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果然如同報紙上的天氣預報說的一樣,哥譚下起了細雨。
席勒坐在莊園的書房裏,窗外的雨聲像是最好的安眠藥。
有些雜亂的書桌上,堆成一摞的書籍在壁燈的照射下留下波浪起伏的影子,墨水瓶和席勒鏡片的反光,在有些昏暗的房間中顯得格外亮,他正拿着鋼筆,用複雜又華麗的花體英文寫邀請函。
全世界的習俗幾乎都一樣,當你搬家時,總要通知親朋好友過來做客,席勒打算這周的周末,邀請他在哥譚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過來吃飯。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一些濕潤的空氣順着窗戶的縫隙進入室內,在燈光的光線中,能夠看到細小的水汽緩緩飄落在桌面上,很快,書桌靠近窗台的部分就凝結了許多細小的水珠,反射着背後壁爐的火光,像一顆顆紅寶石。
天色逐漸暗下來,比白天更冷的霧氣讓玻璃凝結了一層白霜,席勒放下筆,揉了揉手腕,他抬頭看過去。
從這個角度看向整個哥譚,也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雨中的哥譚不光更加陰沉,也更加靜謐,甚至讓人感到有些難得的閒適。
不論如何,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城市總是比後來那個信息社會節奏要慢得多,席勒寫了一下午的信,直到男僕過來提醒他晚飯時間到了,才離開書房。
等到吃完晚飯,席勒穿好衣服,拿上雨傘,離開家門,這時,哥譚下了一整個下午的雨已經停了,只剩下吸進肺里冰涼的潮濕空氣,還瀰漫在城市當中。
地上的水窪在黑暗中如同一個個水銀鏡子,把路燈的燈光反射成金色的碎片,像是上個秋天沒有帶走的落葉,席勒的鞋跟踩上去之後,這種光芒就在輕微的波瀾和濺起的水珠中消失了。
也就像全世界的習俗一樣,當你搬家時,也總得去拜訪一下鄰居。
這裏的治安還算不錯,因為但凡能住得起和維護得起這樣的莊園的人,也是非富即貴,雖然已經比不上南部的富人區那麼繁華,可沒落的老城區也有一種慢節奏的老派風情。
在距離席勒住的莊園一條街的地方,有一家歌劇院,不過這裏很少有劇團來演出,所以就成了這片居民的俱樂部。
席勒走到劇院的門口,這裏的侍者顯然沒有那麼專業,等到席勒走到了大門的台階上,他們才走上前打開大門,席勒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然後走了進去。
雖然外面是寒冷的雨夜,可劇院內卻很溫暖,席勒的眼鏡蒙上一層霧氣,他摘下眼鏡,走到前台,輕輕敲了敲桌面。
正在打瞌睡的領班恍惚了一下,一抬眼皮,看到有人,他坐直身體,然後問:「您有預約嗎?」
「我是買下了子爵莊園的新住戶,今天這裏的所有酒水消費都記在我的賬上,上帝保佑所有人。」
領班立刻熱情了起來,說:「原來是您,昨天我才剛剛接到消息,那座最大的子爵莊園有了新主人,您的眼光真的太獨到了,正是這樣豪華的莊園,才配得上您這樣慷慨的先生。」
「您放心,等到待會兒大家出來的時候,就都會知道您是一位好相處的紳士了。」
聽着領班口中不斷冒出來的溢美之詞,席勒不動聲色地把一卷美元放在了鈴鐺的下面,領班立刻就說:「您不必在意這幢建築的外表,畢竟這裏是哥譚最古老的一座劇院,有些破舊也是正常的,但我們的服務一定是最好的……」
