出來一般。她又抬手抵住了他胸膛,身形向後仰。
俞仲堯的手繞到了她腦後,手指沒入她濃密的發間,語聲低柔:「好麼?」
他的氣息似是無處不在,絲絲縷縷纏繞着她。
他那雙極漂亮的眼睛,此刻有着足以讓人溺斃的溫柔。
「……好。」她根本不具備與他抗衡的能力。但不管怎樣,她都覺得眼下這情形是不對的。猶豫片刻,她又道:「你也讓我慢慢來,好不好?現在這樣,我會覺得自己太輕浮。本來就犯了錯,不該錯上加錯。」
「行,答應你。」俞仲堯知道,適可而止才好,不能依仗着她對自己的信任就為所欲為。他放開了她,轉身坐到椅子上,岔開話題,「你平日歇息,都要抱着點兒東西麼?」
「嗯。」章洛揚一面回答,一面尋找着鞋襪,彎腰穿起來,「記不清是從幾歲開始了,不喜歡有丫鬟在房裏值夜,讓她們去外間。只剩了自己,又覺得沒着沒落的,就抱着枕頭或是被子睡。奶娘也說過,我睡覺抱着東西不撒手,她怎麼都拿不走。大概是我死心眼兒的緣故,睡着了也是這樣。要是事先知道有別人,就不會這樣的。」
說到這兒,她已經穿好鞋襪,站起來。是不應該當着他的面這樣,可是沒法子,總比赤腳要好一些。「三爺,沒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你紅着臉,出去合適麼?」他指一指盆架,「有打好的洗臉水。」
章洛揚去洗臉洗手。
俞仲堯轉去倚着床頭,等她擦完臉,又示意她落座。
位置調換一下,她放鬆了不少,這會兒還是渴的厲害,便拿着水杯落座,先喝了兩口水。隨後她才意識到天色很晚了——走廊里燈光昏暗,誰會注意到她的臉紅不紅?真是……他要想捉弄她,可真是手到擒來。
不過,也難怪他如此,他夜間經常無法入睡,既然如此,陪他說說話也好。只要不再說讓她尷尬窘迫的話題,她還是很樂意的。
慢慢的,她心緒恢復平靜,留意到自己身上沾染了他身上的那種清淺的藥草香。倒是很好聞,只是——「你到底怎麼了啊?是哪兒不舒坦?」她不好奇,只是很擔心。
「五臟六腑時不時有個地方鬧騰一下。前幾年過於繁忙所致。」俞仲堯蹬掉鞋子,意態愈發放鬆,「真沒事,不是絕症。」
「從現在起就調理吧?壞習慣都慢慢戒掉才好。」章洛揚分析道,「你總這樣喝酒,對肝和胃都不好。對了,你說的啊,讓我看着你,除了午間晚間兩頓飯,你都儘量別沾酒。」
「嗯。」俞仲堯側目看着她,心裏像是被暖陽照耀着,說不出的舒坦。在她的眼裏,他的病痛是最重要的,只是不知她自己清不清楚。
章洛揚逸出舒心的笑容,垂眸喝了一口水。
「別只顧着說我,你呢?」俞仲堯問道,「想沒想過,如何對待章府那些人?」
「我沒想過那些,離開的時候只是想,我離了他們,哪怕舒心的日子只有幾天也知足。我是不能忍受那個環境了。上一輩的恩恩怨怨,怎麼說的都有,我娘又是一走那麼多年——我處境一直太尷尬。起先還指望着父親能為我做主,後來……」章洛揚搖了搖頭,給了他一個笑容,「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眼下又山高水遠的,不去想那些了。」
「也對。」俞仲堯頷首,「等我們回去的時候再做計較。眼下最要緊的事,除了找到南煙,還要找到你娘。最不濟,你總能找她問清楚當年一些事非,打開心結。你還記得你娘的樣子麼?」
「不記得。只是人們都說,我們兩個特別相像。」章洛揚笑得有點兒苦澀。有時候會忍不住猜測,是不是因為自己這張與母親酷似的臉的緣故,父親才不願經常見到她,見到她不是神色恍惚眼神怨懟,便是針對於她的失望嫌棄。沉了片刻,她又加了一句,「我有時候也會想,興許她並沒迴風溪,去了別處,隱姓埋名的生活。」
