硫磺泉營地盡數化為墨色,在機甲與龍孽交戰中濺起的激烈光暈里,無可計數的暗鬼披甲蟲越過圍牆,直至這圈屹立了幾十年的石質建築崩塌,在浩大煙塵里,一頭又一頭的畸形種衝出,又旋即被重型火力擊斃。燃字閣 www.ranzige.com
沈如松踉蹌爬起身,跌跌撞撞地滑了一跤,手掌一撐,還是摔倒在傷兵旁。但沈如松忍住疼痛,單手拽着傷兵的武裝帶,轉身,向着撤離機群艱難跑去。
「等等!」沈如松喊道。
一架滿載了士兵的直升機抬升離去,直升機的廓燈閃爍着,就像是一隻只螢火蟲匯聚在這裏,銜起火種飛遠。
80式仍然在開火,折斷了腿的傷兵嘶嚎着朝黑潮徒勞射擊,後坐力打得他肩膀不住歪斜,這輪彈匣打空,他丟開了槍,手掌扣進土裏,硬生生迫停了沈如松。
「班長!你快走吧!」
沈如松聽出是邱鐵軍聲音,他頭也不回,和楊旗一起拽着他,哪怕是扛,是拖,是抬!都要帶走任何一個戰友!任何一個兄弟!
額頭滿是泥痕汗漬血跡,其下是沈如松那雙瞪圓的杏眼,他蹣跚越過暗鬼屍體堆成的屍山血海,天空中飛彈往來,彤雲密佈又散去,他的槍早打空了彈藥,或是被叼走,或是自行丟棄,但是他臂膊上那枚光榮的紫色軍章仍牢牢嵌住。
鋼掌軍靴踏過血水,金橘色焰流橫掃天穹,沈如松背後皆是光芒。偉大的永動引擎噴射出四道光翼般的氣流,帶着「山文甲」升到半空,主戰機甲的掛載炮位全數打開,瑩藍色的電漿炮彈雨珠般沒入到灰霧裏,夜空此刻無雲,猶然雷霆閃閃!
電斑雷芒跳動在龍孽身上,將它軀體侵蝕出無數拳頭大小的窟窿,每一輪電漿轟擊都足以覆滅一支連隊,把裝甲車融為廢鐵,大地在等離子態前,只是一張經受不住重墨珠的宣紙。
灰霧繼續彌散,掩去了營地半角,沈如松背後,半灰半金。那是焰流與灰霧的對抗,偉大的主戰機甲與這個時代最強悍的造物分庭抗禮,日月星辰黯然遜色,天崩海嘯,風掣雷行,沈如松單薄的背影融在黑潮里,不可自拔。
穿行在屍骸里,被嚼吃到剩半截的戰馬悲慘地呼鳴着主人,暗鬼們在發出「咕嘰嘰」的叫聲,一架架直升機遠去,新的一批又在駛來,流體形狀的導彈曳過燦爛尾焰,投入到灰霧裏,炸開一片片美麗的冰霧,那是液氮罐在裂開。
溫度急劇下降,短短十幾秒內,溫壓彈造成的酷暑變成了嚴寒,機甲的鈦合金表面凝上冰霜,隨着機甲握劍躍閃,引擎過載的澎湃聲,冰雹從天降下,砸在沈如松頭盔上。
「鏗!!!」
灰霧裏血色翻飛,鏈劍尖端時而揚起,電漿炮的瑩藍與溫壓彈的赤紅來回交疊,利爪撓進金屬機甲時的牙關發酸聲。渦輪葉片節節加速,白光次次綻開,血肉沉悶濺射聲。都在沈如松背後繼續着。
沈如松揮動着工兵鏟,削砍着擋路的暗鬼,太多甲蟲腿那樣的節肢攔住去路,鋒利邊緣把他們三個颳得皮開肉綻,血不停地從沈如松嘴裏溢出,他緊盯着前面的光芒,就在前面不遠!再有一點路,就能回去!就能回家!