席勒從劇院的台階上走下來時,他回頭看了一眼這座可能是哥譚最古老的劇院,它已經佈滿了滄桑的痕跡,在許多年以前,這裏也曾迎來過一個又一個知名的劇團,也有無數的演員在這裏登台表演,你方唱罷我登台。
但現在,它已徹底寥落,陳舊的門臉像紀錄哥譚歷史的石碑,刻下風霜雨雪後的痕跡,可能本就比那些杜撰的戲劇要更精彩,只是也沒有多少人願意再看了。
席勒回到莊園之後,時間已經很晚了,但他昨晚還有些東西沒有寫完。
感謝這個節奏還比較慢的年代,席勒可以不用提防任何短訊或者電話的狂轟濫炸,他有充足的時間可以慢慢的看書,從紙質的資料上尋找自己需要的知識,然後再用鋼筆把它們寫到紙上。
突然他的身後輕輕一響,席勒頭也沒回,他說:「戈登來拜訪,至少還帶了禮物,那麼你呢?不請自來的蝙蝠?」
蝙蝠俠的影子被牆上的壁燈照出多重的陰影,他說:「等白天再送。」
「戈登就快結婚了,你不打算以這個緊身衣怪人的身份給他送個禮物嗎?畢竟他可是你的合作夥伴。」
「我沒有什麼禮物可送的。」蝙蝠俠的語調總是很低沉又很平緩,在這深夜的房間中,讓人有些昏昏欲睡。
」那麼你是過來做什麼的?」
「來祝你喬遷新居。」
「我想你比我更早把這所莊園的所有房間都轉了個遍,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應該還通過某些手段拿到了建築設計圖。」
蝙蝠俠沒有答話,他似乎是默認了,他從不避諱再席勒面前展示他這種過度未雨綢繆、懷疑全世界的性格。
「你看了今天的報紙嗎?看到了有關鐵幕的消息了嗎?」
「那與我無關。」
「這可是全世界的大事。」
「哥譚不會因此變得更好,也不會再變得更壞了。」
然後兩個人就都沉默了,只剩下席勒鋼筆劃在紙上的沙沙聲迴蕩在深夜安靜的房間裏,過了一會,蝙蝠俠說:「從大都會過來的那伙人,應該是過來追殺你的。」
「那就讓他們來,還是說你覺得哥譚的人會怕了大都會的人?」
蝙蝠俠又沉默了。
「我猜你是和你的管家吵架了,對嗎?」
蝙蝠俠不回答,可席勒自顧自的說:「曾經也有一個這樣的人,大半夜的不睡覺出來飆車,因為他和他親愛的『管家』吵了一架。」
「他們是為什麼吵架?」
「因為那個人沒想好到底要不要和自己的管家結婚。」
蝙蝠俠再次沉默了。
「我猜,你的管家應該對你受傷這事感到很心疼,但他又不想阻止你繼續你喜歡的事業,所以他只能自己消化這種情緒。」
「可你發現了他似乎在傷心,你既不想停下你的事業,又不想讓他傷心。」
「你的那些過人的智慧和縝密的邏輯在這個時候都不管用,所以只能半夜跑出來飆車。」
「讓我猜猜,你新造的那輛蝙蝠車應該就停在我家的門口,並且直到現在,那過熱的引擎應該都還沒有冷卻下來。」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讀心術嗎?」
「別再問這種蠢問題了。」
「如果有,你能告訴我阿爾弗雷德是怎麼想的嗎?」
「你比那個人直白很多,不過也對,困擾他的除了親情,還有愛情。」
「愛情……最令人難以琢磨的東西,我主動提出可以告訴他答案,但他拒絕了。」
蝙蝠俠的視線落到了席勒無名指的那個戒指上,他問:「你結婚了?你的夫人沒有跟你一起來哥譚嗎?」
「看來你也不是很想要那個答案。」
席勒說:「那就走吧,你不如去找戈登收留你,繼續留在我這裏,你只會得到你不想聽的答案。」
蝙蝠俠說:「這座莊園的確很好,一共有36個房間,你睡在樓上的東側主臥里,那還有35個房間。」
「我是不會給你鑰匙的。」
「我不需要鑰匙。」
席勒用手指抵着眉心說:「但是你夜不歸宿,你的管家來找我該怎麼辦?」
「為什麼比起我,你好像更怕他?」
「很難和你解釋,但我確實很擔心你的管家找上門來。」