「她在何處都無妨。只要有心,總能找到。」俞仲堯語氣篤定。當年使得俞府險些滅門的幾個仇家,在他權傾朝野之際溜之大吉,各自選了極難找到的避難之處,又如何?最終還是被他的手下找到,帶回京城論處。
「謝謝你。」章洛揚語氣誠摯。
俞仲堯似笑非笑的,「這回打算怎麼謝我?」
章洛揚沒敢像上次似的讓他決定,保持沉默。
「日後不要說這種話。」
「好。」
「太晚了,回去睡個回籠覺吧。」俞仲堯有點兒不情願地道。
章洛揚起身放下水杯,「那我回去了。你……要是給你點安息香,能不能睡着?」
「用過一年多,現在那一類的香,一點兒用處都沒有。」
「哦。那我看看能不能有別的法子,只是現在不行。」她有點兒惱火,航程中諸多不便。
「總是亂擔心,我不是好好兒的麼?」俞仲堯打趣道,「怕我英年早逝?」
「……」章洛揚沒轍地瞥他一眼,轉身快步出門。
回到房裏,她哪裏還睡得着。
最初是一門心思地琢磨怎樣給他調理,想着要不要多找些醫書來看看。
過了很久,她才意識到,自己似乎一直沒有正視或者說是牴觸今晚的重點。
今晚的重點是,他對她放下話了,日後她歸他管,他也歸她管。
她怎麼應對的?從頭到尾都是稀里糊塗。
正常反應是該牴觸,寧可跳江也不答應,應該是對待孟灩堂類似的態度。
她不能不懷疑自己腦筋出問題了。或者,是自心底並不牴觸他的意願?
——這個很重要。想分析清楚,偏就沒個頭緒。
她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頭,懊惱死了。
這下倒好了,不愁沒事可做了,不能再沒心沒肺的過日子。
**
沈雲蕎和高進還在甲板上。
之前,沈雲蕎滿懷驚喜地觀賞着他送的生辰禮,與他閒閒地說話,氣氛很是融洽。
到底,高進還是問她了:「以後我們是朋友,還是——」
「……我不知道。」沈雲蕎如實道,「我總不能因為一時的感動就答應你。」
「需要多久才能考慮清楚?」高進沒了平日笑嘻嘻的樣子,神色鄭重,「我想我不能忍受在你有決定之前都不能經常見到你。你就說你到底顧慮什麼吧?」
沈雲蕎道:「顧慮最多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喜歡一個人到底是怎樣的情形,也不覺得自己配得上你。你要明白,我不是什麼沈大小姐,只是流落在外的一個人,就算我衣錦還鄉,我那個爹認不認我都難說。是,我巴不得與他老死不相往來,但是你呢?你是錦衣衛指揮使,是三爺看重的人,怎麼能與一個讓人說起來是來路不明的人有牽扯?」
高進蹙眉,「藉口。」
「好,那我就說說其次顧慮的。」沈雲蕎將自己之前的想法如實告訴了他,「我們是在行程中結緣,路途枯燥無趣,你對我側目,我受寵若驚。但是,我不敢奢望你能對我長期如此。人不是要親身經歷一些事才會明白其中的道理,我看着父輩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早已不敢奢望得遇良緣。哪日你回到京城,自有鶯鶯燕燕爭着搶着往你跟前湊,她們是大家閨秀,不是我沈雲蕎這種人。我可以不在意俗世眼光,因為我在不在意都沒人在乎,可你呢?你要一個在別人眼中離經叛道的人?」
高進四村片刻,緩聲道:「尋常男子,大多十五六歲便已娶妻成家,而我沒有。我不是效法三爺不想有羈絆,我只是始終沒遇到一個能讓我心動的人。我要是喜歡那些尋常女子的做派,不早就遂了我爹的心思成親了?」
