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慕師靖野心勃勃的稱號在演練了幾次後遭到否決,原因很簡單,它太過拗口,除她本人以外無人能完整背誦,但慕師靖並沒有放棄,她相信, 總有一天,人族會齊聲誦唱她的尊名。
「對了,慕姐姐到底是怎麼來的這裏?」小禾依舊在疑惑這個問題。
慕師靖拿不出可以三天抵達巫家的法器,更不可能道出真相,只好支支吾吾道:「這是……嗯,這是姐姐的秘密。」
「秘密?」
「沒錯。」慕師靖篤定道:「等時機成熟了,我自會告訴小禾妹妹。」
小禾一聽,更加好奇,打趣道:「你不會是坐着龍飛過來的吧?」
「我還沒這麼厲害。」慕師靖笑了笑。
「慕姑娘謙虛了, 你的馭龍之術強得可怕,以後小禾要是再假扮成你的模樣,我恐怕真的要被嚇到了。」林守溪也笑道。
慕師靖嬌軀一僵,微笑凝在唇角,小禾亦露出了困惑之色,道:「我何時扮過慕姐姐嚇唬你了,你可別亂按罪名。」
林守溪見小禾滿臉困惑, 這才想起那夜她『以後不許再提此事』的警告, 立刻明白了。
「也許是我記錯了。」林守溪說。
小禾雪頸微斜,又認真思考了一番, 搖頭道:「莫名其妙的。」
林守溪只覺得小禾這丫頭演技越來越好了, 笑了笑,也沒多嘴。
慕師靖沒想到這麼輕易就矇混過關了, 慶幸之餘, 也不免想到了那晚的事。
小禾告訴過她, 林守溪有看破彩幻羽的能力, 可當時他分明沒有認出自己啊……他是失去了這種能力麼?還是說他是故意的?
若是無心之過還能諒解, 可如果是故意的, 那……那可太惡劣了,惡劣程度堪比死證!不,或許應該叫死震。
她忘不了被困在戒指中的經歷,起初,她還以堅定的意志抵抗,可幾個時辰下來,她能感受到的唯一的力只有無力。
不過冷靜下來想想,她覺得故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早已失去了看破的能力,卻隱瞞着不告訴小禾。
連自己老婆都騙,這還是不是人啊?
一定要好好教訓他一頓……慕師靖暗暗地想。
孽池被殺戮了數輪,除了些不值一提的妖濁外,幾乎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跡象,行走在這裏,耳畔唯有穿林而過的悽厲風聲。
臨近白牆之時,長夜已經過去,天快亮了。
一路上連個妖影也沒見到,濃霧中的存在放任他們離開了。
慕師靖沒有立刻走過石門,她在門邊等了一會兒, 片刻之後,颶風掃過密林,那頭殘疾的活龍緩緩飛到了她面前。
原來她並未真正離去,一直在暗處護送,直至他們安全抵達。
「若我他日重歸王座,會賜汝完好之軀。」慕師靖做出承諾。
巨龍發出低吟。
龍吟聲里,它振動殘翼,升空而去,真正消失在了他們的視野中。
黑袍神女不知何時醒了,她從林守溪的背上滑下,拴着鐵鏈的靴子落地,搖晃幾下後站穩。她靜靜地目送着這頭龍的離去,眼眸澄澈,沒再說一句瘋話。
「若有必要,我可以幫你們保守秘密。」黑袍女子輕聲說。
「什麼?」
小禾驚訝於她的態度轉變,心想這才是前代神女本該有的慈柔麼。
可但很快,神女眼眸中的清澈又歸於虛無。
「銀河破碎之時,滅世的洪水也會到來,即便是神也無法倖免。」黑袍女子結着美妙的手印,拂向天空,平靜道:「既然一切早晚毀滅,那人類短暫的興衰榮辱又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呢?」
小禾順着她的目光向上看去,銀河橫亘天空,璀璨迷人,這並不是真正的河流,又怎麼會決堤?