一頭蠕動着的暗鬼咽了氣,立起的節肢墜落,沈如松險險躲過,然而邱鐵軍卻直接從利刃般的節肢表面拖了過去,利刃割肉,活生生割開了背後大半皮肉。
沈如松和楊旗兩人撲倒在地,他們倆不管不顧地爬起來繼續跑,直至前方一堵障礙攔住去路,沈如松悲吼一聲,就勢半跪在地上。
沈如松攥着武裝帶的手不由得鬆了松,他失去了呼吸面具,不知吸了多久輻射毒氣,他雙眼通紅,七竅流着血,他拍着胸口,手掌磕在某個硬物上,他張大嘴了卻沒叫出聲。
灰霧燒去了許多,「山文甲」持着鏈劍劈砍着龍孽,舍掉了防禦,任憑龍孽攻擊,這頭口齒間流淌灰芒,渾身鐵鱗奏響的巨獸甩起尾槌,錘癟了機甲膝蓋,繼而一口咬下,另一截被砍下頭顱的脖頸妖異地破開,像花朵那樣露出幾根遠看纖細而艷麗的蕊。
鐵馭操縱着機甲不至於跪下,引擎進氣道逆轉,逆向焰流像一個繭,裹住機甲,不分敵我地灼燒着,「山文甲」使用神經元同感操作,機甲發生的一切都會回饋到鐵馭自身,意味鐵馭忍耐着常人不可能經受的痛苦。
龐大的機甲撐劍而立,俯身承受着龍孽痛擊,紡錘狀的尾槌每砸中它後背一次,機甲的焰流就提色一次,與戰鬥機尾焰色一樣的焰流色,衰弱成金橘色,又升到純白,然後是青藍色。
直升機群的廓燈模糊閃爍,它們是銜着火種的螢火蟲,飛向註定漆黑的夜空。
沈如松反身撐住自己,劇烈喘氣着,他對住了邱鐵軍仰頭翻來的眼睛,毫無生氣,他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但大灘大灘的血跡叫沈如松知道,他已經沒救了。
死在了他面前。
沈如松靠在暗鬼節肢構成的障礙物邊,看着陡然青藍的天幕,浴火的「山文甲」節律爆發着光環,戰機投射出的集群火箭彈繁密炸開,絢爛無比。
「你走吧,走吧……」沈如松說道,他左腿使不上勁了,一點勁都使不上了。
楊旗抓起沈如松腰帶,抄起他左腿想扛到肩上,但沈如松痛嚎一聲,楊旗摸到的根本不是肉,而是骨頭,一看,他整個小腿肚子都削沒了。
「走,走!」沈如松側身狠狠推着楊旗,咆哮道。
「班長我帶你走!」
「你滾!滾!」
陰冷灰霧與灼熱空氣,沈如松趕走了楊旗,並沒有去看他到底有沒有跑遠,沈如松只是感到心臟聲愈來愈清晰,他知道自己在大失血,用不了太久,他就會死去。
但起碼,能目睹着眼前一幕死去,是多少復興軍戰士羨慕的啊。
「山文甲」的引擎力場約束裝置脫離,烤焦到失色的合金甲片一塊塊落下,鐵馭在卸除冗餘機構,很快,這名天海甲士卸掉了能他於萬劫不復的甲冑,化為握劍的布衣劍客,瘦削高峻,挺立在振翅狂嘯的龍孽前。
燃燒!變成螢火蟲,燃燒!
青藍色焰流附着到鏈劍之上,這股5000攝氏度以上的火焰將鏈劍化作真實的斬龍兵器!
劈!
灰雪爆散!
斬!
梟龍首,斷龍足!
沈如松呆呆地望着神靈般的機甲,他腦海里只有神佛仙才足以形容偉大的「山文甲」,他忘掉了神佛仙是被批判的,但這一刻,他多麼希冀,這架偉大兵器確實是一尊神靈。
馬蹄聲「噼啪」響起,騎兵縱馬於血色原野上,駿馬騮灰色的鬃毛飛揚着,四蹄踐踏着血潭,騎兵停在了沈如松身邊。
「不許死!沈如松!挺住!」模糊聲音傳來,響徹沈如松耳邊。
意識正逐漸散去,沈如松感到世界橫豎顛倒,然後涌動着,眼前是血色黑色重疊,他聽到金鐵交鳴聲極近地在耳邊炸響,還有人的呼喝聲,他眼皮一邊垂下,一邊在想,難道是機甲來到身邊了麼?
旋翼轟響聲遮蓋了其餘聲響,從堅硬的顛簸處,沈如松感到自己挪到了稍稍軟一些的地方,身子一輕,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死去,現在是魂魄在遊蕩,向天國飛去。
可是?明明是沒這種東西的,人死了哪有魂呢?或許這樣也好,至少能當面告訴父親,你兒子是光榮的復興軍戰士,會在某天夜裏,走進母親和妹妹的夢鄉里,寬慰她們兩個,說:你們是光榮的烈屬呀,仰起頭,看看太陽與月亮,日光照耀的地方,那就是我埋骨的地方。
渾身暖洋洋的,沈如松微微睜着眼睛,莫大的溫暖包住了他。恍恍惚惚,他依稀看到了麥秋的臉龐,啊,是她啊,站在望奎基地車站,手從棕褐色軍大衣口袋裏掏出了一袋李子干,笑盈盈地對他招手。
「沈如松……」
「沈如松……」
下一刻,她的面容散去,改而是機甲的橫擺菱形眼正對着沈如松,流動了紫色的亮黃溫暖色,他看到了裏頭像繭蛹裹着的鐵馭,然後,機甲猛地升高,青藍色焰流散如流星,點亮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響聲、呼聲動天徹地。
沈如松闔上眼睛,深沉的黑暗迅速吞噬了他,他最後一抹意識里,居然有一絲絲幸福。時間並不長,在去往天國還是黃泉的路上,有不少戰友共行,相信自己做的不壞,總是願意一起奔赴。
青藍色的火焰星星點點落到沈如松身上,融進了他眼裏,漸漸染白,那巍峨的神聖龍山歷歷在目,無論多遠,沈如松一回頭,槍在肩後,輕輕抬頭,望見那座偉大的山,山腳下是故鄉、親友、祖國。
飛鳥振翅聲漸次隱去,銜着火種飛離,沈如松腦海里最後浮現了一幕,那是他走在上行隧道時,出地表服役時,無數煤灰墜下地底,燃做火星,落在他們身前,身後。
是啊,媽媽,我將變成螢火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