「行,那我就順着你的心思往下說了啊。」沈雲蕎笑容和煦,「就比如說,你娶了一個離經叛道的女子,她也對你同樣在意。那麼成婚之後,她會為着你而循規蹈矩,變成尋常女子的做派——那你該怎樣?休妻?納妾?」
「你這是不是強詞奪理?」高進無奈,「成親之後,兩個人都要隨着現狀做一些改變,就比如說我,我肯定會時時刻刻注意分寸,與別的女子離得遠遠的——要是都不知道為對方着想,那還成親做什麼?成親是成家,成家之後彼此就是親人,怎麼能不為對方着想?」
「是該如此,成婚後都要循規蹈矩,但是,我不喜歡那樣的日子啊。我要是過不了,不是很麻煩?你希望我隨着境遇做改變,可我不想變啊。既然一早就知道是麻煩,為什麼還要往上撞呢?躲得遠遠的豈不是更好。」
「……」
「……」
高進語氣分外悵然:「雲蕎,人不該感情用事,可也不能過於冷靜,更不能冷靜到冷漠殘酷的地步。」
沈雲蕎聽了就笑,「我又不是第一個。不說別人,三爺不就如此麼?」
「三爺也只是沒遇到那個人而已。不信你就等着,他遲早與章大小姐修成正果。」
「那我就等着,等到之前,不做他想。」
高進沉默了好一陣子才道:「這就有點兒傷人了。」
沈雲蕎即刻道:「總比日後成為你的仇人要好。洛揚的雙親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成婚前不也是海誓山盟的?成婚後呢?我就把話說到底吧,我受不了男人三妻四妾的,尤其受不了對一個女子做出承諾又食言的人——那種人讓我厭惡,厭惡至極。你敢擔保你不會?我是什麼人啊?我怎麼就有資格讓你矢志不渝?我不敢這樣看得起自己,你也不能這樣看得起我。」
「說來說去,不過是不信我。」高進緩緩轉過頭去,看着平靜的江面,「不相信,我說什麼都沒用。我也不會對誰山盟海誓,短期之內可以做到的事情,我會許諾,決不食言。要用一輩子做到的事情,我不會允諾什麼,到我死之前才會反思有沒有對不起誰。」
這是一個爭論三天三夜都不會有結果的話題。
誰都看不到自己的餘生。
誰都無法確定來日會發生什麼。
最要緊的是,她沈雲蕎豁不出去不敢賭,還沒開始,她就想結束。
——都明白,都知道說再多也沒用處。
她是那種先展望一輩子再看眼前事的女孩,並且對姻緣非常不樂觀。除非她自己心甘情願,否則,誰都勸不了她。
許久,高進轉身,「我送你回房。」
沈雲蕎點頭,一路沉默地往回走。
送她到了房門前,高進說道:「你說話太歹毒,把我的路都封死了,無妨,我大抵明白你的顧慮。我會一直等你——這是我可以對你承諾的事情。不論是在異鄉,還是回到京城,我都會等你。」
沈雲蕎到此刻,心裏莫名地對他有了歉意。
「但是也不要推開我,我明里暗裏不可能不照顧你,並且這是你無從拒絕的。是,你說過,要是明知我的心意還與我來往,你會覺得自己輕浮。但是,我請你也為我着想一二,意中人就在近前,自己卻不爭取,便是懦夫的行徑。我高進好人壞人都願意當,就是寧死不願做懦夫。」高進逸出一抹淺淺笑意,「你若是心裏沒我,我方才為你跳江你也不會當回事,平日說說話又算什麼?凡事全在你心跡,自認對我沒有雜念,與我接觸又談何輕浮?」
「……」沈雲蕎這才發現,這廝是真人不露相,大道理歪理都是信手拈來。她無從辯駁。
「告辭,明日再來看你。」高進說完這句,用下巴點了點房門。
沈雲蕎心裏氣呼呼的,因為不習慣自己被他說的啞口無言的情形。可是,也沒得選擇,邁步進門,沒好氣的帶上了房門,「滾!」
高進輕聲的笑,「好好兒歇息。」
**
翌日一大早,章洛揚房裏來了不速之客——付琳。
之前那些天,付琳臉上的症狀時好時壞,她是不得不老老實實待在房裏,眼下已痊癒,忙來找章洛揚說話。