林守溪聽着她冷靜的語調,忍不住道:「同行一路,還沒問過神女大人姓名。」
「我不記得了。」黑袍女子說:「等遇見妹妹,我問問她。」
她真的瘋了……林守溪心想。
……
回到巫家時,天已微亮,三人一道上樓歇息。
姐妹兩人去房間裏長聊,林守溪則被趕去了洞房,他回巫家本是想過二人世界的,不曾想前有巫家妖亂,後有慕師靖突然趕到攪局。
回到房間裏,洞房依舊是一年前的佈置,這裏的溫馨感稍稍讓他感到平靜。
許多修道者打坐都喜歡用草結的蒲團,有返璞歸真之意,但林守溪覺得這是多此一舉,床榻才是最好的修煉之處。
林守溪去了鞋坐到榻上,獨自一人安靜打坐,忽然,他嗅到了一陣幽香,仿佛夜蘭。
有人在這裏住過?
林守溪困惑之餘,四下打量,又瞥見了桌上那盞飾品脫落的油燈,他重新將燈拾起、觀察,發現它成色還新,不像是會老化的樣子。
難道是慕師靖?
林守溪第一反應就是她,可慕師靖怎麼可能來得這麼早,更何況她哪怕真來了,堂堂正正現身就是,大不了被挖苦幾句,何至於在這住上一夜?
他實在想不到慕師靖這麼做的動機,覺得應是自己想多了,也不再多慮。
接下來的時間靜得出奇,他用心地吐納修行,偶爾挑窗看雪,翻書閱卷,久而久之,他甚至覺得,如果小禾這個時候來敲門,他能回一句『請不要打擾我修行』。
敲門聲果然響起了。
林守溪打開門,吃了一驚。
「師……師父?伱怎麼來了?」林守溪訝然。
眼前立的哪是小禾,赫然是白裙勝雪的楚映嬋,她婉約地笑着,說:「慕師靖能來,我為何不能來?徒兒,許久不見,想為師了麼?」
此話一處,林守溪心神一凜,立刻清醒。
楚楚怎麼可能這麼和自己說話?他深入淺出地了解過楚映嬋,知道她要麼尊卑分明,話語冷淡無情,要麼就清婉似水,嬌嗔着喊他孽徒……總之絕不是眼前這樣,這分明是用彩幻羽偽裝的小禾!
只是小禾為何這麼做?她是起疑心了?還是說慕師靖發現了自己與楚映嬋的蛛絲馬跡,告知了她,讓她前來試探?
可小禾並不知道黑鱗破碎一事,她怎麼會答應慕師靖呢?
「怎麼不回答?你在想什麼事呢?」楚映嬋秀眉微蹙。
林守溪笑了笑,恭敬道:「弟子當然是想師父的,過去師父不僅傳道受業,還與弟子一道掃雪煉丹,師父恩情,徒兒畢生難忘。」
說完之後,林守溪偷偷觀察她的神色,楚映嬋面容溫潤,並沒有什麼改變,只是笑着問:
「既然恩情這麼重,你就讓為師立在門口?」
林守溪心思大定。
「師父進來吧。」他讓開了身子。
楚映嬋剛剛抬足,還未邁過門檻,她的腰肢忽被摟住,身體也被橫着抱起,回過神時已被抱着扔到了床上,青絲白裙皆顯凌亂不堪,林守溪的面容則近在咫尺。
「你……你這是做什麼?」她慌了神。
「師父千里迢迢而來,弟子無以為贈,給師父上一課吧。」林守溪淡淡地說。
楚映嬋被壓在床上,輕輕掙扎着,不知如何是從。
正在這時,門推開了,慕師靖立在門口,震驚道:「你們在做什麼?」
「你看不懂?」林守溪反問。
慕師靖被他的理直氣壯弄得有點懵,她怒道:「林守溪!你這衣冠禽獸,我要將此事告訴小禾!」
「你去把小禾喊過來好了。」林守溪說。
「你什麼意思?」慕師靖冷冷地問。
「還能是什麼意思,慕姐姐,我們露餡了唄。」
『楚映嬋』從榻上起身,嘆了口氣,道:「我早說了,他有看破虛相的能力,這一招不好使的,而且……楚楚姐姐很好的。」
慕師靖見狀,也不再堅持,但她還是不服氣,質問小禾:
「你是不是漏出破綻了,怎麼被拆穿得這麼快?」
「哪有……我都是按你交代的說的,我背了這麼久的台詞,還沒說兩句呢。」小禾氣餒之餘也暗自慶幸,她來的時候憂心忡忡的,生怕真的發現什麼。
慕師靖抿緊紅唇,對於雪夜之事更加困惑,她甚至有挑明了問的衝動,但一看到林守溪的笑意,她心中又羞惱異常……總之,無論如何都是自己被佔了便宜,問了反而更助長宿敵威風。
她一氣之下離開了,出於道門弟子的修養,她臨走前還將門帶上了。
