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執中躺在病榻上,不甘心的老眼睜的溜圓,懷裏緊緊的摟着那部書,朝廷頒發的《平章事奏摺集錦》,陳大人不是激動,陳大人是害怕了,箱子裂開那一瞬間真心害怕了,這是有人動了手腳,這是暗雲衛動的手腳。
還沒等陳大人緩一口氣醒過來,皇帝派了小黃門送行,小黃門淡定的看着這一地凌亂的黃金珠寶,高聲宣讀皇帝的詔書,「陳大人克己奉公,清正廉明,百官擁護,黎庶挽留,還請陳大人留下來用心國事,不必乞骸骨回鄉了,欽此。」
剛才的場面有多激動人心,眼前一地狼藉就有多諷刺。
小黃門宣讀完旨意騎了馬就走,看熱鬧的百姓又看了一回熱鬧,那些挽留陳大人的百姓早被暗雲衛便衣請去喝茶了。
陳家上下都沒了主意,這是走還是不走?
皇帝都派人挽留了,這不正是陳大人想要的,城防司派了衙役護送陳家回去,也不知那個鋪子裏賣藤條筐,都高價賣給陳家,一地細軟到是能收拾回去了,陳家女人不放心兵丁,顧不得拋頭露面,守候在路邊親自裝箱。
這可是陳家的女人唉,平日見不着,今天還能看個仔細。
現場百姓散去,路邊鋪子林立,擠滿了看熱鬧的。
初八不是休沐日,六部衙門照例辦公,有相送陳大人的高官,也有忠於職守的官員,小黃門往各部送了《平章事奏摺集錦》,供各級官員學習揣摩,還特意記下來留守官員的名字,都贈送了銅牌,鐫刻着「辦事用心」幾個字。
集東宮屬官之力完成的奏摺集錦,剔除了關乎國計那部分,只保留了若干禮儀勸諫之類的奏疏,看不出陳大人的施政綱領,但只見陳大人文采斐然。
——如果沒有錢財露白。這無疑是真的表彰了。
錢財露白了啊,還有民心是君王的大忌。
整理這麼多的奏章,至少要有半年多時間的準備,還在扉頁刊印了宰執的俸祿。中書門下平章事一個月三百餘貫錢,還有諸項雜費,那些祿米炭薪,朝廷歷年還有豐厚賞賜,這些賬明眼人誰不會算了。
朝廷給了高薪。陳大人還貪戀來歷不明的錢財,這些夠攻訐一陣子了。
皇帝早在做太子的時候就要對付他了。
皇帝接下來會做些什麼?殺頭,抄家?年輕的皇帝出手這麼狠!
陳執中顧不得身後的清名,惶恐不安中上了請罪摺子。
生活中永遠有善於抓住機會的人,官員開始紛紛上書,歷數陳執中的罪狀,貪污瀆職,有傷風化,污衊藩王,鉗制言官。欺君罔上,謀國不忠……
另有太學生上書,狀告前番上書陳情的郝同學,郝同學威逼其他太學生署名,意圖挽留陳執中,郝同學是郝某某的兒子,郝某某是陳執中的門人弟子,上萬的百姓有很多都是豪門家僕,只有極少數的無知百姓。
一時間反陳運動聲勢浩大,皇帝保持沉默。
陳執中一黨惴惴不安。反對黨也不明白皇帝的心意,事實證明,這世上永遠有善於揣摩皇帝心意的,有大臣上書為范陽候鳴冤。
皇帝接了上書輕輕勾起嘴角。親自召見這個五品文官。
沒有人敢再攔着了,陳大人攔着二十來年,身為帝師又怎麼樣了,尚書右丞抱了病回家養着,多一句話也不敢說了,皇帝外公家的冤案終於沉冤昭雪。太后娘娘痛哭一場。
范陽候家裏真的沒人了,男丁全部斬首,女眷淪為官奴,過了二十來年,當年受辱的女眷哪裏還有活着的,便是活着也沒有臉承認了,皇帝下旨尋找,結果一無所獲,經過二十多年的變遷,金陵的蔡府變作民宅,皇帝不忍心挪動了百姓,下旨擴建明月寺,在靈山最高峰修建沉冤閣祭奠亡靈,皇帝捐了十萬貫私房錢,剩下的交給廟裏和尚募捐。
地方官哪裏會不討好了,於是商家踴躍捐款,明月寺香火鼎盛。
方菂翻看着暗雲衛往來的公文,一臉期待的拉着方子頎的左手笑了,「爹爹,我父皇修建明月寺,皇祖母會來嗎?」
皇家的孩子起點高,朝臣的奏章是太子的識字課本,先皇親自教他,太子對各式奏章爛熟於心,當然,能不能理解還得兩說,太子畢竟還是小孩子。太子後來跟了父皇,案頭的奏章也是想看就看,這回跟了方子頎,方菂翻看往來的公文心安理得。
方子頎看着他笑道,「菂兒想皇祖母了?」
方菂眼圈又紅了,「皇祖母真可憐,菂兒也想父皇了。」
「最近朝廷事情多,陛下忙着呢,陛下這樣忙還想着菂兒。」