章洛揚剛起身洗漱完畢,聽得珊瑚通稟,徑自出門,不打算讓付琳進自己的房間。
付琳見是這情形,瞥一眼正冷冷盯着自己的阿行,道:「我們去甲板說說話吧?」
章洛揚卻沒這閒情。她到現在還被俞仲堯弄得雲裏霧裏理不出個頭緒,心情實在是不大好,便直言道:「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沒要緊的事,你就請回吧。」
付琳一笑,「有要緊事要說,不然怎麼會來找你。」見章洛揚還是神色冷淡,想了想,道,「我知道我在你眼裏是怎樣——並非大家閨秀,卻對很多人都是不屑一顧,你就不想知道原由麼?再者,俞仲堯很看重你——我先前是為這個才為姐姐滿腹不平找你麻煩的,我姐姐到底與俞仲堯有着怎樣的糾葛,你不想知道麼?」
「我——」章洛揚語聲微頓,託辭道,「抱歉,今日不想聽這些,改日吧。」她是想,要想知道這些,直接去問俞仲堯就好。他在那日說過,以後告訴她。已經過了好幾天,她去問他不就得了?他的話,她信,付琳的話,她無法相信。
「明日可好?」付琳扯出一抹笑,「明日我再來。」
「不用。」章洛揚也盡力扯出一抹笑,「我想知道的時候,再去叨擾你。」別的她不會,拒絕與人走動倒是擅長的。
付琳凝了她一會兒,意味深長地笑,「你是不是想略過我,直接去找俞仲堯詢問?男人的話也能信?當年到底是何情形,到了他嘴裏,恐怕就是他一絲過錯也無,都是別人的不是。不管你聽不聽我要告訴你的事,都不要輕信他才是。」隨即又一挑眉,「俞仲堯對你很是不同,而你對他也是處處維護。要是這樣的話,也難怪你不想與我詳談了。」
章洛揚看着付琳,斟酌了片刻,語調平靜地道:「的確是,我如果對你姐姐好奇的話,會去問三爺,而不是讓你告訴我。至於別的事,付小姐就不要橫加揣測了,與你無關的事,不需多思多慮。」說完這些,心裏便開始犯嘀咕:她怎麼好意思去找俞仲堯問東問西的?昨夜在他面前……出錯之處太多了,他不介意她傻乎乎已是難得。
付琳一直定定地看着章洛揚,沒錯過她任何一個情緒的閃現,她笑起來,笑容透着同情和譏諷,語聲倒是壓得很低:「你真是夠命苦的。你想起談起他的時候眼神都不對,那只能是對一個人動心、生情才會有的。也是怪我大意,先前只是揣測,都沒留心過。要是這樣……」她笑意更深,同情和諷刺就更濃,「你只能步我姐姐的後塵,這世間又多一個黯然*的女子。」
章洛揚心頭驚異,只為付琳的一句話,「你怎麼能夠斷定?」
付琳撇撇嘴,「我是過來人,自然能斷定。只說在這條船上,高進對沈雲蕎如此,你對俞仲堯也是如此,言語能欺騙人,眼神卻是騙不得人的。就拿高進和你那個放浪形骸的好姐妹來說,看高進對她是什麼德行,就知道你方才是什麼樣子了——你又何必欲蓋彌彰呢?」她是真看不上這種做派。
章洛揚垂了眼瞼,不再給付琳探究自己情緒心跡的機會。沉默片刻,她抬了眼瞼,笑容璀璨,「付小姐,我要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若是沒有你點破,我恐怕要到很久才明白自己的心跡。但是我還是不想聽你跟我說三爺的是非,你請回吧,我——會去找三爺問清楚。」
付琳啞然。這是什麼情形?難不成章洛揚以前並不自知對俞仲堯生情?難不成……她奚落的言語反倒點醒了章洛揚?那她算不算是弄巧成拙了?這樣一個樣貌傾城的女孩子,要是確定自己鍾情俞仲堯,豈不是要每日纏着他?俞仲堯,他能抵禦這樣的誘惑麼?
章洛揚已欠一欠身,「恕不奉陪。」之後轉身,去往俞仲堯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