房門一關,屋內瞬間安靜了下來。
小禾與林守溪面面相覷。
「那個,我……」小禾蜷在臥榻一角,很是理虧,想隨便找個由頭逃掉。
機會千載難逢,林守溪豈能如願。
「你與那小妖女狼狽為奸,欺瞞夫君,就想這麼一走了之了?」林守溪問。
「你又想動用家法?」小禾扯來枕頭,盾牌般護在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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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必,夫君向來大度,這次可先饒過你了。」
林守溪微笑道:「小禾繼續吧。」
「繼續?」小禾微怔,「繼續什麼?」
「你不是說還準備了很多台詞麼?背起來辛苦不易,可別浪費了好。」林守溪笑道。
「你……」小禾愣住了,片刻後,她細眉一蹙,委屈地嗔道:「楚楚怎麼收了你這麼個孽徒呀。」
「小禾快點背吧,今日不背完,夫君可不放你走。」林守溪微笑。
……
慕師靖獨自下樓,天空恰合時宜地下起了雪,賠了自己又折小禾的她看着飄零的碎雪,不由倍感失落。
她獨自在巫家閒逛,以消心頭之氣。
林守溪與她講過在巫家的經歷,但這是她第一次來巫家,走在石板路上,瓦殿閣樓環擁着她,她看着這一切,想像着當初這裏發生過的事,神思翩然。
走着走着,她離開了巫家,來到了巫祝湖旁,她坐在湖崖邊,遙望湖心的霧,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三界村發生的事,裏面多是與林守溪並肩作戰的場景。
她更失落了。
關於湖心神域的事,小禾也和她說過了,小禾尚有傳承遺落在內,需要去取,她雖有勸阻,卻抵不過小禾性子執拗,她堅持認為那是自己的宿命,是她存在的意義之一。
林守溪作為她的神侍,當然也是要陪同的,至於她……來都來了,當然要過去看看。
對於那片神域,她也有熟悉之感。
她不知道以後要面對什麼,但心態已經平和,只要不是姐妹之間的內鬥,她都有天命加身,所向披靡之感。
在巫祝湖邊賞了會雪景,她打道回府,準備去營救小禾,她知道,小禾平時雖有些任性嬌蠻,但她與親人很講道理,一旦理虧,就是任人欺負的小白兔了,以林守溪得寸進尺的性格,指不定要讓小禾受什麼苦。
可躡足回到門前,慕師靖側耳偷聽,卻聽到了小禾清清冷冷的話語:
「怎麼了?連為師的話也不聽了嗎?你這孽徒真是越來越膽大妄為了。」
「弟子不敢,弟子只是……惶恐。」
「惶恐?有什麼好惶恐的,將你的功課拿來,為師要檢查,若完成得不好……師父有情面,師門規矩可沒有。」
「若是完成得好,師父有何獎勵麼?」
「徒兒想要什麼獎勵?」
「……」
慕師靖站着聽了一會兒,越聽越覺激動,神色變幻莫測,最終蓋棺定論道:「姦夫淫婦!」
她一氣之下又下樓了。
樓下兜轉兩圈後,她發現那些白衣弟子正腳步匆忙,四處流竄,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樣。
慕師靖心生疑惑,走近了問:「你們在忙什麼呢?」
昨日闖門時,這些弟子曾合力圍攻她,然後無一例外地被打趴在地,他們見這冷艷絕美的仙子走來,紛紛嚇得後退,以為她要找茬。
「放心,我是名門正派的仙子。」慕師靖淡淡道。
她說的明明是實情,可無論是弟子還是她自己,似乎都不太信。
最終還是那位大師兄開口了,「敢問仙子,可曾見過家師?」
「家師?就是那個前代讚佩神女?」慕師靖問。
「正是。」弟子回答,「我們有要事稟報家師,可我們找遍了整個巫家,也沒找到師父的下落。」
「……」
慕師靖聽了,亦覺蹊蹺,她說:「你們師父道法高強,精神卻不太正常,偶爾失蹤也是情理之中。」