看着蝙蝠俠還是不放棄,席勒只能無奈的說:「好吧,如果你想在這留宿,我需要你家長的同意,現在去給他打個電話,我必須得聽到他首肯,才能留你在這裏借宿。」
蝙蝠俠:「……」
「電話在樓下,要麼去撥號,要麼滾蛋。」
最後,蝙蝠俠還是妥協了,在面對與他管家有關的問題上時,他總是表現的像個孩子,就像斯塔克在面對佩珀一樣。
席勒倒是不介意蝙蝠俠在這裏留宿,他其實也不介意蝙蝠俠把他的新家給查了個遍,反正遲早也要有這一天,18歲的蝙蝠俠不查,等到他28歲、38歲的時候,也總歸是會查的,哥譚的一切都不可能逃得過蝙蝠的眼睛,席勒不是小丑,他可沒有空天天和蝙蝠俠玩你追我藏的遊戲。
過了會,席勒寫完了他的論文,這時已經是深夜了,窗外已經黑得密不透風,只有雨水聚集而成的水窪中反射着遠處的燈光。
很快,男僕提示他電話響了,席勒拿起聽筒,蝙蝠俠就站在客廳最陰影的角落當中,聽着他講電話。
「對,沒錯……不麻煩,是的,我知道,他們總是這樣,之前我也見過不少……」
「是嗎?那還是挺嚴重的……我這裏有專業的急救包,……哦,是嗎?您可真是個盡責的管家……」
「我想沒什麼關係……」席勒抬頭看了一眼蝙蝠俠,不知道為什麼,蝙蝠俠感覺自己的心突然七上八下的,就像被打電話找家長之後,在旁邊戰戰兢兢的妄圖從老師的隻言片語中推斷出家長之後憤怒層次的學生。
「好的,請您放心……沒問題,那就這樣吧……明早是嗎?……我想會的,好的……再見。」
席勒看到蝙蝠俠張了張嘴,似乎想問什麼,但最後他什麼也沒問。
席勒說:「你的管家說你受傷了,不過他應該已經對你進行了治療。」
說完他看了一眼旁邊的落地鍾說:「現在已經太晚了,你的管家說你應該在九點之前睡覺,已經晚了三個多小時了,現在拿着鑰匙,趕緊上樓吧」
「我不需要鑰匙。」
留下最後一句話,蝙蝠俠就消失了,席勒搖搖頭,然後也上樓了。
席勒本來就知道蝙蝠俠的真實身份,因此蝙蝠俠也沒有干出穿着那身蝙蝠裝睡覺的事,席勒敲開他的房門的時候,布魯斯正穿着睡衣。
通常,嚴肅狀態下的蝙蝠俠只能看到一個下巴,但現在,布魯斯的氣質和他平常完全不同,這是一個露了全臉的蝙蝠俠。
但也沒什麼用,他在聽到席勒告誡他阿爾弗雷德希望他明早能趕回去吃早餐的時候,還是露出了一個頗為糾結和複雜的表情。
「我勸你最好是回去,萬一他要是找上門來,我是絕對不會幫你的,你要知道,老師永遠只會和家長站在同一個戰線。」
看着布魯斯似乎還不樂意,席勒不得不進一步威脅他說:「如果明天我真的見到了阿爾弗雷德,那我就不得不和他談談你的學業情況了,這一次的期末考試,你雖然勉強通過了,但排名是中游靠下,更重要的是,你的作業一學期漏交了6次,還有一大半都沒寫夠字數。」
「你交上來的作業我全都留着,如果你不想被你的管家看到你那狗屁不通的文章和除了污染別人的大腦毫無用處的學術垃圾的話,就最好趕緊睡覺,然後明天早上早點起來,回你的韋恩莊園去。」
然後還沒等布魯斯說什麼,席勒就「砰」的一聲把他房間的門給關上了。
夜裏,布魯斯躺在床上,回想着最近發生的事。
有賴於席勒那頗有天才創意的產業鏈,黑幫最近的火併很多,蝙蝠俠的工作也開始變得困難了起來。
白天他忙着在醫院裏進行各種調查,來破解黑幫之間那錯綜複雜的關係,晚上他還得去盯着各個火併的現場,防止他們打的太上頭,波及太大。
警察有了重武器之後是強了不少,可這不意味着黑幫就完全沒有反制的手段,警察拿重火力壓制,那黑幫自然就會想着用更兇猛的火力來反抗,一來二去,戰爭規模在不斷升級,這也導致蝙蝠俠還沒來得及升級他的各種裝備,就被捲入了一些更加兇猛的火力衝突當中。