方菂看着封的嚴實的公文笑了,公文的一角有個小蓮蓬的戳記,這是父皇給他的,方菂連忙打開了看,方菂上回追問父皇為什麼不抓了陳執中,皇帝反問方菂,「父皇為什麼要抓了他?抓起來還得管他吃飯,陳執中在家裏才提心弔膽呢。」
方菂還是搞不明白,他剛多大了,皇帝深層次的用意他哪裏看得懂。
皇帝給了五百兩銀票,讓方子頎幫着買兩個鋪子,讓方菂學着經營起來,方菂不但要學會經營鋪子,還得學會識別人,用人也是一裝技巧,那些偷懶耍滑的也有妙用,不合心意就想着開除,哪有這樣辦事的。
方子頎不禁抽了抽嘴角,方菂這么小,他管得了鋪子?不過慎哥兒當初也不過七歲就自己當家了,慎哥兒手上好幾個鋪子呢。
方菂一心盤算開了,他要賣雜貨的鋪子。
這些事不用方子頎操心,管家屁顛屁顛幫着辦了,二少爺在府里有地位。
夜深了,方菂終於肯回去休息了。
方子頎找老父親說話,「樂善郡王扛不住都招了,不過他也不知道真正的幕後人是誰,這裏是他的口供,他還在皇宮做客呢。」
方子頎遞過來公文袋,這裏面是皇帝親手謄寫的第一手絕密資料。
方奎看了驚疑的站起來,「皇帝懷疑契丹國?」
樂善郡王被人威脅着走上了這條不歸路。他認識幾個幫眾,都是些不入流的,皇帝派人暗中監視了,宗正寺那個主簿想要逃跑。也被朝廷抓住了,主簿抗不過招了,他只是為了富貴罷了,知道的並不多。
陳大人回鄉,陳大人是有過一些策劃。不過背後還有人推波助瀾,場面才會那般壯觀,背後有人真心挽留陳大人,還是想為皇帝找些麻煩?
那條最大的魚藏在哪裏?
大隱隱於朝,皇帝認為還是隱身朝堂的可能性大一些,或許是僧道。
無論是當年的趙家、還是燕慈郡王,都沒有能力布下這麼大的局,皇帝管着暗雲衛,深知布下這麼龐大的關係網需要多少銀子維護,僅僅靠威脅恐嚇遠遠不夠。還得有一批忠心的屬下願意賣命。
此時民間富庶,屠狗之輩不必鋌而走險。
方家當日被盯上了,幕後人企圖殺了穎國公滅口,藏在花瓶里的密帳沒人知道,玉潭一番搜查,意外的發現穎國公丟了邊防佈局圖,幕後人下毒滅口,方奎陰差陽錯逃過一劫,還有偷襲的那些殺手,這麼多的人招之即來。哪一個幫會能有這份能量?
皇帝想到了契丹國,也許還有西夏,這是敵國的勢力吧。
三十年多年前的一場戰爭,大夏與契丹都是元氣大傷。這些年邊境小有摩擦,幾次小規模的戰役敗多勝少,修生養息這些年了,契丹未嘗沒有吞併大夏的野心。
方奎皺了濃眉,他何嘗沒往這方向想過。
「老夫實在看不透皇帝的心意,先皇臨終貶了老夫的官職。陛下重新啟用,清閒了這三個來月,子意的野果子是個意外,皇帝大度容人,幫着辨明了冤屈,子穎罪該萬死,陛下容他活了下來,陛下又把愛子託付給你。」
方奎看着燈花沉思,「陛下對我們方家多有眷顧,老夫臨行前建議陛下加強邊境防守,皇帝只是笑笑,說讓老夫只管放心,老夫哪裏會放心了,新皇登基,又是打穀草的秋季,邊境每年都動刀兵。」
皇帝懷疑契丹國,不是更應該加強邊境防範?
方子頎笑道,「契丹國也是自顧不暇,他們出了內亂,七八個親王造反,就算還能襲擊我朝,兵力也不如以往,陛下深思熟慮,往邊境派了個勇猛的小校,契丹討不着便宜,至於父親的差事陛下另有安排,讓父親滯留江南,皇帝是有深意的。」
穎國公目光炯炯的看着兒子,「勇猛的小校?」
「爹爹一定猜不到,陛下啟用了趙弘毅,連同趙弘毅那些小廝都派到邊疆了。」
穎國公倒抽了口涼氣,「陛下怎麼敢如此草率。」
方子頎沉默一下,「陛下不是草率,陛下大肚能容,趙弘毅聽說了也是一臉不可置信。」
穎國公站起來轉了幾圈,「趙弘毅是個難得的人物。」
趙弘毅所轄的兵力不過千餘人,這點人馬翻不起風浪造不了反,卻能暫時抑制住契丹的進攻,朝廷來得及調動人馬抵禦。
「皇帝擔心內亂,這才派爹爹來江南。」
「內亂?莫非陛下是指幕後的勢力?我們連這些人藏在哪兒都不知道。」
「正因為如此才要防範了,黑幕勢力會吸收哪些人呢?也無非三教九流罷了,陛下借着范陽候的案子統計了同慶年間的官員,這麼些年還留在朝堂的不多了,陛下命暗雲衛暗中監視着,但願他們都是青白的。」
「陛下也許會主動出擊,萬一引起動盪,就需要爹爹出馬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