「仙子也不知道家師的下落嗎?」大師兄又問。
「從孽池回來之後,我就沒見過她了。」慕師靖說。
大師兄聞言,嘆了口氣,道謝之後對身後的弟子道:「繼續找吧,分頭找,一定要儘快找到師父。」
「你們師父都瘋成這樣了,竟還能收這麼多弟子?」慕師靖更覺困惑。
「仙子誤會了,師父並不瘋,至少在神山的時候……在祖師山時,師父性情溫和,雖偶有囈語,但也平易近人,不知怎麼的,出了祖師山,到了荒外,師父就……變了。」大師兄神色頹喪,道:「我們也很害怕。」
這個世界充斥着怪人怪事,慕師靖也不覺得這有多異常,只是想起先前讚佩神女冷靜的話語,她也不免擔憂,那看似天方夜譚的語言,似乎是這位前代神女深信不疑的冰冷預言。
甚至說,她所有的瘋癲,就是為了隱藏這個預言。
當然,這只是她的猜想而已。
「你們找她做什麼?」慕師靖多問了一句。
大師兄看向身後的弟子,低聲討論之後,他道出了實情。
只見大師兄取出了一塊灰色的碑文,質地古老的碑文上,文字流動如水。
「這是師父的灰碑,每一個弟子進入神域前,都會把名字刻在上面,他們通過灰碑,將裏面的信息傳達出來。」大師兄解釋道。
慕師靖點了點頭,她掃了一眼,發現上面的文字井然有序,譬如『這裏有座湖,湖沒有邊際』『這裏有山,山泛着大霧,霧無法穿透,無論怎麼走都會回歸原位』『我們發現了一座巨大的未知神像,她慈眉善目,不像惡物』
而越到後面,灰碑的文字也越潦草,到最近的幾條,語序都是混亂的,慕師靖讀了好幾遍,才勉強讀清楚。
『這裏有座庭院,很漂亮,裏面有扇打不開的門,裏面好像有聲音。』
『別再往裏走了,我有不好的預感……他們不聽,他們着了魔,聽不見我說話,不,不行,要回去,要稟告師尊。』
『這種生物是真實存在的嗎?它們死了嗎,還是在沉眠呢?』
字跡越來越亂。
『那是什麼?灰草經上說的難道是真的,地心還有一個世界,大地惡魔就住在那裏,整個地核都是它的心臟……不,這一定是假的,可如果是假的,這東西又是什麼?其他弟子呢?他們去哪了?』
文字扭曲,不辨形狀,它們筆畫乾癟,透着窒息感。
『它如果醒來……它如果醒來……』
『這一定是惡魔的利爪,它撬開了地獄的門,伸出來了……我們誰也逃不掉……』
如此雜亂的消息持續了很多條,大意是在描述一頭未知的怪物。
目光掃到最後,絕望的氣息撲面而來。
『怎麼回事?我明明已經出來了啊,我明明已經擺脫那個怪物了啊……為什麼我還在這裏……是夢嗎?剛剛的一切只是夢嗎?』
『讓我解脫吧。』
慕師靖看着灰碑,心跳亦在加速,她發現,灰碑上的名字有的明亮,有的灰暗,有的閃爍不定……
「這些名字是……」她指着一個閃爍不定的名字,問。
「名字亮着,說明人還活着,名字灰掉,就說明人死了。」大師兄顫着牙關,說。
剛說完,慕師靖指肚下的名字在閃爍後熄滅,再未亮起。
……
……
「是死棋了。」
雲空山,楚門,楚映嬋坐在雪亭間,看着木板上的棋盤,投子認負。
「好耶。」白祝歡呼道:「下了兩天,終於贏小師姐一盤了。」
這兩天,白祝從仙樓下來,纏着小師姐玩,還讓小師姐教她下棋,白祝讀完規則之後覺得自己已小有所成,立刻挑戰師姐,接着……不服輸的她與師姐下了兩天兩夜。
楚映嬋無奈,只得下一盤破綻百出的局,幸好白祝千慮必有一得,終於找到機會,險之又險地取得了勝利。
「小師妹真厲害。」楚映嬋微笑。
白祝高興之餘,也細心地打量着她的臉,好奇問:「師姐呀……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呀?」
「心事?」
「是啊,白祝感覺師姐心不在焉的。」
「是麼……」
楚映嬋沉默了下去。
這兩日,她的確有些心神不寧,尤其是知道慕師靖也離山之後。
沉默良久,楚映嬋終於輕輕開口。
「白祝。」
「嗯?」
「若師姐又留你一個人守山,你會怪師姐嗎?」楚映嬋望向巫家的方向,問。