這也就導致,原本只是為一些手槍子彈和冷兵器所準備的蝙蝠盔甲,沒有辦法防禦住火併中機槍榴彈帶來的傷害。
在幾天前的晚上,蝙蝠俠被一發機槍的子彈打中,這種傷害可不是手槍子彈所能比擬的,機槍的子彈每一發都有手掌那麼長,還好蝙蝠俠只是肩部被擦中了,如果這一發真的結結實實的打到他的身上,怕是他的半個肺都會完全報廢。
但這也對他造成了非常嚴重的傷害,可以說是他進行蝙蝠俠事業的這段時間裏,所受的最重的傷了。
他趕回韋恩莊園的時候,已經神志不清了,他還能有意識回到韋恩莊園,都已經是他那超出常人的意志力救了他一命了。
布魯斯早就知道,他對一些鎮痛藥和麻醉藥的反應並不敏感,經常會在麻醉的途中醒過來,這次也是一樣,他在手術的中途,半夢半醒的看見阿爾弗雷德一個人坐在手術台的邊上。
他很難形容當時看到的阿爾弗雷德的那種表情,那讓他多年都幾乎不曾激烈跳動過的心臟,狠狠的被揪了一下。
他突然發現,阿爾弗雷德變得和他記憶里不同了,他老了很多,和他父母還活着的時候比起來,似乎也消沉了很多。
他這才意識到一個問題,其實韋恩夫婦的死亡並不是只對他一個人造成了傷害。
而或許,當阿爾弗雷德發現,自己差點又要再承受一次同樣的傷害的時候,他就又變老了很多。
布魯斯躺在床上,他翻來覆去,腦海里都是他朦朧之間看到的阿爾弗雷德的樣子。
而更令他難過的是,當他從手術中醒來之後,阿爾弗雷德什麼也沒說,他並沒有阻止布魯斯去做什麼,他只是依舊準備好了早餐,就如同無數個布魯斯從噩夢中驚醒的早上一樣。
坐在餐桌前的時候,布魯斯幾乎食不下咽,他是蝙蝠俠,但他依舊是個人,很少有人在面對如此激烈的情緒衝擊時,還能保持平靜的心態去吃飯。
於是他只是草草的吃了兩口,就像逃跑一樣的離開了韋恩莊園。
其實他最先去的就是戈登那裏,只不過,他正好趕上了戈登開車出發前往席勒家。
他一路跟在戈登的身後,甚至就連他們在餐廳里交談的全部過程,蝙蝠俠也都在窗外看見了。
他也看到了席勒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抽完了一整根雪茄。
那樣的教授令他感覺到陌生,他從來沒有見過席勒的這種樣子,他看上去很放鬆,但又十分冷漠和銳利,雖然在學校里時,席勒也常常表現的很嚴肅,但那完全不同。
那像是另一個人,一個陌生人。
他想,或許他之前所認識的那個教授,也只是一種偽裝,和他一樣。
兩個瘋子在這座瘋狂的城市裏,扮演着各自的角色,以一種再平常不過的社會身份粉墨登場,扮演着每天為瑣碎日常所困擾的老師和學生。
這或許也不是一本《傲慢與偏見》,而是一本《演員的自我修養》。
在哥譚這座被歲月腐蝕的破爛又沉朽的劇院裏,在哥譚大學的這個舞台上,這場荒誕戲劇的第一幕,就顯得古怪又滑稽。
蝙蝠俠上學的第一天遇到的第一位老師,一個看上去嚴厲又古板,看起來完全不想給自己找麻煩的老師,在一場毫無動機的心理諮詢中,給了他一個他最想要的答案。
而等這一場又一場的戲劇落幕之後,兩位演員本人,終於還是在舞台之下相見了。
拋開他們身上的社會身份不談,這些荒誕戲劇的構成不是巧合,瘋子總是吸引瘋子,怪人時常遇見怪人,這也不過是物以類聚的又一種呈現方式而已。
布魯斯躺在床上,昏沉的睡意襲來,他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了莊園樓下鐘擺的沉悶聲響,在他的夢中無孔不入。
而除此之外,在哥譚1987的這個寒夜裏,能夠聽到的,只有幾乎微不可聞的風聲,和壁爐徹夜不息的燃燒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